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將軍府。
看着眼前一大一小兩個十多歲的少年,鐵黎久久不語。
“你說,你姓殷?”
殷玉恆點頭。
不知道爲什麼,對這個兩鬢斑白,卻英姿依舊的老者,他非但沒有半絲抗拒,反而莫明生出絲親切之感。
好人。
這是十歲少年簡單而直接的判斷。
有時候,卻極其精準。
“你的劍呢?”燕煌曄輕輕一推殷玉恆。
微微恍然,殷玉恆從袖中拔出短劍,一點點舉高。
鐵黎面色一凜——曦兒他,爲何竟然將千鈞劍送給這年幼稚子?
“外祖父,”燕煌曄踏前一步,“玉不琢,不成器,您看——”
“我知道了。”鐵黎頷首,“殷玉恆,你可願習武?”
“習武?”殷玉恆一愣,“什麼……是武?”
“武,是一種能力,武,也是一種精神。”鐵黎面色一正,“爲武者,心中當存正氣,當有磊落之志。”
殷玉恆滿臉糊塗——他畢竟從小於市井中長大,哪裡懂得這些大道理?
“只有習武,才能保護你想保護的人。”燕煌曄從旁解釋了一句。
殷玉恆頓時不再猶豫了,身板一挺:“我願意!”
“很好,”鐵黎點頭,“既如此,從明日起,晨起四更,你便來將軍府中,與我的親兵一起操練,不得隨意遲到、早退,或者藉故不來,總而言之,就算你病得起不來牀,若無本將之令,也得給我爬到這兒來!聽明白了麼?”
“玉恆明白!”小小少年臉上,並無一絲懼色,話音朗朗。
捋了捋花白的長鬚,鐵黎欣然一笑:“既如此,你且先回去。”
“是。”朝着鐵黎深深一躬,殷玉恆這才握着短劍,轉身大步離去。
“外祖父,”看着那男孩子遠去的背影,燕煌曄滿臉若有所思,“你說,四哥他這是在故弄什麼玄虛呢?”
“你不懂你四哥啊,”鐵黎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他這是在養精蓄銳,秣馬厲兵,準備着與敵人決一死戰!”
“真是這樣嗎?”燕煌曄半信半疑,“難道他寵幸黎鳳妍,也是因爲這個緣故?”
“這個嘛……”拈着鬍鬚,鐵黎久久不語。
“外祖父,”略一沉吟,燕煌曄終是忍不住,把壓在心底多時的疑問脫口道出,“您知道蓮熙宮嗎?”
“蓮熙宮?”鐵黎渾身一震,目光炯然,“黎皇后與蓮熙宮有關?”
“不是,”燕煌曄搖頭,“是瑤姐姐。”
“殷玉瑤?”鐵黎的老臉頓時拉長了,再聯想起當初西南軍大營中,燕煌曦再三的叮囑,他不由一陣心驚肉跳——太可怕了!若真如此,那麼曦兒的舉動就不難解釋。
天!鐵黎不由擡手捂住了額頭,另一隻手緊攥成拳。
“外祖父?”燕煌曄瞠大雙眼,“您,您怎麼了?”
“沒,沒事,”鐵黎擺擺手,“宮中事務繁多,你還是趕快回去,好好保護皇上吧。”
狐疑地看了他兩眼,燕煌曄強捺下喉中千言萬語,默默點點頭,轉身提步離去。
蓮熙宮,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所在?爲什麼每個人聽到它,都勃然色變?那日浩京郊外,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他也已經見識到,他們的可怕,他們爲什麼要帶走瑤姐姐?爲什麼梟傲如四哥,都對這段感情,望而生畏?
他不懂。
他真的不懂。
既然相愛,在一起不就好了?四哥是皇帝啊,難道給自己深愛的女子,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都不能夠?
是的。
燕煌曦的確不能夠。
要向天下公開這段感情,要他當衆承認自己深愛着那個女子,很容易。
可是後果,卻是——萬劫不復。
他不怕死,更不怕難,卻怕這無邊錦繡河山,因爲他的愛,而血染成河。
若他真這麼做,他們也不能幸福,無法幸福。
那不是他想要的,更不是她想要的。
她是那樣一個,爲了他的壯志,寧可犧牲自己的女子。
她絕對不許他,以愛的名義,毀滅他人的幸福。
縱使他身爲帝王,也沒有這個權利。
所以現在的他們,都只能選擇沉默。
甚至是分手。
這些,是現在的燕煌曄,還不能完全理解的。
懂得這種辛酸,這種無奈的,天下間除了燕煌曦和殷玉瑤,大概只有納蘭照羽、落宏天,和歸泓等少數幾個人。
即使他們全部聯合起來,還是不夠,遠遠不夠。
所以,燕煌曦必須等待,必須忍耐,必須暗地磨劍,等待那最後的反戈一擊。
在這之前,他必須犧牲,必須放棄,必須,委曲求全。
“小黑糰子呢?”剛剛邁進宮門,燕煌昕便風風火火地衝了過來,一把揪住燕煌曄的衣襟,毫不客氣地道,“你把他怎麼樣了?”
“你以爲?”略略挑高雙眉,燕煌曄雙手環胸,似笑非笑,“我會拿他怎麼樣?”
“你真沒把他怎麼樣?”燕煌昕略鬆了一口氣,收回手拍拍自己的胸脯,“嚇死我了。”
“你,就那麼在意那小子?”燕煌曄的話音中,多了絲揶揄。
大燕郡主漂亮的小臉兒頓時紅了,伸腿重重踩了自家兄長一腳:“臭五哥!讓你取笑我!讓你取笑我!”
