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煌曦靜默地站立着,玄瞳深凝。
終於,殷玉瑤擡頭,有些艱澀地道:“這件事……以後再說吧。”
他點頭,心裡卻有一絲挫敗感悄然滑過——瑤兒,經歷如許多磨難之後,你還是……無法完全相信我?相信我的愛嗎?
立即,殷玉瑤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心中卻是有苦難言——煌曦,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只是什麼呢?或許連她自己,都解釋不清吧,男女在一起,尤其是相愛至深的男女單獨在一起,很多時候的感覺是微妙甚至玄妙的,除了相愛中的兩人,實難體會。
“別想太多,好好休息吧。”燕煌曦擡手,疼寵地揉揉她的額發,溫柔地拉起她的手,走向前方的側殿。
拉開殿門,他領前踏進殿中,親自點燃燭火,然後慢慢轉過身,微弱的燭光映出他英俊的側部輪廓,讓殷玉瑤的心,不由漏跳一瞬。
本來,他就是個極有魅力的男人。
更要命的是,她愛他,也強烈地嚮往着他的愛。
不由自主地,殷玉瑤踏前一步。
燕煌曦眸底劃過簇微光。
可她終究在最後剎那穩住身形,提步朝牀榻走去,口中徐徐吐出句話來;“你也……休息吧。”
燕煌曦微微擡起的手,就那麼凝滯在空中,然後緩緩,緩緩地落下……
默立在原地,他看了她許久,方纔挪動腳步,輕輕悄悄地朝外面走去,細細合上殿門。
長長吁了一口氣,殷玉瑤慢慢褪去外袍,躺上牀榻,拉過絲質涼被,覆住自己的臉。
心,好難受。
真的好難受。
說不出來的難受。
她不想看他落寞,卻也不願自己受傷,儘管這傷,不是他願意給的。
要怨,只能怨這世界太殘酷,爲什麼偏要在兩個至誠相愛的人之間,製造那麼多的隔閡、阻礙——宿命、人事、仇恨、陰謀、權利、還有……世俗……
緩緩地,兩行熱淚從殷玉瑤眸中滾出,心中有個聲音在哀切地叫——煌曦,煌曦,煌曦……
隔着被子,一隻手突兀地伸來,緊緊握住她的。
殷玉瑤渾身一陣激顫,然後久久不動。
她感覺着他伏下身子,貼住她的面頰,泌涼的脣銜住她的,點點輾轉,摩娑。
這是她從未體驗過的,極致的溫柔,讓她整個人,整顆心都醉了。
煌曦,你是想用你的柔情,將我寸寸分解麼?
這樣的攻勢太可怕,這樣的攻勢也太殘忍。
罷了。
一聲哀嘆,殷玉瑤鬆開握緊絲被的手。
可燕煌曦卻停止了動作,只擡起手指,沿着她的臉部輪廓,一圈又一圈細細地描摩着。
他這是……殷玉瑤有些發傻,屏神凝氣,仔細去體察他的心思,感覺到的,卻是一陣空茫。
浩瀚的空茫。
或許有時候,男人的心思,也不是那麼容易猜的,更何況,燕煌曦本來就是個善於隱藏心思的高手。否則,在這段感情開始的那些日子,他也不會如此輕易地,騙她,瞞她,傷她……
最後,他在她身側躺了下來,就和從前很多個日子一樣,只是躺着,再沒有進一步的行動。
溫熱的淚水漫出眼簾,一點點洇溼殷玉瑤柔膩的臉龐。
撐起半個身子,燕煌曦薄涼的脣吻過那些淚珠兒,嗓音沙啞:“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猛然地,殷玉瑤伸手將他抱住,翻身將他壓在枕上,瘋狂地吻他……
這是一個愛恨交雜的夜晚,這是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這是他們兩年以來,完全隔絕外部世界,心心相對的夜晚。
卻終究,沒能打破最後那一道防線。
是燕煌曦。
用理智收束了情感:“我等你,直到你心甘情願,直到……傾世完滿。”
傾世完滿。
這是他們想要的,而他們也着實當得起。
殷玉瑤再沒有說話,伏在男子寬闊的胸膛上,沉沉睡去。
更深露重。
東政殿外,十七歲的少年,哦,往深了說,應該是男人了,將自己隱匿於暗影深處,遙遙注視着側殿的軒窗。
看見了。
他都看見了。
看見他們夫妻和睦,花開完滿。
清湛黑眸中,有痛楚,有掙扎,有失落,也有深深的……嚮往,與誠心的祝福。
四哥,皇嫂,你們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握住滿把的幸福,或許我,也該走了……
是啊,該走了,擡頭望了望星漢爛燦的高空,燕煌曄收起滿懷悵惘,沿着甬道一步步走開。
花叢之中,另一道小小的人影也在潛伏着,牙齒緊緊咬住嘴脣,十根手指深深扣入土壤——他好恨自己!恨自己爲什麼只有十三歲,恨自己的無能爲力……卻也只是在心裡想想而已,因爲他知道,他的瑤姐姐,只怕此生此世,都離不開那個男人了……
接連六日,燕煌曦都未露面,也沒有接見外臣,只着安宏慎傳出御命,令衆人好好休養,修繕宮殿,整理軍隊,安撫民衆,對此,鐵黎等人倒也沒有什麼異議,一是此時浩京城內的確是到處亂哄哄一團,百廢待舉,大夥兒忙都忙不過來,哪還有功夫計較皇帝是否上朝;二是乾元大殿沒有修復,皇帝和大臣都沒有辦公的地方。
六天裡他們安靜地呆在一起,像普通夫妻那樣,只是默然相守,既不提過去,也不提未來,似乎只要這樣守着彼此,便是莫大的幸福。
也有不識相的妃嬪尋着各樣藉口前來求見,皆被安宏慎給擋了回去——唉,連他都能看出來,皇帝陛下此時的心思,全在皇后娘娘身上,這些人爲何偏不知趣呢?
