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宴方歇,年關將至,燕宮皇城卻陷阱了空前的緊張。
近日的雲州城內沸沸揚揚,話題多得數不盡。代國和親,宴席遭刺,公主昏迷……每一個都足以舉國轟然。城中酒肆茶坊每日人滿爲患,淨聽說書朗唾沫橫飛地宣談着壽宴奇談。本是秘辛的詭譎一幕被民衆詮釋了多個版本,幾乎人盡皆知。
與謀刺同時傳出的還有壽宴上的一幕妙舞——傳聞定國公主爲父賀壽,持劍踏鼓,白衣翩躚,身法輕捷如曇,猶如誘人心魄的天神不可方物,甚與當年一舞傾城的魏國長公主將相匹敵。儼然爲人津津樂道。
可惜一舞未完,宴上遭刺,佳人身中奇毒,倚在牀榻昏迷不醒,無異於香消玉殞,聞者皆感惋惜。
唯一令人欣慰的,便是這一遇險竟意外擋了代國的和親國書,無疑給了代國一個無法挑剔的回絕由頭,說不清該嘆息還是欣慰。
壽宴餘波未平,慕容念無暇顧及各國來使。好在宴席當日的情形都有目共睹。各國外知情識趣,很快紛紛覲上奏疏謝恩告退,踏上了回程的路。
慕容素一直未醒。
慕容念心中焦灼如焚,幾乎撇了所有政務,衣不解帶晝夜照拂。整個御醫院不遺餘力,卻唯能查出卻有中毒跡象,但何毒何解?不得而知。
長時間的昏睡消弭了生氣,也致慕容念終日寢食難安。無可奈何,在慕容素昏迷的第七日,慕容念向民間下旨,以萬金爲酬,廣召民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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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自稱神醫的老者衣衫襤褸,不修邊幅,完全不似平日那些皓首白鬚的醫者。揭落皇榜的時候,看守的侍衛還以爲是哪街瘋了的乞丐,險着趕出都城。
此刻他隻身立於榻間,眉間緊蹙,手碾細絲靜靜撫脈,神態完全不似來時的庸頹。待診完脈轉至隔間,緩緩述了病情,一室人終不敢於行着小覷。
“我猜的沒錯,果真是樨尾蘭。”
近十日的不知所因,忽地聽聞其名,一室的人皆目露驚駭。慕容念眉透疑色,雖將信將疑,但到底不敢怠慢,“樨尾蘭?”
“沒錯。”老者輕撫頜須,徐徐而述,“只是一種株藥,產於代國,無色無味,其花蕊有診療失眠之效。食之過多卻可致人昏迷不醒,除此無其他異常,倒不會傷人形骸。”
代國……
一屋人面色驟然凝重。
如此而言,若說偶然也實在太過碰巧,實在不禁教人浮想聯翩。
“一定是那個拓跋冶!”慕容楓五指緊握,按不住胸口的銳氣,一拳擊在牆上,“卑鄙!”
慕容念沉思半晌,“先生可能解這樨尾蘭之毒?”
“陛下放心,公主中毒尚淺,只消略施薄針即可無虞。”
說着他鋪開箋紙,又自袖中取出一卷銀針。持起銀針,毫不遲疑地刺入幾處膚穴,暗赤的血溢出穴口,隨着時間流過,榻上的人頭上涔涔有汗滲出,氣息逐漸平復。
約莫半個時辰。慕容素的眼皮跳動了一下。
“公主?!”如笑詫異不已。
……
似乎有白霧在眼前層層漫開——
彷彿是許久不曾做過的夢。
眼前僅有一處空曠的庭院,庭院不大,卻拾掇整潔,庭院中間有一顆茂盛的榕樹,她倚着榕樹放紙鳶,紙鳶輕緩盤旋,卻徘徊在半空總也飛不高。
她叮嚀着背後的男孩再高一點,男孩不言不語,默默地替她引了線,紙鳶果真比方纔高了不少。
不遠處有腳步徐徐傳來,她瞥了一眼,丟下紙鳶迎過去,“娘!”
白霧卻忽然漫了過來,遮住了遠處那個緲淡的身影。周身的庭院驟然化爲了熊熊大火。
溫度燒灼,她避在角落裡不知所措,一個黑色影子擁着她,肩膀瘦弱單薄,卻一直篤定地對她說:“有我在。”
……
“公主?!”
……
逐漸的火光淡了,紛亂的聲音出現,一個接一個響起。她頭昏昏的,極想逃到一個安靜的所在。可卻不受控制地想要衝破什麼桎梏。漸漸似有光亮溢入,她動了動眼皮努力凝了凝,終於輕輕睜開眼睛——
“公主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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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國公主醒了。
整整七天八夜昏迷不醒,傾盡宮內太醫迴天乏力。終在第八天,一位平姓民醫揭了皇榜,一己治癒了樨尾蘭毒。
慕容念大喜過望,依諾賜以重金相謝。望着珠還合浦的女兒,素來威嚴的帝王甚至顫了手,無言以表心境。
待到各宮前來窺探的來者紛紛散了,整個汝墳殿安靜下來,時辰已臨深夜。慕容素倚在榻上輾轉反側,許久無眠,最終乾脆出了殿門,伏在院中的石臺望星星。
夜沉如墨,星碎如珠。
一聲淺淺的嘆息蕩在苑內,幾不可聞。
“爲何嘆息?”
