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二十三章

青瑰在城門處爲買騾子討價還價之時, 穆青鋒已經趕到了寧川城門,在暗處看着青瑰騎上騾子一路跑遠,絲毫沒有停留等他的意思。見此, 穆青鋒心裡瞭然, 他在城門外的樹林子裡坐了會。穆青鋒想着, 現在折返回寧川城, 憑着他的腳程, 晚上時候大概就能回鬆榆了,在鬆榆住了好些年,心裡清淨慣了, 倒也安寧,每日安分地做他的銀匠, 打他的銀子, 只是寂寞了他的青鋒劍。穆青鋒握着他那把青鋒劍, 拔劍出鞘,指向前面的虛空, 問着這位老朋友,道:“那娃娃並不願與我相伴,你說我要繼續跟着,還是折返鬆榆。”

青鋒劍不語,穆青鋒將它插回劍鞘, 拍拍衣裳起身, 自言自語道:“他不願伴我, 我卻還願意陪他, 京城是非多, 那娃娃怎能應付。”

千思萬量,不過是“放不下”這幾個字, 放不下那個叫青瑰的娃娃,放不下京城中的那些舊事舊人。

穆青鋒倒也不着急趕上他倆,朝着京城方向,循着官道,一個人上路了,一個人來一個人去,倒也慣了。

騾子跑了半天,哼哧哼哧噴着熱氣,青瑰在上面開始扭來扭去,白狐瞧見,在心裡暗笑,捏着青瑰小腰將他往上提了提,青瑰皺着臉回頭,苦哈哈道:“小白……屁股有些疼。”

白狐捏了他屁股一下,道:“誰叫你坐得那麼實,恨不得屁股長到騾子脊樑上去。”說着翻身下來,將青瑰也抱下來,道:“青青,前面有個林子,咱進去歇歇,看看能不能抓些野味。”

青瑰捂着屁股一瘸一拐走了兩步,聽到白狐說打野味,眼睛立馬亮了,道:“我說方纔怎麼聽着風聲裡好像夾着野雞叫,小白,快去瞧瞧,說不定還真有野雞呢。”

白狐一手牽着青瑰,一手牽着騾子,上了官道旁的山坡,老樹林地上覆蓋了厚厚一層朽葉枯草,踩上去軟綿綿的,把騾子栓到樹上,白狐從包袱中拿出了一塊兔毛做的毯子,青瑰覺得眼生,問道:“小白,這不是咱家東西吧?啥時候有兔毛毯子了?”

白狐將毯子鋪在地上,叫青瑰坐上去,道:“從張公家順來的,去京城還有些路程,我想着青青路上停下歇息時舒服些,正好瞧見張公家這塊兔毛毯子,就拿來給青青用了。”

青瑰眨巴下眼睛,道:“你這是偷!小白,怎麼能偷人家東西啊?”

小白覺得無所謂,捏捏青瑰腮幫子,道:“什麼偷啊搶的,都是束縛凡人的東西,我可不管,只要我家青青能用着舒服,我纔不會去管什麼對錯。”

青瑰癟癟嘴,摸摸屁股底下柔軟的皮毛,暖烘烘的,也笑道:“算了,反正張公不缺錢兩,就當借他的,從京城回來咱再去還給他。小白,你快去瞧瞧有什麼野味去!”

白狐一笑,轉眼竄出去沒了身影,青瑰依靠在大樹幹上,掏出懷中的玉蘭香包,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香氣清淡,跟雪衣姐姐似的。不知道雪衣姐姐現在算不算是已經無牽無掛了,何爲情深呢?青瑰覺得自己還是似懂非懂,有些心裡明,但是還說不出來,大概,大概就像不願同小白分開。青瑰想着突然嘿嘿笑出聲來,他想跟小白一輩子都在一起,小白是妖,能活千百年,他註定會比小白走得早,不過幸好是比他走得早,不然還不得傷心死。

青瑰想到這,笑着站起來,跑進林子裡,青瑰大聲喊道:“小白白白白白……”

白狐聽見,從遠處奔過來,看見青瑰癡癡傻傻地望着他笑,氣道:“青青發什麼神經,野雞都叫你嚇跑了,差點就抓到了!瞎喊什麼!”

青瑰笑着撲進小白懷裡,笑道:“你可別罵我,我方纔想好了,反正我比你死得早,你得好好待我,不然我死了,你自己一個人得過那麼多年,還不得傷心死。你乾脆跟雪衣紫衣姐姐似的,化成棵樹得了,不痛不癢,也就沒那麼想我了。”

白狐一愣,聞到青瑰身上的玉蘭花香,看到露在外面的那個香包,知道青瑰還沒有從那些情緒中走出來,心裡輕嘆,罵道:“你有什麼好,你死了我就去娶漂亮媳婦,立馬忘了你。”

青瑰嘴巴一憋,紅了眼睛,道:“那可說好了,你得立馬忘了我,去娶漂亮媳婦,生一大堆小娃娃。你可千萬別跟雪衣姐姐似的,耗盡修行一無所得,也別跟張公似的娶了個畫像,我瞧着都瘮人,你可別幹瘮人的事!”

