蒲王二人雖是多年不進京,但對這兩年京師發生的大事奇事也有所耳聞。近兩年裡,這位十公主的事可謂傳的最遠最玄,不管傳些甚麼,說她博學多識這一條是少不了的。蒲王二人今日得見真人,確是與一般女子不同,談吐舉止並無忸怩之態,落落大方。子蘺把話說道這份上,二人心想,自己若不坐下,她恐怕真要陪着站,那就罪過更大了。於是兩人行禮謝過,方纔入座。茶棚遠遠地圍着許多百姓,都想來瞧瞧這位十公主的模樣,但女僕人已在子蘺身後站成了半個圈,衆人只見公主頭上一支金色釵子,燦燦地垂着珠兒綴子。
衆人看不見公主樣子,便把目光往額駙身上投。只見額駙一身錦緞,面如冠玉,丰神雋妙,與兩個老人說了好一會,臉上始終溫和恭敬,沒有一句稍大聲的話。女子見了,暗含羞澀,男子見了,多有妒忌。諸人見這一對皇室夫妻對此兩個銀髮蒼蒼老頭甚是有禮,暗自納悶,“這兩個設茶棚的竟是甚麼來頭,怎地貝勒爺公主額駙都對他們這樣恭敬?”
子蘺請教道:“先生著作中寫過一奐山奇景,其篇篇名曰《山市》。山市之景來去無影,瑰麗奇偉,呈現於青天,幾年才能一見。學生敢問,奐山在先生高鄉淄博境內,不知先生是否見過?那山市之景,是他處實有之景,或是虛幻之現?”
蒲松齡見她神色認真,不是敷衍發問,心中已有好感。蒲松齡道:“山市之景,老朽曾親眼見過,且是與漁洋先生一處出海時所見。那景緻真乃弘大,就好似一座街市整個搬到了天上,亭臺樓閣,街道行人,都可清晰看見。據出海漁民所說,山市之景在海上比在陸上常見,有時是亭臺樓閣,有時卻是大漠孤煙,並不一定。老朽原也不知那鬼市之景是真實假,直至縣裡來了一個遠客。那客人從玉門關來,口中常愛唱一首《生查子》,曲曰,‘三尺龍泉劍,篋裡無人見,一張落雁弓,百隻金花箭。爲國竭盡忠,苦處曾征戰,先望立功勳,後見君王面’。老朽便是從這首曲子裡知道,山市之景,乃是實景。”
沉璧子蘺一驚,齊道:“怎麼知道?”蒲松齡看了老友王士禛一眼,兩人會心一笑。蒲松齡接着說道:“老朽與漁洋先生一起所見的那次山市,是一個熱鬧的集市,但與我們常見的卻又不同。那集市建在黃沙城中,交易之人與中原人士亦不大相同,顯得滄桑粗獷許多。老朽當時便與漁洋先生戲猜,說道這集市約莫在邊關之地。我們又見那集市上有一塊大石碑,上面書法極妙,頗有顏公之筋骨。起初我們只是愛惜那書法雋妙,便都看那石碑,後來一想,若是能知道哪裡有這樣一塊石刻,不是可知山市所現是何處景色了?是以老朽與漁洋先生便講那石碑上的詞句記下來,想待後來有人知道這塊石碑現在何處。老朽二人把這曲子詞記得一字不差,只要有外地來客便向他打聽此石碑。約過了四年,那位玉門關客人來到,天意巧合,老朽在茶館中便聽見他唱這首《生查子》,這幾年來老朽逢客便問此曲,早已爛熟於心,當時聽見他唱這曲,便趕着過去問他從何處來,在何處知道這首曲子。那客人道他從玉門關來,這曲子是在玉門關聽來的。老朽問他可曾見過一塊石碑上刻着這首曲子,那人道不曾見過,又道這首曲子乃是唐朝留下來的教坊曲子,都是當地人口口相傳,並沒見過甚麼石碑鐫刻。老朽回想那日所見山市之景,也與玉門關景緻相合,心想着既是玉門關特有之曲,那麼那石碑便該在那裡。不瞞殿下,也曾有過好些人來問老朽這山市是真有還是假有,老朽心想這事思想不可得,須得親自去看才知道,當時便欲親自往玉門關去找一找。”
子蘺忍不住問:“那您去看了?”蒲松齡搖搖頭,說道:“若不是那客人多問一句,老朽恐怕真的往玉門關走了一趟。那客人問我爲何問起這曲子,老朽便據實相告。客人聽罷朗聲笑起來。”子蘺沉璧均感奇怪,沉璧心想,“蒲先生這般認真,那人不該笑的”。蒲松齡說到此處,臉上現出崇敬的神色,夫妻二人更加納悶。
蒲松齡微笑道:“那客人讓我不必去找那石碑,他可告訴我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心中一驚,沒料到自己苦思多年的疑惑竟早有人解開。那客人道山市之景,都是實有之景。且我們看見時山市中發生的事都是實景正發生之事,如有一面大鏡子將地上之景映到天上。我問他如何知道,他道他親自去看過,當時已叫老朽吃驚慚愧,待得他將他如何去看的事細說給老朽聽時,老朽只嘆世上怎會有如此奇人。”
