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走吧。”納蘭照羽慵懶的嗓音從一旁傳來。
見燕煌曦轉頭看他,輕一撇脣,納蘭照羽再道:“從此處前往雲霄山,金淮乃是必經之地。”
“必經之地?”燕煌曦卻滿臉似笑非笑,斜眼兒瞅了瞅殷玉瑤。
“好啊,”殷玉瑤挑挑眉,一臉的輕鬆愉快,“不過,咱們這些人路上的開銷——?”
手中玉扇一抖,納蘭照羽侃侃言道:“自然是包在本公子身上,二位還有何要求,說吧。”
“好酒,好肉,好風……”燕煌曦昔年遊俠江湖的性子不知不覺間又冒了出來,待到話說出口,方纔醒悟失言,趕緊打住話頭,略有些尷尬地掃了殷玉瑤一眼。
殷玉瑤佯作充耳不聞,倒是納蘭照羽,忍不住掩脣微微一笑。
在這樣恬淡和諧的氣氛中,一行人踏上了前往金淮的路,不管怎麼說,之前的種種,都已經煙消雲散,之後如何,他們現在不用去管,對他們而言,這一段道路,將是他們相識以來,最開心的時光。
一路之上,五個人走走停停,遇到景色優美處,自是要風雅地品評、談論一番,若是行至山明水秀之地,殷玉瑤就去幹幹老本行——摸魚,燕煌曦幫着打下手,納蘭照羽也挽起袖子生火,解脫了禁錮的殷玉恆和殷玉琛,漸漸恢復了孩子的生氣,偶爾嬉笑打鬧一番,憑添無窮樂趣。
如此悠遊自在着,終是進了金淮的邊城,纔剛進城門,一大羣男女老少便呼啦一聲圍上來,個個目光灼灼地看着納蘭照羽,就像見到一堆金元寶似的。
殷玉瑤瞅瞅他們熱切的臉龐,再瞅瞅那玉樹臨風的男子,眸底微微掠過絲兒驚奇——想不到這小子,知名度居然如此之高。
“公子,公子。”幾名清秀的女孩兒微紅着臉湊上來,將一串串芬芳的蘭花掛在納蘭照羽的腰帶上,然後以袖掩面嬌羞避退。
“公子,公子,”第二批人圍上來,清一色店小二打扮,滿臉的熱情洋溢,“請公子到蔽店小住。”
“去我家的匯仙樓!”
“去我家的順泰樓!”
“去我家的東華樓!”
……
面對衆人的七嘴八舌,納蘭照羽卻只是揮着扇子,微微地笑,一副倜儻風流的模樣,看得人忍不住想拿鞋底兒在他那漂亮的臉上抽上兩三下。
“嗯——”輕輕一抽鼻子,納蘭照羽兩眼微微眯起,“這誰家釀的好酒?香,醇,美!”
“是我……我……家……”人羣外圍,傳來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帶着三分怯懦,兩分謹慎。
“哦”了一聲,納蘭照羽玉扇輕擺,於無形間揮出股氣流,將人羣分開,款款步到那約摸十四五歲的少年面前,語聲輕淺,無限雍容,“那,就你家吧。”
少年的臉頓時興奮得發紅,驀地擡起頭來,一雙眼睛熠熠閃亮,滿蘊着感激涕零。
“還不前頭引路?”
實誠的孩子立即轉身,引着納蘭照羽幾人,朝前頭走去。
雖然已經沒戲,但衆人依舊戀戀不捨地在後面跟了一段,方纔各自散去。
殷玉瑤心中的好奇越來越重——這納蘭照羽,到底是怎生一個人物?記得在流楓國初見時,他風度翩翩,舉止得儀,渾身散發着溫暖怡人的氣息,爾後,他前來浩京,祝燕煌曦登基,她求他攜她離開,他溫文地加以照拂,再後來,她身受重傷,他出手相救……
望着那男子飄飄灑灑的背影,她的心中,漸漸生出些許陌生的情愫。
眸色一黯,燕煌曦上前,輕輕握住了殷玉瑤的纖掌。
她側頭,看他一眼,抿着脣兒繼續向前邁步。
燕煌曦愈發地跟緊了她。有一股不太好的感覺,在心中微微地擴散開來,像是邪刺兒冒頭,扎出碎碎的痛。
是醋意吧?