白狐拍拍青瑰小臉,笑道:“到時候肯定把你忘了。快回去看行李,馬上給你抓個野雞,這地界的野雞比南山的還肥呢,咱烤着吃,你先回去生火去。”

青瑰吸溜下鼻子,鬆開拽着白狐衣袖的手,折返回去,一路上挑揀着樹枝,準備回去生火用。正拾着,直起腰的時候發現前面樹上有一抹綠色,遠遠看上去跟光禿禿的樹幹冒出幾片鮮綠葉子似的,青瑰好奇地想走過去瞧瞧,一眨吧眼,那抹綠色突然沒了蹤影,青瑰跑過去仔細瞧,明明就是個光禿禿的樹幹,怎麼方纔瞧見是有綠色的東西呢?

青瑰幾分狐疑地抱着柴火回去,找出火摺子點燃一小堆枯草,火苗呼啦啦竄起來,添上幾根柴火,青瑰搓着小手取暖。屁股底下的兔毛毯子是暖的,眼前的火堆也是暖的,青瑰愜意地揣着手張望着小白去抓雞的方向,暖着暖着,有了幾分睏乏,青瑰便靠在樹幹上打起瞌睡來。

淺眠的時候愛做夢,青瑰短短的酣睡中,夢見了南山結冰的小河,那冰結了厚厚一層,光亮亮地一直延伸到桃花姨的樹下。白狐正拉着他在冰面上溜滑呢,突然被小白使勁甩了出去,一下子滑出去老遠,最後都歪倒在冰上了,冰沫子濺進領子裡,涼得他打了個寒顫。夢到這裡,青瑰一個激靈醒了過來,揣着手還打了個冷戰,想着小白真是,夢裡都不讓他消停。

夢雖是醒了,可青瑰還是覺得脖子裡涼涼的,掏出手來摸了摸,一摸嚇了一大跳,入手冰涼一片,好像鱗片似的東西,青瑰扭頭一看,“啊”一聲大叫從地上彈起來,手裡捏着方纔從自己脖子上扯下來的細長東西。

是一條細頸青蛇,綠色鮮亮,身體外側從尾至頸有一條白紋,約莫半米多長,雖是被青瑰攥在手裡,卻毫無膽怯,反而吐着紅信子盯着青瑰,頗有突然襲來的架勢。青瑰見這蛇漂亮,知道八成是毒蛇,扔也不敢,不扔更怕,一人一蛇就這麼僵持上了,青瑰嚥了口唾沫,開口道:“我看你大冷天的還出來四處遊走,怕不是普通的蛇吧。若是修行中的蛇,你可萬萬不能殺生,殺生就成不了仙了!你別咬我,待會有個厲害的狐仙要過來,你傷了我他會要你命的,你不傷我,我……我給你烤雞吃!”

青瑰說完,那蛇竟好似聽懂一般,斂了氣勢,就着青瑰的手,盤在了青瑰胳膊上,打起瞌睡來。青瑰長舒一口氣,小心摸摸那蛇腦袋,道:“果然是在修行啊?我是不是進了你的地盤擾你清淨了?”

那青蛇腦袋輕輕點了下,青瑰見這蛇乖巧,便任他纏在自己手臂上,那青蛇貪戀青瑰體溫,將腦袋插進了青瑰袖口中,青瑰帶着小青蛇坐回了毯子上,添着柴火等小白回來。

白狐拎着野雞回來,老遠就瞧見了青瑰袖子上的綠色,將山雞往地上一扔,指着青瑰袖子上的小蛇,問道:“一轉身不盯着你,又去哪裡撿了些奇怪東西?”

小蛇好像有些怕白狐,又往青瑰袖子裡縮了縮,青瑰摸摸小蛇,道:“我也不知道哪裡的,我睡覺時候他爬進我衣領裡了,把它拎出來他也沒傷我,小白你瞧瞧他是不是有修行啊,好像能聽懂我講話似的。”

白狐聽見這蛇還爬到過青瑰衣領中,那豈不是碰過他寶貝青青了?有些生氣,捏着青蛇尾巴將它拎起來,抖了幾下,道:“南方的竹葉青怎麼跑到北方來了?大冷天不好好鑽土裡睡覺,竟敢出來佔我家青青便宜。青青,我去把它扔遠點。”

青瑰忙攔下,道:“它叫竹葉青嗎?小白別扔它,剛纔我答應它了,要是它不咬我就給它烤雞吃呢,快放下它。”

白狐瞧出那小蛇確實有些年歲的修行,至於多少年,他還瞧不出來。將小蛇放到地上去,小蛇離了白狐的手,立馬又竄到青瑰那邊,盤在青瑰腳腕上,盯着白狐看。白狐瞪它一眼,道:“看什麼,碰到我家青青是個心軟的,還好你方纔沒傷青青,不然我把你烤了吃。”

小蛇趕緊別過臉,貼在青瑰褲腿上,青瑰戳弄了它兩下,小蛇骨碌着眼睛盯着青瑰。青瑰笑道:“小白,你還不能變成人形的時候是不是也很可愛,是個雪白雪白的小狐狸,對不對?”

