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曦……”
一隻手從旁側伸來,輕輕摁落在他的肩上。
“瑤兒?”燕煌曦驀地擡頭,赫然竟見殷玉瑤立在身側,趕緊急速拭去腮邊淚水,站起身來,“你,你怎麼來了?”
“煌曦……”殷玉瑤眸中一片淡靜,掩着無限的關切,“你忘了嗎?大燕是你的,也是我的,你忘了嗎?我們這些年來,心心念念,日思夜想,所求的是什麼?”
“泰平……”燕煌曦喃喃答道,酸脹兩眼中,隱有淚光。
“是啊,泰平,”殷玉瑤輕輕地笑,笑容無限美好,眸中漾起殷切的期盼,“願千家萬戶,永享太平!”
燕煌曦混沌不堪的腦海,剎那空明!
——願千家萬戶,永享太平!
這是他們共同的理想,也是他們孜孜不倦努力的目標,而其他的,都是旁枝末節,都應該服膺於這個目標!
“謝謝你!”燕煌曦無比激動地抓住殷玉瑤的手,放在胸前,他想,他知道該怎麼做了!儘管那些措施和想法,只是個混沌的雛形,不過,他已經有了明皙的走向,需要的,不過只是時間罷了!
“不要着急。”殷玉瑤的仍是那般恬恬淡淡地笑着,像很多年前一樣,像當初他們相遇時一樣,連心島畔,她看着他,目光清澈而明亮,“我教你捉魚吧。”
彷彿這治國安邦之途,與那捉魚也並無區別。
其實,不止捉魚,這世間千般萬般,總歸逃不出“用心”二字,但凡你肯用心,何事不成?
你不會沒有路,只要你敢於迷路。
但迷路的同時,千萬不要忘記北極星所指示的方向。
帶着你的虔誠,帶着你的渴望,甚至是你的生命,不斷向理想地進發,它會是你的,不管時間或長或短,它終會是你的。
“瑤兒。”深深將女子擁入懷中,燕煌曦心中脹滿幸福和甜蜜——縱使失了天下,只要你還在我身邊,我就不會孤單,不會寂寞,不會忘記曾經許下的諾言。
輕輕抿着嘴脣,殷玉瑤整個兒偎入男子寬闊的懷抱中,其實,她不是不慌亂,不是不震驚,不是不知道他再次遇到了天大的麻煩,她只是比他更能忍罷了。
夫妻之間,臨亂之時,至少得有一方能夠壓得住陣腳,如此,不管在什麼時候,遇到什麼樣的麻煩,都能一一化解。
燕煌曦之強,強在用兵禦敵,爭雄天下,而她之強,強在籠絡人心,化解矛盾。
一個帝王,一味稱雄終難善了,一味示善又會被人欺負了去,唯有當強時強,當弱時弱,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方可長久地治安天下。
當天終於明亮起來之時,懷中男子卻靠在她胸前沉沉睡去。
凝視着他疲憊的面容,殷玉瑤心中思慮良久,終是取過黃卷來,自己寫了一道詔書,然後蓋上玉璽,再悄悄地將其掖入袖中。
“娘娘……”安宏慎躡手躡腳地走進殿中,直至案前,“讓奴才來吧。”
“不必,”殷玉瑤搖搖頭,“你且去御廚房,教人備些養神固氣的羹湯,少時送到明泰殿內。”
“是。”感激地看了這個女人一眼,安宏慎躬着身子,慢步退出。
是的,感激,他感激這個來自燕雲湖畔的女子,感激她用自己的良善,滌淨並溫暖了四殿下那顆被鮮血浸染的心,感激她知大體識大局,始終以一種宏大的胸懷,待人接物,贏得所有人的讚賞與愛戴;更感激她默默中,爲大燕所做的一切。
娘娘,容婉儀說得對,您是當之無愧的大燕國母,大燕有您在,是萬民之幸,蒼天之幸!
願您與皇上,白頭偕老,相攜一生!
……
看着手中的聖旨,鐵黎高高地皺起眉頭。
細看那字跡,絹秀而端麗,分明出於女子之手,女子之手……他的心,不由漏跳一拍——後宮矯旨,可是犯忌的大罪,他要不要遵從呢?
“遣殷玉恆爲將,領軍八萬,前往洪州襄助於辰王,着戶部削減北黎郡稅賦,凡鰥寡老弱之家,皆可憑當地里正開具的文書,至官府領取相應錢糧。”
前一策,倒也清楚,意在助辰王脫困,可是這後一策,所爲何來呢?
