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如何在受人疑忌的情況下扎定基礎?
即便努力收斂了身側每一絲可能暴露的蛛跡,斷了所有與外界的聯繫,把自己完完全全當做一名普通的侍衛,謹言慎行。卻還是能清晰感受到身上那雙探視的眼睛,時刻不曾鬆懈。
那把未曾開刃的鈍劍,無疑詮釋了他現在的立場——即便他是寒鋒厲刃,有那個少年的戒慎,也不可能綻出一絲鋒芒。
所幸他探事敏銳,很快發覺出那迷一般的少年與慕容素之間頗爲詭異的氛圍。從如笑廣常那裡旁敲側擊,得知的結果與所想並無太大差異——這二人正處冷戰。雖不知其因,但這無疑對自己有利。從當下的情況看,慕容素是那莫鈺唯一的憑支,若失了她的倚力,無異於斷了他手中的淬鋒刀。
而這一點,莫鈺自然比誰都更心知肚明。
與她長時間的僵滯毫無益處,反而可能正中他人的下懷。不是沒想過示弱緩和,可每當話至嘴邊都不禁剎口,最終又原封吞回,反而更澱了尷尬。
素日以來她卻不落閒,離了他的寸步不離,反而更與那男子日漸熟稔。初時說是習劍,後又因壽宴漸至,偏生要做什麼劍舞,較之相下,他顯成了局外之人。
冷峻的俊容一如既往的疏冷,不是不急,而是無可奈何。辰淵閣那邊絲毫沒有動靜,至今已三月有餘,被遣出的暗人全已無果告終。好在觀察許久,那男子沒有半點異常的痕跡,教他略微安隅。
“再高一點……”
步至內殿,耳側已輕傳來院內的聲響。
瑣碎的話音伴着冷刃相擊的清聆,聞着煞爲悅心。劍輝如練,揮之似電破風。那一碧一青兩道影子立於院中,一個容顏似玉,一個清俊非凡,偶時含笑低語,乍眼一望,還真似一對並立的璧人。
秋末的風蕭索冷落,和着無形的水汽,觸膚冰涼刺骨。默默地望了少晌,莫鈺輕輕垂斂了雙睫,悄無聲息地將女子禦寒的外衫放上石案,無聲退了出去。
·
驀然一枚暗刃憑空襲來,刺裂了寒涼的空氣。
他翻腕拔刀,鏘聲阻落了不速而來的暗器。一道黛藍的影子自殿角一躍,手執一把銀亮的彎刀,自顧同他相搏。
敢在着禁內動手的人不多,敢和莫鈺交手的更少。僅一剎,他便立刻準確判斷出了來者何人。心頭的冷惕揮散,莫鈺收刀還鞘,一手輕巧地向腕脈一切,驀地震落了對方手裡的鑲石彎刀。
“不玩了!”一個沉鬱的聲音立刻響起,來者扯開覆面的掩布,現出一張英氣少年的臉龐,“每次都打不過你!”
“殿下。”莫鈺不自覺地想笑,俯身拾起了遺落在地的短刀。
這並非第一次偷襲,只是每次的結果都大抵無異,不怪少年灰心失落。
“殿下來尋公主嗎?”他試着避開交手的話題,“公主正在習劍,得需殿下稍後片刻。”
“不是。”慕容楓訕訕地將刀接過,翻手輕劃,在地上劃了老長一道,“我只是悶,想找人說說話。”
拋卻做對手,疏落寡言的莫鈺無疑更適合做一名聽衆。莫鈺淡然地問詢:“可是遇到什麼難題?”
慕容楓的意氣有些寥落,定定凝視着掌心的袖刀許久,低聲開口:“莫鈺,我和你說件事。”
“嗯。”他凝神靜聽。
“父皇壽宴將至,代國遣國使來朝,你可知道?”
“知道。”
“據說代國此行派了太子拓跋冶,除了賀壽,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停了一刻,少年神情凝重。
他甚少這般,望得莫鈺認真起來,“什麼?”
“和親。”
言忽入耳,心臟猛然一跳,幾乎是按捺着纔沒有驚出聲音。
良久,莫鈺喑啞開口:“你聽誰說的?”
“越娘娘。”慕容楓面色憂忡:“昨日她和母妃提起,我偶然聽見的。”
莫鈺心思更黯了。
越嬪是代國郡主,四年前和嫁燕宮,和親事宜涉及甚重,她絕不敢擅意妄言,無風不起浪,恐怕此事不消十分,也有七八分實。
“陛下知道嗎?”
“我不知道。”他搖搖頭。可想來也是知道的,這麼大的事,怎麼可能一點都不知曉。
……
“代國最近似有異象。”
……
猛地思起郡主當日的話,莫鈺微僵。原來……是這個……
“莫鈺,你說要不要告訴……”
“先別讓公主知道。”莫鈺平聲道,擡起頭,眸中似有微寒的光。
無法確定她知曉後會如何,唯一肯定的,便是這和親之談她必然排斥。拋卻自由之談,代國自前魏起便一直覬覦中原疆土,數次出兵茲擾,騷亂邊界,還曾領頭攻襲前燕。大燕與之對立多年,可算夙敵,直至娶了位郡主和親,才勉強平息戰亂。
怪的是,距上次和親不過四年。代國此番……意欲何爲?
·
儘管如此說,可是若真正想瞞,又怎能輕易瞞得住?
季冬,距離慕容唸的壽宴也愈來愈近。
隨着時間滑過,入都的各國來使頻頻增多。慕容念特派慕容梓任了外交之責,負責安絡使臣的食宿之瑣。慕容梓事必躬親,每日要接待的外使不計其數,整日應接不暇,幾乎無暇入眠。
雲州城內呈現出一場空前的盛況。
如百川納海,車馬喧囂。平日難得一見的華服貴介,如今可謂隨意可尋。街道上鎏金馬車穿道而駛,深目高鼻的胡兵絡繹不絕,隨處可見各色奇裝異服,人聲鼎沸,百態雜陳。燕帝慕容念尚來以節儉著稱,此番盛宴卻可謂盡了全力。
城中的熱鬧層層滲透,漸漸浸入了皇城。慕容素整日心神不安,時刻盼着何時可出宮一瞻盛況,可莫鈺卻莫名反對,不僅厲聲駁斥了她的請求,更私封了她的寢殿,無疑在兩人原就冷凝的氣氛中又添了一把風雪,險鬧得白刃相向。
他一直在等。可諸國皆到,他顧憚的代國來使卻一直未至,宮中乃至皇城全無一點有關和親的風聲,更見不到百般忙碌的慕容梓,半分無計可施。
直至壽宴的半月前,代國太子拓跋冶姍姍入城,踏雪而來。
而莫鈺一直憂心的事情也終於發生——
當日慕容念設立私宴,召請拓跋冶入宮赴宴。在拓跋冶嚮慕容念呈遞的國書中,代帝親筆向撰寫了賀壽辭。文書措辭繁冗,溫雅有禮,更有意爲固兩國交好,最末提及了和親事宜。
這本是密隱,可沒過多久,竟不知是何處漏了消息。伊始僅是宮內的範圍,之後竟在雲城的坊肆漫流開來。流言日盛一日,饒是再如何的封擋都無法阻攔猜度的局勢。
於是在臨壽宴前的七天,和親的傳聞終於打破了汝墳殿的防線,傳進了慕容素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