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僵持着。
更或者說,是三方僵持着。
對於落宏天,天地人三尊早有將之除去之心。
因爲,他太出色。
出色得蓋過飛雪盟所有殺手的風頭,包括他們三個。
天下第一。
人人想做。
江湖人,爭的就是這麼口硬氣,就像靠近權勢者,都想嚐嚐做皇帝的滋味一樣。
但是他們也很清楚自己的勢力,單憑某一個,是絕對解決不了落宏天的。
他太強。
強得連段鴻遙也忌憚五分。
流霜劍出,噬血奪魂。不等你回神,命,已經沒了。
慢慢地,落宏天看似悠閒地朝他們走過來,狹長雙眸微眯。
三尊卻下意識地往後退去——這,便是強者與弱者的區別。
弱者面對強者,通常的姿態都是退縮。卻不知道,只要你退一步,便只能步步退,越來越習慣退,直退到退無可退。
飛快地交換了個眼神,三尊身形一旋,已然沒入遠處的雪丘之處。
渾身冷氣盡收,落宏天靜靜朝那個默立於旁的男子看去。
他,還是那麼地美。
即使這整個琉璃的世界,也掩不住他傾世的容光。
“廷座。”
身影筆直,落宏天垂下眼眸。
“帝上有命,令你速往觴城。”
默然點點頭,落宏天轉身,朝來時的路走去。
“等等!”花無顏卻出聲叫住了他,“我要見段鴻遙。”
身形一頓,落宏天背對着他,嗓音清寒:“跟我來。”
兩個男人,一個冷毅,一個絕魅,在潑天雪光之中,慢慢地走着。
飛霰峰。
筆直而陡峭,絕壁千仞,彷彿從大地深處刺出的一柄利劍,直沒九霄雲中。
在峰麓下,落宏天停下腳步。
“這——”看了看眼前那光溜溜的冰壁,花無顏面色微變——他可不會變戲法,更沒有絲毫武功。
“上來。”兩個冷冰冰的字,如錐子般,突如其來地,扎進花無顏耳裡。
望了望他那挺拔的身形,花無顏臉側不由微微浮出絲紅暈,神情居然變得扭捏起來。
“磨蹭什麼?”落宏天不耐煩地低吼,回頭看去,然後伸臂拉起花無顏的胳膊,將他扛上肩膀,雙足一點,交錯着沿冰壁往上疾攀。
耳邊,冷厲的風聲響成一片,可花無顏心中的慌亂,卻不可名狀地一點點淡弱,再淡弱……
腦子裡的念頭有些亂亂地,說不清是什麼。
這個過程,轉瞬即逝,因爲落宏天,已經將他帶到峰頂之上。
雲海蒼茫,銀雪皚皚。
沒想到這絕峭峰頂,竟然佇立着一座琉璃寶華的宮殿,冰雕玉砌,有如瑤池仙殿。
擡手朝大門的方向一指,落宏天毫不客氣地道:“去吧。”
捺下心中絲絲異樣,花無顏轉身邁步。
看着他消失在殿門深處的背影,落宏天眸中,無聲閃過絲異色。
七年之前,他夜入轉龍殿,向黎長均覆命,隔着一層薄薄的輕幃,他看見了他那修長如玉般的身子。
按理說,他不該對他有什麼想法。
可是他生得太美,美得連他也給魅惑了。
離開之時,他多看了他一眼。
四道目光交觸,只是輕輕一瞬。
他看到了他的脆弱,他的無助,他那一絲絲,有意無意的求援。
若是普通男子,或有拔劍一怒的衝動,可落宏天沒有。
那時,他是天下第一殺手。
那時,他將殺人,視作自己至高無上的工作。
你如何能指望,一個殺手,會對弱者生出仁慈?
他走了。
沒有一絲猶豫,一絲留戀。
倒不是他沒有能力救他,而是根本,沒有救他的意識。
第二次見他,兩年之後。
他將黎長均的命令交給他,然後離去。
他坐在馬車裡,他站在車外,隔着厚厚的車簾,連面,都沒有再見。
之後數次,也是如此。
他越來越陰冷,他越來越冰寒。
兩個人,一個長期生活在權謀傾軋之中,一個常年過着刀口舔血的日子。
不可否認,他們身上,有着相同的氣息,絕滅的氣息,惡腐的氣息。
唯一不同的是,面對這種命運,落宏天有能力完全逆轉,而花無顏沒有,他只能被動承受。
所以。
在經過殷玉瑤的正向引導之後,落宏天放下了屠刀,倒也不是他棄惡從善,或許,僅僅只是厭倦。
殺豬殺雞久了,都會厭倦。
更何況,是殺人。
落宏天解脫了自己。
所以兩年之前,在觴城郊外,直接向花無顏提出,要終止交易。
但他很清楚,與他交易的,從來不是花無顏,而是那個囿於深宮中的男人。
對於那個男人,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
是恐懼。
作爲一個殺手,面對強大敵人時,最爲直接的內心感受。
這種恐懼因何而起,連他自己都說不清。
不管現實如何,心中的想法如何,有一點他很明白——黎長均不死,他心中那份恐懼,將一直存在。
透明的冰磚泛着幽藍光澤,將那份刻骨的寒意塗抹得更深。
花無顏慢慢地走着,任那絲絲寒意從腳底浸入,直達心底。
唯有如此,他才能時刻保持那份清醒,繼續做該做的事,走該走的路。
巨大的冰臺上,玄袍男子半靠於椅中,黑髮垂落,遮蔽了大半張臉。
行至冰臺下方,花無顏佇住腳步,擡頭朝那人看去。
四周一片寂靜,彷彿這裡,已經是天地盡頭,無聲無息,卻包藏萬物。
終於,男子睜開眼,似有若無的兩道目光,落在花無顏的臉上。
曲下雙膝,花無顏慢慢跪倒在地:“弟子,參見盟主。”
段鴻遙笑了。
扶着椅柄,慢慢坐直身體。
“花無顏,你果然是聰明的。”
“弟子愚鈍。”眸色幽邃,花無顏面無表情,“只求盟主,爲弟子指一條明路。”
“明路?”段鴻遙隨意地擺弄着衣袖,一派漫不經心,“花無顏,這世上明路千條,卻沒有一條,是屬於你……”
花無顏霍地擡頭。
“九年前,當你決意用靈魂,交換這張動人容顏之時,一切,便已註定。”
段鴻遙口吻淡然,就像在說着一件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事:“還記得嗎?當時我便警告過你,一個人的心,遠比一個人的外表重要千倍,可你不信,你執著地想要,我就……給了你……”
“我後悔了!”花無顏驀地站起身來,疾步衝上冰階,大聲嘶叫着,“我後悔了!我後悔了不行嗎?”