只是咱們的皇帝陛下不肯承認,他更加不知曉的是,在前面的這段路上,還有更多的滋味在等待着他去品嚐。
“到了。”在一座簡樸的小院前,納蘭照羽停下腳步,轉回頭看着後面四人,脣邊仍然噙着絲清明的笑。
“到了?”瞧瞧眼前的柴扉、長滿青苔的石階,殷玉瑤眸底閃過絲詫異——依納蘭照羽的品味——?
“怎麼?不滿意?”納蘭照羽眨巴眨巴眼,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遠方到來的尊貴客人,請進吧。”
殷玉瑤莞爾,攜着燕煌曦一同踏上石階,走進院中。
繞過一道曲折的迴廊,殷玉瑤驀地停住腳步,水眸瞬間睜大。
那撲面而來的翠碧顏色,讓她心中瞬間激盪起濃濃的喜悅,那種熟悉,那種親切,讓她不禁目眩神迷。
五月了。
有淺粉淺紅的花蕾,從荷葉之間探出,亭亭立立探向半空,更有幾朵半開着的,吐露出淡黃的花蕊。
“喜歡嗎?”男子溫潤的嗓音,從耳際傳來。
殷玉瑤轉頭,對上他含笑的眸子,心絃兒淺淺一顫,撩落幾串歡快的音符。
燕煌曦的眉頭卻皺得更緊了,那看向納蘭照羽的眸色,不由犀利了幾分——自從踏入流楓國境以來,似乎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納蘭照羽,你這是在做什麼?你這是想做什麼?
不過,聰明的他什麼都沒說出口,他只是靜靜地瞧着,安靜地瞧着。
空氣中洋動着幾許小尷尬,一時之間,幾個人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公子,”仍是適才那少年,踩着卵石路顛顛兒跑來,帶着幾分羞怯,“水亭裡酒食已具,請公子賞臉。”
“來。”順手摸出個金錁子,納蘭照羽遞到那少年面前,“賞你的。”
少年接過,腆着臉兒笑了,衝納蘭照羽深深鞠了一躬,這才躬着身子安靜地退下。
“朱顏碧墨放池畔,舞袖揮毫對玉蓮。盡態極妍宛若生,一脈幽香把君難。”微微搖動着手中玉扇,納蘭照羽漫步向迴廊那頭步去,意態悠然。
“想不到,”燕煌曦提步跟上,口內淡淡言道,“納蘭太子還是個妙人,不單懂得治國安天下,還解得這詩中清遠之況味。”
“浮生難得半日閒,公子聊發少年狂。”不理會他話語中的譏刺之味,納蘭照羽如斯答道,人,卻已輕飄飄進了涼亭,灑灑然於桌邊坐了。
輕拂袍袖,殷玉瑤和燕煌曦也入了座,一時只覺清風徐來,荷香幽幽,妙不可言,讓人隱隱生出一種非常安適,甚至安適得想呆在這裡,長長久久地沉溺下去,永遠不要離開的奇怪想法。
永遠不離開?
燕煌曦和殷玉瑤同時一怔,心中警鈴頓時大作——自他們相戀以來,經歷的種種磨折、災劫實在太多,或許連他們自己,在潛意識之中,都有一種不相信現實安泰的感覺。
不管如何疑惑,兩人面上卻仍是聲色不動,只是悄悄地提高了警戒。
“來,嚐嚐我們金淮的風味小菜。”納蘭照羽舉起箸子,挾起筷藕絲放進脣中,慢慢地品着,臉上露出幾許迷醉的神情。
對視一眼,殷玉瑤和燕煌曦也舉起箸子,挾了一筷子菜,慢慢地送到脣邊。
似有若無地,納蘭照羽看了他們一眼。
“對了,”當地將筷子連同菜一同擱入碗中,燕煌曦忽然眉飛眼動,“聽說鏡安翔飛宮內,有一件稀世奇珍,但不知,是何物?”