身側忽然多了一個人,她偏頭看了看,年輕的男子溫文微笑,她並不意外,“是你。”
“怎麼不去睡?”李復瑾淡淡地笑,順手給她披了件禦寒的外衫。
“睡得太久了。”慕容素象徵性地扭了扭脖頸,長日的昏睡壓得脊背隱隱痠痛,“想來我醒的也不是時候,那個神醫也是,怎的就不知教我晝時醒來?真是……”
他笑了笑,對她的話不置可否。
“你怎也不去睡?”
“我?”頓了一下,溫雅的面龐映在星光下有些黯淡,“我睡不着。”
慕容素樂了,“莫不是這毒還會傳染,讓你這幾日也昏迷不醒了?”
“或許吧。”他意外地沒有反口揶揄,定定地盯了她半天,忽然低聲道:“對不起。”
“什麼?”
“……沒什麼。”
訕訕地避過了話題,慕容素卻忽然狡黠一笑,“我聽到了。”
李復瑾微怔。
“爲什麼道歉?”
靜默了半晌,他慢慢開了口,“如果我當時再稍快一些,你或許不會中毒。”
“這又不怪你。”她歪着頭,淺淡的笑幾乎溢出脣角,“誰會想到那個舞姬包藏禍心,而且,我該謝謝你。”
“謝我?”
“你又救了我。”儘管昏睡毫無意識,但仍隱約記得是他衝上舞臺斬殺了那個舞姬,“算起來,這應該是第三次。”
李復瑾沒有答話。頓了片刻探出指尖,於她的裙外打一個細結,綴上了一塊玉飾。
是盤螭墨玉,她並不陌生。拎在手中轉了轉,頗有不解,“這是什麼意思?”
“送給你。”他輕笑了一下,“算我的賠罪。”
摩挲了一會兒,慕容素啓手解開裙帶的結。
“別摘。”似乎預料到她想做什麼,他忽地出手按住了她的動作,不明所以地問:“你很討厭它嗎?爲何總是拒絕。”
“不是。”她懨懨地扁扁嘴,“這東西……一看就很貴重。”
似乎猜到了這個答案,他漫笑了一下,瑩白的佩飾在淡光下恍若透明,“沒有你想的貴重。”
修長的指尖輕輕觸摸,凝滯良久。
“這只不過是偶然流入我們家的一樣典質之物而已,父親見它漂亮,才花了重金得來,後來父親病逝,將它承於我。本應還有一枚,在我弟弟手裡,只不過……”清淡的話語頓了頓,沒有再往下說。
“你還有弟弟?”第一次聽他提起家人,慕容素不禁岔了話題。
眸子凝了一下,李復瑾模混地應了一聲。
看出他不願多說,慕容素索性換了個話題,“即是你父親留給你的,那你爲什麼不留着?”
“你不懂。”他微嘆了口氣,手指輕撫過璧上的螭紋,“我們家都是因它敗落的,我進都這一路,也不乏山賊匪盜之徒見此心起詭圖,它於我而言,除了是塊燙手的山芋,別無他意。”
“所以那日,你才毫無猶豫地將這玉抵給了那個掌櫃,還不肯告訴我還玉的地點?”經久前的疑問似乎有了一個模糊的答案,慕容素恍然有些了悟。
一個家世敗落的世家公子,隨身墜着一方連城之璧,無怪引人猜度。偏偏睹物思人,一方寶玉是瑰物更是負累,爲斷思緒,乾脆決心遺棄。
“原來你那天不是爲了救我……”
輕喃的話音似攜着埋怨,他順勢笑了,“誰知道還會再遇見你,居然又還給了我。”
“我又不知道。”她悻悻地白了他一眼。
“你和我也算因這玉結緣,這玉於你,也算有緣。”
重新將衣帶的結仔細繫好,雪白的玉壓在淡粉的絲羅間,如拂於裙裾的的雪。
他細細打量了一下,然後輕笑,“拿着它吧,它很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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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鈺踏進汝墳殿。
近十日的禁閉並不長,只是沒有日夜的境況混淆了對時間的概念。探觸天光的一瞬,恍如隔世,說不透心頭的滋味。
如歌如笑和廣常皆在,粗略的和他說了說近幾日發生的所有事細,可謂跌宕。時間太晚,他半晌斥退了幾人。洗漱更衣過後,伏在牀榻卻久久無法入眠。
鬼使神差便走到了寢殿外,深思竟一時有些恍惚。
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休憩。出禁室前便聽說她已醒來,心中數日的暗霾總算揮散。
獨自站了良久,心都似被風拂得空了。靜了半天,思緒愈來愈亂,他默然轉身。
“莫鈺?”
身後的殿門卻忽地開了,伴着一聲清喚。
胸臆漾了一下,他呆了一呆。
下意識釘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