夫婦兩人一直聽得入神,聽到此時,連沉璧也急欲知道其中故事,說道:“那客人如何得證的?”蒲松齡道:“他道他在關外大漠中見過兩次山市,一次是尋常的亭臺樓閣,一次則是異邦山崩之景。他想山崩是件大事,當地人必會記得日子,於是他暗記下看到山市的時日,要去找那個地方的人問時間來對一對。若是兩邊說的時間相同,那便是天上之景與地上之景同時發生。於是他便往暹羅國去找那地方。我問他如何知道那地方在暹羅國。他道康熙三十八年暹羅國使臣來朝貢時他與暹羅國使臣團一起從廣州北上,因此識得暹羅國人的裝扮。老朽當時便嘆,若是這樣的山市讓老朽見了,也不知是哪裡。客人道他一路南下到廣西,從廣西取道至暹羅國,用了半載時間尋到那地方。那地方偏狹,其民都用土音,那客人又花了一個月時間學當地話及日曆,這兩樣都通了纔對上時間,果然是天上地下同時發生。唉!我原要去玉門關求證時還猶疑不決,哪知這先生竟尋到異邦,既學當地話又學當地日曆,難怪乎他如此博學。”蒲松齡臉上敬佩之情愈盛。
沉璧不由道:“爲一疑問遠涉千里,真乃學者也!”子蘺不由得想到鬆鳴鶴,鬆鳴鶴也曾到過異邦。蒲松齡又道:“老朽原以爲他到暹羅國求證過這件事也就回來了,卻又不是這樣。”子蘺奇道:“難道還去了別的地方?”蒲松齡微笑着點點頭,彷彿是贊她好聰明。蒲松齡道:“客人道他證得此事,便從暹羅國轉到緬甸國,經印度國一路北上,又說了好幾個國家名字,老朽卻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他說從印度一路北上,及至羅剎國才折返,又到了玉門關。在玉門關住了一年半載便向東行,老朽這才得以在縣上茶館遇見這位奇人。”
兩人聽罷好不驚訝,相比於那人來說,自己就連井底之蛙也算不上。沉璧問道:“敢問先生,那高人尊姓大名先生可知道?現還在貴鄉上嗎?”蒲松齡笑道:“朽民不知這先生名諱,只知他高姓孫,人稱孫先生。老朽再茶館中見孫先生已是幾年前的事,恐怕此時已不在山東了。”沉璧低聲道:“可惜可惜。”子蘺暗忖:“若是老師知道有一位這樣的人,他該要找去吧?”
子蘺問過《山市》,沉璧又問《狼三則》、《夢狼》、《豎笛》三篇。《聊齋》中寫到狼的另還有幾篇,沉璧只舉這三篇做例子發問。他問道,狼是殘忍之獸,人與狼鬥,未免有傷,並不能盡如傳中所述,都是良人得勝,該如何制狼?蒲松齡剛纔聽見胤禩呼沉璧做司馬翰林,知他是翰林院官員,又得皇帝欽賜皇女爲妻,心想那必是才學不錯的。沉璧這一問,三人都知是話中有話。
蒲松齡道:“禽獸之狼,到底還是禽獸,儘管較之其他獸狡猾些,但終究不會思想。人只稍在食物中放些□□,再厲害的畜生也要一命嗚呼,因爲他不知人會在食物中下毒,它只知勇鬥不懂揣測人心。但若是人中之狼,那就不好辦了。人對人,比人對狼要可怕得多。”蒲松齡似有深意說出這番話,又似是以長者之身份給小輩的忠告。沉璧見他不欲多談,心想自己畢竟初次與他見面,且身份也特別,有些話他確不好對不相熟的人說。沉璧正要問別的岔開這話題,子蘺已先開口,她也看出蒲松齡不欲深談那人狼話題。
子蘺道:“先生大作中寫了不少花神,不知是否與貴鄉風俗有關?”王士禛見場面才稍有尷尬她便立刻調轉話題,暗暗佩服其細心機靈。蒲松齡躬身答道:“確有這一層緣故。朽民家鄉有敬花神之俗,春有花朝節,夏有荷花節……”蒲松齡又順帶說了好些家鄉風俗,兩人又開了眼界。起初蒲王二人對這對夫妻的身份還有所忌諱,後來四人越說越投機,漸漸把身份之差也忘了去。僕人們等得焦心,太陽西斜,兩人卻沒有要起身的意思。直到藍姑不放心派人來找,兩人才不得不起身。向蒲王二前輩恭敬告辭,夫婦兩人才打道回府。
作者有話要說:
端午三天假每天更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