第七日傍晚,殷玉瑤瞅瞅殿外開得正盛的木槿花,轉頭對燕煌曦道:“正逢月中,今夜夜景定佳,不若,我下廚去,親自爲你做幾個菜,如何?”
燕煌曦定定看了她半晌,點頭:“好,我幫你。”
“……好。”
兩人相攜着,一同去了簡陋的臨時御廚房,把所有的宮女、太監嚇得齊齊呆怔在地,傻愣愣地看着帝后二人挽起衣袖,親自捉刀,調烹佐料,燉煮羹湯。
很快,一桌精美的菜餚備下,放在院中石桌上,殷玉瑤洗了手,親自盛湯佈菜,又溫了壺酒,放在燕煌曦面前。
他靜靜地看着她,始終不言不語。
柔美的月華淺淺瀉下來,夜景果然是難以言說的美。
花美,菜美,酒美,人更美。
把着盞兒,仰頭連飲數杯,燕煌曦乘着醉意,忽地伸臂,緊緊握住殷玉瑤的手,昔日犀利的星眸,此際卻顯出幾許朦朧,甚至是邪魅:“瑤兒……你是想用這酒,將我灌醉,然後……佔我便宜?”
“嗬嗬,”殷玉瑤掩脣輕笑,目光微漾,“就算是吧,不知道四皇子,願不願意,讓民女一近香澤呢?”
燕煌曦先一怔,然後再一痛,繼而笑得愈發張揚,伸臂將殷玉瑤抱過,放於膝上:“願意!本皇子甚是願意,野丫頭,你願意怎麼佔,就怎麼佔吧……”
“本皇子”、“野丫頭”,這正是他們當初相遇之時,劍拔弩張的自稱,此時提起,卻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倚上他的肩,殷玉瑤主動銜住他的耳垂,細細碎碎地咬,燕煌曦猛然一顫,掰過她的面頰,開始全力反攻……
月亮隱進了雲裡,似乎羞於看他們的糾纏,而粉裡透紅的木槿花,顯得更加嬌豔。
均勻地呼吸着,男子沉沉睡去。
將他額前散落的發一綹綹梳至耳後,殷玉瑤這才從他懷中抽身,扶他起來,朝側殿走去。
燕煌曦身材修長,約高她一頭,她扶着卻並不怎麼吃力——如今的殷玉瑤,已不是當初那個柔弱不堪的水村少女了,即使黎鳳妍的十八鐵衛重新出現,即使身處百萬大軍,她也能仗劍獨行了。
仗劍獨行。
他們相愛兩年,生生死死,糾糾纏纏,她卻很少如此細緻,如此周到地服侍他。
坐在榻邊,她無比珍視地凝睇着他,似要將他此刻的模樣凝進心底,然後,殷玉瑤緩緩伏下身,在他高闊的眉間一吻,再抽身後退。
一滴淚,自她眸中落下,劃破空氣,跌落地面。
以前,她離開,或因爲不得已,或因爲種種般般,這次,她離開,卻是因爲——愛。
因爲我愛你,所以要離開你。
不是我沒有勇氣對抗那千年以來的陳古舊制,不是我沒有勇氣面對整個世界的指責,不是我沒有勇氣留在你身邊一直陪伴你,直到地老,直到天荒,直到……死亡之後……
只是煌曦,我需要冷靜冷靜,我需要想清楚,以後的道路,要怎麼走。
我要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失去你的痛苦,自己該怎樣,去做一個真正的皇后,一個能與你並肩而立的皇后。
殷玉瑤是不一樣了,殷玉瑤是剛強了,可她的心底,永遠有着燕雲湖畔,初見期時的純真與爛漫……究竟是留在你的身邊好,還是回去做那個純澈的女孩兒好,燕煌曦,我需要面對,一個真實的自己……
倘若我不能完全坦然,即使留在你的身邊,我亦不會快樂,而我們,也不會幸福……
也許,每個女孩子在出嫁之前,都會有這樣矛盾的心態吧——要告別以前的自由,要嫁作他人之婦,從今爾後,她不能再使着性子,只做着心中最純最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