鐵黎細細地思索着,久久不得語。
“太傅!”沉吟間,一身銀甲的殷玉恆大步走入,拱手立於案前。
鐵黎擡頭,凝目注視着面前這個已經二十一歲的青年將領,心中不由起了幾絲感慨——猶記得九年之前,燕煌曄第一次把他帶到自己的面前,他那一身的倔強,滿眸的剛毅,讓他頓生好感,當即讓他加入府軍之中,接受和燕煌曦一樣的殘酷訓練。
他沒有辜負自己,僅僅三年時間,便習得了過人的武藝,閒時更是自修兵法戰陣,十六歲上,便能獨擋一面了,這些年升爲禁軍統領,負責宮中安全,不曾出過任何差池。
殷玉恆見他只是盯着自己看,也不言語,心中頓時生起絲疑惑,不禁開口道:“太傅,您——”
“你看這個。”輕輕地,鐵黎將黃卷推到他面前。
殷玉恆掃了一眼,眉梢微微向上一挑:“領軍前往洪州?末將這便調兵遣將,按旨而行。”
“難道你,對這聖旨,就沒有什麼懷疑?”
“懷疑?”殷玉恆勾勾脣,似是冷笑,“爲何要懷疑?”
“它並非出於皇帝之手。”鐵黎冷了眼。
“那又如何?”殷玉恆傲然地擡高下巴,“我,只認聖旨!”
“即使,”鐵黎雙眸一眯,眼中迸射出厲光,“它是假的?”
“太傅如何說,它是假的?”殷玉恆目光炯炯地直視着他,“按大燕國制,只要聖旨上的璽印是真的,旨意便是真的!”
有那麼一瞬,鐵黎真想一個耳光揮過去,將這不知死活的小子抽翻在地,可他到底忍住,只擺擺手道:“老夫知道了,你且去吧。”
殷玉恆拱手施禮,後背卻挺得筆直,唰地轉身而去,衣角在空中劃出凌厲的線條。
“牝雞司晨……乾坤顛倒……”鐵黎不由喃喃低語了一句,倒向椅中——這到底,是好是壞,是福是禍呢?他要不要出面阻止,要不要警告殷玉瑤,讓她安分從時?可觀這聖旨中的字字句句,也確實只爲大燕着想。
用兵,威也,減賦、惜民,恩也,恩威並濟,王者之道也,她用來卻如此純熟,似較燕煌曦更高三分。
歷來燕煌曦做事,甚喜直來直去,強便是強,弱便是弱,所行策略也以粗獷豪放爲主,渾不如殷玉瑤細緻,且待下如沐春風,懲惡先行教化,若教之不善,再施以極刑懲之。
自她代掌刑責以來,大燕國內民風漸淳,強盜宵小之輩大大減少,而安居守業者漸多,概因她能化仁心如雨露,澤被天下蒼生。
她每每常對燕煌曦說,民者如芥,生本艱難,倘若給予他們一線陽光,便能安享其樂,雖無治,也大化。
鐵黎等人均從軍功起身,若論打仗自是一套一套,若論治國卻並無多少見地,文官中如洪宇等人,又偏於清傲,所制訂的策法遠離底層百姓,不盡人意,是以泰半國政,早已多出於殷玉瑤之手,而燕煌曦對此事,竟是樂見其成。
其實這樣,也未必沒什麼不好,但凡燕煌曦在一日,帝后之職仍依綱常,倘若……
想到此節,鐵黎不由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再也顧不得許多,更不及去想什麼洪州辰王,徑直穿上朝服,便往永霄宮而去。
“外祖父?”燕煌曦正在用羹,看見他突突地走進來,不免吃了一驚,當下放下銀勺,注目於他。
“皇上,”鐵黎視左右無人,上前拱手道,“老臣有一言,還請皇上察納。”
“何事?外祖父且請說來。”
“請皇上善執權柄,勿使旁落。”
燕煌曦心頭一震,慢慢坐直了身體,目光變得深凝起來:“外祖父說這話,是……”
鐵黎也不迴避,就那麼看着他,所有的答案,俱都寫在眸中。
“外祖父多慮了,”燕煌曦擺擺手,“大燕是朕的,也是她的。”
“曦兒!”一聽這話,鐵黎暗叫不好,竟顧不得君臣之儀,上前一步,欲去扯燕煌曦的衣袖,“自古以來,乾坤有別,內外有序,皇上豈可因一己私情,而亂了國家大義!”