言罷,甩着滿頭的小辮子,噔噔噔跑遠。
“哈哈,哈哈!”撐着門邊兒,燕煌曄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家的小妮子,居然也會害羞?這可是難得的奇觀!
“辰王,”高牆的另一邊,安宏慎小跑步奔來,“皇上請您,前往明泰殿。”
驀地止住笑聲,燕煌曄轉頭,瞅了瞅安宏慎:“知道了。”
一進明泰殿,安宏慎便闔上宮門,安靜地退到角落裡。
略一定神,燕煌曄緩步走向背對殿門,立於御案之前的兄長:“四哥?”
“祈親王將反。”
“什麼?”燕煌曄一時沒有聽清,不由加重語氣反問。
“祈親王將反,”燕煌曦重複道,嗓音低沉而冰冷,“我要你,佈署京城防衛,隨時準備迎敵。”
“皇兄如何知曉……祈親王將反?”燕煌曄仍自不解,“那燕煌昀,不是已經放回去了嗎?”
“正因爲他回去了,所以,必反無疑。”
“?”
“生辰宴上,一杯毒酒,實質向天下宣告了燕煌昀的罪名,也徹底揭發了他圖謀叛逆的野心……好不容易逃出昇天,他若不反,還待何時?”
“我明白了!”燕煌曄一拍腦門兒,眸中銳光閃閃,“原來皇兄放走燕煌昀,就是希望他反!燕煌曄此人,志大才疏,且性子急躁,遠不及其父的沉穩和謀略,再有,他此時反,準備不足,又未能與泰親王通氣,結成同盟,一同舉事,反而暴露出他自身弱點,勢單力孤,而且如此一來,四哥你師出有名,剿滅亂黨,自是手到擒來。只要燕煌昀一倒,燕煜詡和燕煜翊等人就失去了一條最有力的臂膀,必定元氣大傷,到時四哥再一一出手,將他們除去,則是——易如反掌?”
看着眼前這個神采燁燁的少年,燕煌曦眸露微贊——五弟,這一年多來的腥風血雨,總算讓你成長了。
只是你,聰明有餘,剛韌不足,不知這大燕的未來,你可擔得起?
“四哥?”燕煌曄被他瞧得渾身不自在,不由擡手搔了搔自己的後腦勺,“煌曄……信口開河……請四哥見諒。”
燕煌曦搖搖頭,把他帶到懸於屏風的地圖前,握住他的手,在那幅廣闊的地圖上緩緩劃過:“五弟,你說,咱們的大燕國,如何?”
燕煌曄一震,愣愣地看着他,幾度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你看,這裡是浩京,這裡是太淵郡、甘平郡、瑞福郡、奉陽郡,這裡是酈洲、洹洲、泰洲、邰洲……全國共計九十九洲,九百九十九郡……”
“皇兄!”燕煌曄驀地打斷了他,那臉色已經變得格外難看,“你這是在做什麼?”
“看把你嚇得,”燕煌曦笑了,“我只是想讓你明白,這無邊河山,是如何的錦繡壯麗,而我們的生命——”
“皇兄!”燕煌曄重重地打斷了他,眸中綻出兇暴的光芒——爲了大燕,他已經失去了父皇,失去了母后,失去了大哥,失去了太多,他絕對不容許,四哥再出任何意外!
燕煌曦停了下來,眸色清凝地看着自己的弟弟。
他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浮起的慌亂,還有抗拒。
殿中一時岑寂,燕煌曦轉過頭,看着上方的龍椅,衝燕煌曄擺擺手:“你走吧。”
無聲凝望着那抹一身冷色的背影,燕煌曄默立良久,方輕輕吐出一句話:
“四哥,爲我爲小昕爲大燕,也……爲了她,我絕對不許你離開……倘若這世間,真有萬劫不復,那麼,就讓我去承擔,我去面對吧!”
說完這句話,燕煌曄走了。
他步履沉重,卻沒有一絲的遲疑。
他只有十六歲。
他還只是個孩子。
可是家與國的不幸,卻終究加速了他的成長。
他和他的皇兄一樣,流淌着大燕皇族壯懷凜冽的鮮血。
對於皇位,他想過。
真的想過。
可是他更明白,他,擔不起。
真的擔不起。
尤其是那般橫亙千古的悲哀與孤獨,絕對會讓他徹底瘋狂。
他只想做一個封繮列土的王侯,或者是縱馬疆場的將軍,他願意爲了這片富饒的土地,征戰四方。
他只是將材,沒有帝王廣博的胸懷。
治國安邦,他做不來的,只有四哥可以,只有四哥能夠,所以,即使拼上這條性命,他也要保四哥,保四哥……心愛的女人。
他願意爲了他們,付出自己的一切。
這也是愛。
對兄長的愛,對家國的愛,對於光明和優秀,無限的崇拜和熱愛。
到最後。
它會徹底變成,一種被鮮血澆凝出的信仰,並伴隨他終身。
他會抱定這種信仰,沉默地,堅定地,陪在他們的身側,以他的生命,兌現今日之承諾。
大燕辰王,燕煌曄,就是這樣的,一個少年,一個男人,一個無愧於心的,皇族之王。
他只是王。
不是皇。
只是燕煌曄想不到,即使他肯付出生命,卻依然無法挽回,那最後一曲驚天泣地的悲歌,卻依然無法留住,自己那睥睨八方的兄長。
他還是走了。
以一種最壯烈最無情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