“後悔?”扯開脣角,段鴻遙笑得開心,“每個人,在這世上,只能活一次,走過的路,不能回頭,做過的事,不能否認,說過的話,更不能收回,至於那些發生在生命裡的,至關重要的選擇……是,無可更改的……”
無可更改。
無可更改。
這四個鐵血無情的字,仿若一支淬了劇毒的利箭,筆直射入花無顏的心臟,讓他痛不可擋,卻流不出一滴血來……
是啊。
這副傾國傾城的容貌,是他跪在他的腳下,痛哭流涕求來的。
是他出賣自己的靈魂,與他交換的。
因爲,他要一個棋子。
一個伏於黎長均身邊的棋子。
這顆棋子,足以迷惑黎長均,也足以探出黎長均的所有秘密,更重要的是,必要的時候,他可以攪亂整個黎國。
這個人,不一定是花無顏,也可以是張無顏,李無顏,馬無顏。
當時,年僅十五歲的花無顏,還是黎國無名小城中,一座破廟裡的乞丐。
他記得,那是個飛雪瀰漫的冬日,他倒臥在佛像下,已經好幾天水米未盡。
睜着污濁的雙眼,他呆呆地看着頹塌門扇外灰濛濛的天空,無聲向佛祖禱告着,給我一張漂亮的臉蛋吧。
因爲,他被拋棄,他流落街頭,皆因他那張,從孃胎裡帶出,半黑半白的,陰陽臉。
陰陽臉,是天煞孤星的一種命相,克父克母克所有親人。
所以,剛落孃胎,他便被棄置荒野,如果不是一條經過的母狗,將他叨回狗窩,日日喂他奶-水,估計,他早就死了。
即便如此,他的命運也一直是黑暗的,與母狗相依爲命到三歲時,狗媽媽被人打死了,剝皮開膛,身子被熬成一鍋湯。
那一年,黎國大荒,人且易子而食,何況狗乎?
如果不是他有一張陰陽臉,估計也不定被什麼人,逮去宰了。
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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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四處流落,扒草皮樹根,日復一日,長到十五歲。
對這個少年充滿痛苦與掙扎的命運,我給予深深的同情。
他,太苦了。
真的太苦了。
所以,不管他後來做了什麼,我都一直懷着深深的包容。
對他無可奈何的選擇,也力爭用平靜的心態去看待。
終於,上天讓他看到了一線曙光。
一個叫段鴻遙的男人,走進了他的生命。
那一日,他蹲下身子,看着這個垂死掙扎的男孩子,語聲平緩:
“和我交易吧。”
他說。
他傻傻地看着他——因爲在他的腦海裡,沒有交易這個概念。
“說出你的願望,我會幫你實現。”
“真的嗎?”身體裡殘存的力量猛然集聚在一起,他努力地,努力地撐起上半身,滿眸驚喜,滿眸燦爛。
他點頭,眸色冷冽:“只是我,要從你心中,拿走一樣東西。”
“什麼?”
“靈魂。”
“靈魂?”十五歲的花無顏迷惑地轉動着眼珠,“靈魂是什麼?”
“靈魂,是一個人最寶貴的東西。它會讓你歡樂,讓你充實,讓你美滿,但同時,它也會讓你痛苦,讓你哭泣,讓你的一生,變得無比艱辛,你……要嗎?要用你的靈魂,交換自己的願望嗎?”
他想了很久。
最後,答應了他。
因爲他真的很想要,一張漂亮的臉蛋,一張讓萬衆矚目的臉蛋。
他覺得。
只要有了這麼一張臉蛋,他人生的苦難,就會奇蹟般地煙消雲散。
事實也確乎如此。
當他再次踏出那座破廟之時,他已經變成黎國數一數二的美男子,恰好宮廷樂坊召伎人,他便進了宮,然後,他遇到了那個高高在上,掌控他一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