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蘺聽見車外沉璧正跟人說話,便掀開門簾看去。那牧童拴好牛回頭正看見子蘺的秀臉從簾子下探出來,驚問沉璧道:“車上的是誰?你看見了麼!”沉璧覺得這問話好奇怪,笑答道:“車上的是拙荊。”童子只知道“老婆”而不知“拙荊”,但也猜了出來,舒了口氣道:“你老婆是不是?我以爲是花仙子跟着你來了呢。”
沉璧趕了一天車此時正疲憊着,聽到童子的話,又打起精神來。他心想,這童子必也是聽過蒲松齡寫的花妖鬼狐故事,這青州一境,只是毗鄰濟南府已如此受影響,一個童子只見了個異鄉女子便以爲是花仙。如此想着,又覺妙趣橫生,自己彷彿也置身書中,成了某個與花妖相戀的書生。沉璧點頭道:“這是我老婆,煩勞童子帶路。”那童子輕輕一笑,領着他們從中間一條路進村。
子蘺在馬車中只覺左右搖晃,很是舒服。此時天色已暗,沉璧拉着車,跟在童子後面行走。行不多時,馬車停了下來。子蘺聽得車外沉璧說道,“老人家您好啊!我們從徐家寨來找孫先生看病,想再您這裡借宿一晚,不知方不方便?”接着便是一個蒼老的聲音答道:“你們找孫先生啊?現在晚了,不能去了,客人不嫌棄就在此住一晚明早再去吧。”沉璧道:“多謝老人家,叨擾了。”又聽那童子鈴兒般的聲音道:“車裡還有他老婆!”那老人叱責道:“沒有規矩!去叫你媽來。”那童子答應一聲便去了。
沉璧一隻手挑起門簾一隻手伸進去扶她下車。子蘺下車後,一陣清風拂面,只見天地間一片寧靜清明,心中忽然一亮。童子的母親已經出來,那童子見了子蘺,只呆呆地貼着母親立着看。童子之母看見一穿着皁色衣衫的女子從馬車上下來,不禁一呆,隨即上前來道,“客人請隨我來。”
旁邊站着的老婆婆對兒媳孫兒道:“娘子就住在原來姑奶奶的房子,鬆兒,你帶這位少爺到你房間去。”沉璧又謝過那老婆婆。童子之母要帶子蘺到房間去,子蘺卻只看着沉璧,並不跟那婦人走。婦人不知她有心病,只道她是嫌棄自己粗鄙不願靠近,臉上有些不高興。沉璧本就不放心她一個人住,但礙於主人安排不好違拗才答應,此時見子蘺眼含委屈,更加不忍,上前好言寬慰道:“今晚你且好好歇息,明日咱們便去找孫先生給你治病,跟着這位嫂子過去不必害怕,她是好人。”兩婦人見他對子蘺說話如呵哄小孩一般,便知子蘺心神有病,均暗自嘆惋。那婦人知她並非輕視自己,心下一寬,輕聲對她道,“娘子,請隨我來吧。”子蘺方纔下車時見天地清明,心中閃過一念靈光,這會已比先前明白了好些,聽了沉璧的話後,竟自轉身隨那婦人過去了。
這戶人家庭院不大,幾間房子都離得很近。鬆兒母親給她安排好住的地方後,又給她拿了晚飯來。子蘺雖心中存有一念靈光,但仍是不對人說話,鬆兒母親給拿來飯她便吃,也不說謝。那婦人見她生得如此美麗卻心智糊塗,暗自感嘆,同情之心氾濫。兩個女兒聽聞來了個仙人般的客人,都趴在窗戶邊戳破窗戶紙觀看,以爲神來。
沉璧隨這一家用過晚飯,農家人心善,聽聞他是來求醫的,便詢問起病情來。沉璧只說妻子受過大驚嚇後就成了這樣,好似不記得前事卻又有時記得,但是總不說話。鬆兒父親道:“這裡孫先生是最有能耐的,尤其是些奇病怪病。上個月有個人好像也是和尊夫人一樣的情況,孫先生也給治好了。明早讓鬆兒領你們過去,肯定好的。”沉璧承蒙他們收留,已是感激不盡,又聽他們如此寬慰,便起身團團一揖,諸人亦起身還禮不迭。
當晚沉璧不敢熟睡,只怕子蘺有事叫喚,隔一會兒便到窗戶前看看她房間的動靜。子蘺一夜睡得安好,沉璧卻因白日趕車晚上沒睡好,正睏倦得厲害。吃過早飯,鬆兒便領着他們去找那位孫先生。
從鬆兒家到那孫先生的住宅,全是魚腸小路,岔路口甚多,如若不是有人帶領,單憑兩句話指引還真難找到。起初幾段小路兩邊還沒甚雜草遮掩,路上可見來往農人荷鋤擔擔,約行了一里路後,小路越來越窄,兩邊盡是雜草野花。沉璧舉目看去,只見眼前紅綠相襯,並不見甚麼人家,心中奇怪,問鬆兒道:“還有多久的路程?”鬆兒指着不遠處奼紫嫣紅一片地方說道:“就在那裡。”
子蘺望見那裡紅紅綠綠,心中歡喜,不待鬆兒帶路,自己加快腳步走了過去。鬆兒笑道:“這位娘娘也愛花兒!”他總把子蘺當做花仙,因此打笑稱她作娘娘。子蘺望着那團錦簇趕去,等靠近時才發現那奼紫嫣紅原在一個蓮花池中,鬆兒趕上來,把手向東一指,道,“橋在那邊。”子蘺又往東面疾走,果見一座木橋跨過蓮花池,連接着池中小洲。沉璧這纔看見在團團花叢下掩映着一個小院,木橋直通柴門。子蘺看着橋下一片翠綠荷葉,喜得微笑起來,沉璧正要趕上時,她又跑到柴門邊了。沉璧正欲叫她時,聽見不遠的草叢中傳來一陣童子歌聲,只聽那童子唱道,“野樹雜花花亂髮,山中老朽七旬。牽牛多嘴繞蓬門……”
