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靜,宮燈昏黃的燭火,襯得整個殿癡更加幽謐。
枕畔空空。
窗外的風穿過樹梢,發出迂迴的咽聲。
殷玉瑤素來不是個多愁善感之人,可是此際,卻也不禁起了幾分傷感。
想起前日去明泰殿,見他形容疲倦,欲上前相助,不料他卻只拿話支吾,不肯以實情相告。
國中定然有事。
這是殷玉瑤的第一直覺,卻又不能開口直詢,只得強自忍耐,折身回了後宮。
其實這事,早在承宇出生之前,便隱隱有了由頭,只是那時她懷着身孕,自是無法分心,可是現在,她焉能坐視不管?
如此折騰一番,原本就淡的睡意早已蕩然無存,殷玉瑤索性起身下了榻,行至案邊,取過紙筆,勾勾點點,片刻畫成一幅圖。
盯着這幅圖,她的黛眉緩緩蹙緊,只覺那畫中似乎有箭頭在不斷流躥,最後集中指向某一個地方——雲霄山!竟然又是雲霄山!
雲霄山?!
一念及此,殷玉瑤不由憶起當日納蘭照羽來時,那神神秘秘的模樣——他說他“仗義出手”,是要收取“酬勞”的,可那“酬勞”到底是什麼呢?爲何從不曾聽燕煌曦提過?
這一夜,滄瀾湖畫舫之中,燕煌曦與葛新就諸般國事,徹夜長論無眠;
這一夜,殷玉瑤於鳳儀宮中,畫畫寫寫,思緒兜兜轉轉;
這一夜,看似平和的永霄宮外,風雲悠轉,有多少人事,不知不覺間已然改變……
天,朦朦地亮了,淡青色晨曦投入船艙中,看着一臉倦容,雙眼微凹的帝王,葛新終於忍不住,按下話頭道:“皇上,還是先回去歇息歇息吧。”
“也好。”燕煌曦站起身來,卻不禁晃了兩晃。
“安公公!”葛新趕緊高聲叫道。
“葛大人?”在門外站了一夜的安宏慎趕緊着入內。
“讓畫舫靠岸吧。”葛新吩咐道。
“是。”安宏慎出去了,命令掌船的太監將畫舫駛向堤岸。
上得堤岸,葛新向燕煌曦長長一揖,轉身離去,安宏慎扶着燕煌曦,往鳳儀宮的方向而去。
行出數步,燕煌曦忽然停下,低聲道:“去明泰殿。”
“皇上?”安宏慎微覺意外。
“去明泰殿。”燕煌曦重複。
安宏慎不敢言語了,扶着燕煌曦穿過曲曲折折的長廊,直至明泰殿。
一挨着牀榻,燕煌曦便睡了過去,安宏慎彎下腰,爲他除去鞋襪,又細細蓋好被子,再往地上的爐鼎着添了幾塊香,瞅燕煌曦睡得沉了,方躡手躡腳地退出,往鳳儀宮而去。
二十年了。
他服侍這位英明的君主,已經整整二十年,從他十二歲上頭,直到現在。
對於燕煌曦,他一直懷着一種難以言說,卻是死生與共的感情。
他自八歲上頭淨身入宮,還不明白宮幃險惡的情況下,先吃了大太監們不少的折辱,那時年幼,不管多痛多苦,只能自個兒忍着。
及至十三四歲上頭,知道自己這一輩子,是出不了這高高的宮牆,即使出去,也無他計可施,那段日子的記憶,是灰暗而絕望的,沒有人告訴他,他的未來在哪裡,更沒有人告訴他,像他這樣的人,活在世間有什麼意義。
直到在御廚房中,遇到前來偷酒吃的燕煌曦,命運於那一霎兒,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記得那個天不怕地不怕,成日家把個御書房攪得雞犬不寧的十二歲男孩子,渾然沒有半點皇子的矜貴與高傲,那時的燕煌曦,討厭一切嚕囌的禮儀,最喜歡與講學的太傅們對着幹,太傅們不許做的事,他統統要做個遍方肯幹休,即使皇帝皇后,拿他也沒招兒。
還記得那是個冬日,他縮在竈旮旯裡烤火,那個一身錦袍,卻滿臉塵土的男孩子飛衝進來,摸尋了把葫蘆瓢,衝至屋角邊的酒缸前,掀開蓋子,舀出清冽的酒漿便喝起來,他摳着竈臺邊緣,看得目瞪口呆,卻不敢吱聲兒。
“唉喲喲,我的好殿下耶,”御廚房的掌案太監榮六紮煞着手兒撲進來,砰地一聲跪下,衝着那男孩兒不住叩頭,“您就饒了小的吧!回頭要是教皇上知道了,小的就沒命了啊!”
男孩兒哪裡管他,一氣又灌了好幾口酒下去,方纔拋了葫蘆瓢,打着酒嗝嘻嘻笑道:“父皇一天到晚忙得連吃飯的功夫都沒有,哪裡會管你這奴才,你就只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才說着,便聽外面傳來聲高喝:“燕煌曦!”
“壞了!”燕煌曦一雙黑眼珠子疾閃,滋溜一聲鑽到酒缸後,藏了起來。
來人是御書房中最爲嚴厲的太傅洪博——後任丞相之職的洪宇之父,燕煌曦雖不怕他嚴厲,卻怕他羅嗦,更不想他逮着自己,在父皇面前告上一狀。
父皇罰抄千字文之類的也還罷了,若是給母后知曉了,只怕她又要傷心了。
他雖年幼,卻也知母后和父皇這些日子不太對付,兩人都心事重重的,倘若母后聞知他做下的這些爛帳事,不知是個什麼樣的情形。
洪博進了御廚房,不見燕煌曦,卻只瞅見個太監跪在哪裡,當下立定身形,冷聲道:“四殿下呢?”