乍然聽他這麼一說,殷玉瑤也放下了箸子,狐疑地瞅瞅燕煌曦,再瞅瞅笑容凝滯的納蘭照羽——他們倆,這是在玩什麼呢?
“燕皇好奇?”
“當然了,”燕煌曦笑得愈發生動,“朕二十二年來,第一次有幸踏足金淮,當然要見識一下,開開眼界也好啊。”
“其實,”納蘭照羽用扇柄敲着桌面兒,有一搭沒一搭地道,“也不是什麼稀罕物兒,不過就是一株碩大無比的蘭花罷了。”
“哦?”燕煌曦一挑眉梢,“可是我聽說,如果有人不慎,聞了那蘭花的香味兒,就會在無比的快樂之中……魂歸九泉?”
納蘭照羽不笑了。
燕煌曦亦沉默下來。
唯有徐徐的風,仍然不緊不慢地從他們臉上掃過。
氣氛一時靜謐到可怕,左右瞧瞧這兩個同樣出色的男人,殷玉瑤想說什麼,卻到底沒能說出口。
只覺得怪異。
似乎自從踏進金淮境內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但到底是哪裡不一樣,她卻又說不上來。
“燕皇說笑了。”終於,納蘭照羽再次開口,話音裡卻比先時多了幾分暗啞,“那都是外界的流傳,其實,不過是比普普通通的蘭花,大上那麼一些而已。”
“是麼?”燕煌曦輕哼,卻也沒有繼續追問,復又低下頭去,瞅了瞅那碗中的菜蔬,慢悠悠地開口道,“可是朕瞅着這菜,怎麼……”
話音未落,他身子晃了一晃,就那麼一頭栽倒在桌上。
“煌曦!”殷玉瑤大驚,剛要伸手去扶他,自己也是一陣頭暈目眩,斜倒在燕煌曦肩上。
兩指彈出,納蘭照羽分別封住殷玉恆和殷玉琛的穴道,這才“啪”地一合扇子:“來人!”
“公子!”幾條藍影嗖嗖從水亭外射進,躬身而立。
冷眼從他們臉上一一掃過,納蘭照羽眉宇之間,已再無半分溫和之色,只餘漠然:“將這四人,星夜兼程,送往鏡安!”
“是!”幾名屬下齊齊答應,各自上前架起四人,匆匆離去。
站起身來,納蘭照羽走到欄邊,長身而立,沉默地看着那一片依然韻致無限的荷景,眸色卻漸漸變得迷茫起來——
自己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呢?
他的眼裡,閃動着複雜難辯的心思。
或許這心思,從很早以前就存在,只是他自己一直強行按捺着,沒有任其發展而已。
那便是,他對殷玉瑤的愛。
一種很奇妙的,難以形容的愛。
還記得在紅袖樓中,第一次聽到她的歌聲,那種悠婉刻骨的纏綿,便於無形中撥動了他的心絃,不過,他也於那歌聲中,聽出股悽愴,聽出股決然,他知道,那個女子,應該是愛着什麼人,卻愛而不得,心已成灰。
他愛美人。
從小亦然。
所以他靠近了她,和以前對任何美人並無不同。
直到在禮澤宮中,看到渾身鮮血淋漓的她,他才第一次動了真正的憐憫之心,憐憫之情。
他以爲,她與燕煌曦,終究是走不到最後的,所以他能等,能以一種超然的態度,等着他們分開,那時,他自有機會,且有把握,讓她來到自己身邊。
可是他們的愛,比他想象的要深,要執著,就算被安清奕活剜了心,被昶吟天強鎖了記憶,被無數的飛輪分剮了血肉,他們還是那樣愛着……
他們愛着,他就沒有了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