白狐瞪他一眼,拎着野雞禿毛去了。

火苗舔着野雞,烤得黃燦燦流油,那香味饞得兩人一蛇都將眼睛瞪得溜圓。青瑰掏出隨身帶着的小鹽罐子,撒上了一小撮鹽粒,將山雞從火堆上挑下來,道:“成了。”

也顧不上燙手,青瑰先扯下來一條大雞腿遞給白狐,然後又給小青蛇丟了個雞頭,自己則抱着剩下的開始啃。兩人一蛇誰也顧不上理誰,埋頭只顧着吃,白狐跟小青蛇幾下就吃完了,小白把骨頭扔給小蛇,然後盯着青瑰手上的那大半個野雞道:“青青,你吃不完吧,我幫你吃些。”

青瑰癟癟嘴,道:“還真吃不完,都啃飽了。”

說着將雞脖子擰下來,也扔給小青蛇,道:“我可最愛啃雞脖子,今兒送你見面禮,讓給你啃。”說罷,又將剩下的遞給小白,拍拍肚子道:“真飽。”

小白接過那大半個雞,愣了一下,心裡一暖,原來青青將雞架啃了個乾淨,竟然還給他留了條大雞腿,小白又怎麼捨得吃,推給青瑰,青瑰卻別過臉去,道:

“我怕我死了你一點都不傷心,第二天就去找媳婦,我方纔想了想,覺得不甘心,不如現在對你好些,好歹讓你掛念一兩天再去討媳婦。”

白狐笑道:“自有別的法對我好,青青快吃了,我就算餐風飲露也活得久。”

青瑰道:“小白,你就多吃些吧。雪衣姐姐謝花那天,我知道你一宿沒睡,在雪衣姐姐那裡凍了一夜吧。這些日子折騰,你還得成天惦記着我,再不吃些好的,就是神仙也吃不消了,我真飽了!”

白狐沒有再爭執,笑着將那條雞腿劈開兩半,遞給青瑰,道:“一人一半,你不吃我不吃,你吃,我就吃。”

青瑰咧着嘴笑起來,接過雞腿啃下去,道:“確實比南山的肥!”

小青蛇撐着腦袋瞅瞅青瑰,又瞅瞅白狐,低頭銜起方纔青瑰給它的雞脖子,爬到青瑰腳下,又給了青瑰,青瑰看見,笑道:“還是小竹子懂事,你也快些吃。”說罷還從雞腿上撕下幾塊肉給小青蛇。

白狐聽見,道:“怎麼又亂起名字。”

“它不是叫竹葉青嗎?難道叫小青青,不就跟我重名了,你瞧他綠得跟竹子似的,看着挺俊俏,叫小竹子不正好。”

也不知那小蛇聽懂聽不懂,白狐笑着給青瑰擦擦嘴角。

吃飽後,青瑰抱起盤在兔毛毯子上的小青蛇,本想將它放在樹枝上,可那小蛇好像貪戀青瑰,盤在青瑰手腕上不肯下來,白狐瞧見,衝着小蛇狠狠瞪了一眼,那小蛇身子一抖,只得盤到樹枝上去,青瑰摸摸青蛇腦袋,道:“小竹子,闖了你的地界多有得罪,我倆這就走,要去京城呢,等我找到爹爹,說不定要帶爹爹回南山呢,那時候再從你林子裡過,再來看你。”

小青蛇瞪着眼睛,不能言語,青瑰笑着看看他,握上白狐的手,去解開拴着騾子的繮繩,離開了林子。

小青蛇在樹枝上看了好久,直到望不見了青瑰身影。

本該生在南方的竹葉青卻在北方,它爲何來的,又如何來的,小青蛇自己都有些記不清了。好像是百年前的一個朋友帶他一同過來的,後來那朋友去了遠方,他便守着這林子等着。沒有等到朋友,卻在寧川城外的老林子等到了個叫青瑰的少年。那少年人將它喚作了“小竹子”,還給他吃了個雞頭雞脖子。

竹葉青盤在樹枝上吹了會風,眼看着太陽要沉下去,風裡帶上了些寒意,竹葉青有些貪戀方纔少年身上的溫度,它在樹枝上抖了抖身子,落在地上,爬回自己的洞穴裡,用腦袋拱出一個瞧不出顏色的小布袋,吃了那袋子中的一顆藥丸。

小青蛇從南方來,受朋友所託守護着林子若干年,他那朋友臨走時候說,若是哪天特別想變成人,特別想同人講話,便吃了這藥,省下修行幾百年。青蛇一直覺得凡人蠢笨,不如做蛇來得舒坦。今兒他瞧着有隻白狐化成人形與個少年爲伴,種種親密叫他也起了念頭,這林子冬天太冷,他本就不喜歡,罷了,不如出去尋些暖和地界待着,他也想同那叫青瑰的少年講話呢。

月餘後,京城裡多了個南林別院,別院的主人是個俊俏雅緻的竹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