榮六嚇得直打跌,可也不敢透露燕煌曦的去向——那小祖宗他可招惹不起,要是他說了什麼,不定明兒個御宴裡頭就會多出幾條蟲子什麼的,他這掌案太監也就別想混了。
“本官問你,四殿下呢?”洪博眉峰高聳,極其不悅地加重了語氣。
“他他他他——”榮六還是不敢說。
洪博不耐煩等他,擡起一雙厲目往四下裡看去,陡然看見竈臺後有一角衣衫,立即擡步從榮六身邊繞過,站在竈臺前厲聲斥道:“出來!”
一向膽小的安宏慎何曾見過這等情形,當下一個屁股敦兒坐在旁邊堆着的煤灰裡。
洪博這纔看清,原來是個小太監,精光閃閃的眸子在他全身上下一掃,冷然道:“四殿下你可見過?”
安宏慎搖頭——實際上,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爲何要搖頭。
另一邊兒,燕煌曦從酒缸後探出頭來,朝他豎起大拇指。安宏慎的膽兒頓時一壯,竟擡手指向裡頭的倉庫。
洪博哼了聲,轉頭自己尋去,而燕煌曦得了這個空兒,身手敏捷地從酒缸後閃出,箭一般飛出了御廚房,還不忘回頭朝他擠了擠眼兒。
再說洪博,翻遍了整個御廚房,也不見燕煌曦的人影兒,自然疑到榮六和安宏慎兩人身上,無奈一則沒有證據,二則兩人抵死不認,他自覺乃館閣重臣,不願爲兩個卑微的內侍損了身份,只得把這事擱下不提。
待洪博離去,榮六方纔揉着胸脯從地上站起,不停地喘着氣道:“好險,好險!”
安宏慎仍舊傻呆呆地站在竈臺邊,兩眼茫然。
“好小子,不錯啊你。”榮六走過來,伸出肥厚的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將來發達了,可別忘記擡舉爺!”
發達?對於這個詞,安宏慎是全然模糊,沒有概念的。
他幫燕煌曦,是一種純天然的嚮往——那個男孩子,通身上下就像有一層朝陽般的光輝,奪目而燦爛,整個兒輝亮了他黯淡的世界。
或許這世界上,有些人,是天生的主從關係,剎那綰定,便鎖系一生。
比如,他和燕煌曦。
可燕煌曦畢竟還是個貪玩的孩子,他很快忘了那個幫助過他的小太監——他是皇子,這宮裡想討他歡心的人比比皆是,排上十天十夜,也輪不着一個小小的安宏慎。
不過安宏慎倒也不是那種巴巴兒想往上攀的,心機聰敏的人,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御廚裡,過他灰暗的日子。
直到那一日,二皇子燕煌暄的貼身太監鄭新來御廚房,說二皇子想吃五彩鴛鴦膾,讓他們備辦了立即送去,又說負責傳送的小太監長得太難看,斜眼瞅見縮在角落裡,衣衫破舊的安宏慎,不懷好意地笑笑,特特地點了他出來,要他提上膳盒,與自己一同去二皇子的天辰殿。
安宏慎自是不疑有他,小心翼翼地提着膳盒,同他走出御膳房,唯有一名素日同他交好的小太監,頗爲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卻也不敢言語一聲兒。
及至到了天辰殿,安宏慎方纔知曉,送膳盒不過是個名目,二皇子閒極無聊,自創了一套把戲,想拿個人演練演練,方纔着鄭新出去尋個沒根沒底的太監來,即使一時弄死了,也沒甚緊要。
當安宏慎看着兩個大力太監向自己走來時,便知道壞事,不由驚駭地瞪大雙眼,轉身想逃,兩個大力太監獰笑着撲過來,抓住他纖細的胳膊,放倒在地面上,死死摁住,在他身上纏上四五十支焰火筒子,這才扯着他的頭髮,把他擰起來。
燕煌暄穩穩坐在椅中,勾脣笑了笑,說一聲“放”字,鄭新拿着支點燃的蠟燭走過來,將火苗兒湊到引須前……
安宏慎嚇得失了禁,尿液沿着褲腿兒流下,淌成一汪兒,一衆太監宮女看着有趣,紛紛笑得前仰後支,卻哪有一個是同情他的?
從未有過的絕望在他心中瀰漫開來,那種比死還難受的感覺,實在不是語言所能盡述。
待到衆人笑夠了,鄭新方再次將火苗兒移近引須……
嗤——
一顆石彈子凌空飛來,恰恰打在鄭新的手腕上,燃着的蠟燭“啪嗒”落地,滾了幾滾,旋即熄滅。
安宏慎軟軟地倒向地面,卻被一隻手臂穩穩扶住。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男孩子的聲音雖然稚嫩,卻已然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威嚴。
“哦,是四弟啊,何必爲一個小太監動怒?怎麼,你喜歡他?”
燕煌暄略帶嘲弄的嗓音傳來。
“你這是草菅人命!”燕煌曦怒氣未消,亮聲斥責道。
“草菅人命?”燕煌暄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向他,十四歲的少年,卻已有着成年人的體態,比燕煌曦高出大半個頭,狹長雙眼微微眯起,居高臨下地盯燕煌曦,忽然一笑,“誰看見了?”
“你——”燕煌曦瞪着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然後扯着安宏慎,粗聲粗氣地道,“我們走!”
“四弟慢走,不送啊。”燕煌暄涼涼的嗓音從後方傳來,讓人後背上直躥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