鬆兒接着和道:“兩隻鵝亂叫,三個鴨狂奔!”兩童子唱罷哈哈大笑起來,沉璧聽這歌詞雖然粗鄙,但調卻是《臨江仙》的調。鬆兒道:“這是孫先生做的歌,我們都會唱的。”沉璧心想,這位孫先生明明懂得《臨江仙》的調子,卻故意填這樣的詞,想必是高人隱士,不願泄露罷。他如此一想,鬆兒已經在柴門那裡向他招手,沉璧趕上去,子蘺已進了人家院子。
沉璧進了院子,不覺大吃一驚。只見滿院的家禽家畜,豈止是兩隻鵝三個鴨。左手邊的葡萄架下,一字擺放着四個雞窩,四隻母雞正在窩上臥着,互相叮啄。兩隻貓一黑一白神情悠然從他們面前走過,大擺主人架子。右手邊兩隻毛蓬蓬的黃狗正在爭着給一隻貓抓蝨子,全然不理會陌生人。東邊十幾株木槿花,西邊一團炮仗紅。
沉璧雖料到農家院裡會養些家禽,卻沒想到滿院皆是禽畜行走,主人的影子反而看不見。鬆兒見他呆住,笑道:“快走啊!孫先生現在肯定在裡邊呢。”沉璧這纔回過神來,向前走出兩步,卻不小心踢着一隻經過的鴨。那鴨被踢一腳,突然嘎嘎大叫起來,引得院裡其他禽畜一起發作。窩裡的母雞扯着脖子咯咯亂叫,貓兒躥上了樹,狗也大聲吠起來,三隻黑鵝拉長脖子就要來啄他們。沉璧暗叫,“糟了,這人好古怪,我踢了他的鴨,不知會不會惹他不高興。”
正這麼想着,屋裡果傳來一個聲音,“誰惹了我的貓兒狗兒!”沉璧急道:“小輩從徐家寨趕來求醫,冒昧衝撞了。”鬆兒緊接着高聲道:“孫爺爺,他真是來看病的!”沉璧又想到子蘺這時不知鑽到那團花下,萬一不慎惹得主人不高興怎麼辦,不由得焦急起來。鬆兒見狀,小聲道:“我去找花娘娘。”說罷便往院裡亂走起來,好似到了自己的家一般。沉璧暗自着急時,屋內走出一人來。
只見那人鶴髮童顏,身材極高,雙目炯炯,穿一件白色長衫。沉璧忙上前一揖到底道:“晚輩沉璧拜見孫前輩。”那孫先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有甚麼病?”沉璧不想他問得如此直接,臉上一窘,答道:“是內室身上不好。”那孫先生道:“那尊夫人何在?”
沉璧正不知如何回答,只見鬆兒從一叢花後面牽了子蘺的手出來,叫道:“娘娘在這裡!”沉璧忙走過去,孫先生看了子蘺一眼,請他們在一棵核桃樹下坐下。核桃樹下有三個木椅兩個寬大的石凳,孫先生鬆兒各坐一個木椅,沉璧心想那石凳寒涼,便讓子蘺坐了木椅,自己往一石凳上坐下。那孫老者見沉璧要坐石凳,忽道:“不可坐!”
沉璧一驚,忙站起身來,回視石凳,卻不像有甚機關的樣子。孫氏道:“那是母雞要下蛋的地方。”沉璧臉上一紅,鬆兒已哈哈大笑起來,他邊笑邊將自己的椅子讓給沉璧,說道:“我要去放牛啦,你們自己回去吧。”說罷拍了拍屁股,一溜煙跑出了柴門。
沉璧暗想,這石凳平滑滑的,哪有母雞願意到上面下蛋。一念未絕,東邊慢悠悠走來一隻蘆花母雞,忽一振翅,飛上石凳來,穩穩蹲在上面。沉璧不禁瞠目結舌,又見那一黑一白貓一起跳上第二個石凳,懶懶地趴在上面,眯起眼睛來。子蘺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卻不在看花兒草兒,若有所思。孫老者問:“尊夫人哪裡不舒服?”
沉璧只說是受過一場大驚嚇後就把往事忘了,也不愛說話,並不細言其中曲直。孫老者也不追問,只道:“她還有記得的事麼?”沉璧搖搖頭道:“很久不說一句話,說起以往的事她似從來不知道一般。”孫老者沉吟一會,說道:“她會講話是不是?”沉璧一詫異,點了點頭:“昨日還記起一句詩。”
孫老者微微一笑,道:“這是一定的,無論甚麼驚嚇,也不會讓人一點也不記得往事。有些東西,一旦收入囊中,是有生也不會忘的。”沉璧似得了靈感,喜道:“便如講話和學得的知識,一旦學得是不會忘的。”老者點點頭,正待要試探問子蘺時,子蘺忽起身來,朝後院方向走去。沉璧正要去拉她,孫先生搖搖手示意不要打擾她,兩人跟在她身後去看她要做甚麼。
作者有話要說:
早八點、晚八點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