“大義?”燕煌曦站起身來,嗓音略略提高,“請問外祖父,何爲大義?”
鐵黎語塞——他是武官,向來只知領兵打仗,於這咬文嚼字之上,卻極是不通的,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只是擰眉看着燕煌曦,重重喘氣。
“大義,天下大治,國富民安,便是大義!衆心向善,無葳奸之徒,無爲惡之輩,無刀兵之端,便是大義!外祖父你且細想想,若沒有她,我們當初拿什麼起兵?若沒有她,我燕煌曦如何得這天下?若沒有她,大燕可有今日的承平之治?況且將來承寰承宇,無論誰繼大統,皆是我與她的血脈,又何來乾坤內外有別之論?”
“你——”鐵黎極致震撼地看着自己這個外孫——是他聽錯了嗎?還是他被那個女人弄暈了頭?殷玉瑤的才幹他承認,殷玉瑤的德行他也認可,可是,他還是從心理上,無法接受一個女人插手政事!
“外祖父,”燕煌曦和緩了嗓音,“我知道您在想什麼,也知道您要說什麼,可是,曦兒求您,看在母后的份兒上,看在大燕好不容易得來的太平安寧的份兒上,看在三個外孫的份兒上,不要爲難她吧!”
燕煌曦言罷,竟衝着鐵黎,重重地彎下腰去!
一生征戰的鐵骨將軍,禁不住老淚縱橫,時光彷彿倒流回十年之前,西南軍大營之中,年輕的皇子跪在他的面前,滿臉是淚,懇求他發兵救大燕於危難。
那一次,他沒有答應,因爲出師無名。
而這一次,他要答應嗎?他該答應嗎?
略帶着一絲深深的疲憊,鐵黎闔上了雙眼——他要想想,他要好好地想想……
……
“哦哦,”一面逗弄着女兒,殷玉瑤一面仔細地看着手中的書冊,那是一本《太平廣記》,是她的父親,曾任御史中丞的殷騰渙所著,當年殷騰渙以一生心血,著撰此書,未及付刊,便被朝廷指爲要犯,百般通緝,不得已帶着妻女隱遁市井,從此遠離了朝堂。
殷玉瑤也是上次回燕雲湖,才於自家茅屋的夾壁裡發現此書,本想告訴燕煌曦來着,後來混被一連串突發的事件給弄忘了,今日因憂慮北黎之事,故尋出一閱,想試着能不能從中找出兩全其美的策略。
雖然,她不知道燕煌曦將如何處理這件事,卻也知道,北黎一直是他的心病,自八年前一直擱到現在,更何況,這心病是因她而結,她自該幫他釋解。
煌曦,不管是你欠下的債,還是你造下的孽,我們一起面對,我們一起承擔,有一個人相伴,於這孤苦的人生旅途,總是要好上許多。
“母…母后……”正玩弄着她手指的承瑤,忽然喊了一聲。
“什麼?”殷玉瑤大喜,竟拋了書冊,一把將承瑤抱起,不住地親着她的小臉蛋,“瑤兒說什麼?”
“咯咯,咯咯,”承瑤鼓着兩腮,笑個不停,“母,母后……”
“我的瑤兒會叫母后啦!”——一種前所未有的歡慰,衝擊着殷玉瑤的胸膛——不知道爲什麼,聽着女兒甜甜糯糯的聲音,竟比聽見兒子的暱呼更加溫柔貼心。
“母后母后母后!”小女孩兒得了獎勵,愈發開懷,扭着小小的身子,也往殷玉瑤臉上親去。
數步開外,默立在殿門邊的帝王,無聲地看着這一幕溫馨的畫面,先時因鐵黎的話,而泛起的幾許不快,煙消雲淨。
他愛這個女人。
已經勝於一切。
是她帶給他光明、信念、溫暖,以及那一份無人能夠領會的踏實感。
在她面前,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作是個高高在上的男人,他只是她的丈夫,只是三個孩子的爹,他的全部責任,就是爲他們打造一個更加安寧祥和的家,爲了這個理想,他可以付出一切!
他相信,他的選擇是對的,他的堅持是對的,他的信任,也是對的。
因爲,他們的心,是一樣的。
爲了彼此的幸福與完滿,可以爲彼此犧牲一切!
他記得瑤光殿前,她對黎鳳妍說的那番話:“你知道真正的愛是什麼嗎?是成全,是祝福,是——愛他所愛,想他所想,你摸着良心問一問自己,倘若,他不是大燕的皇帝,倘若,他此刻流落江湖,時時處處被人追殺,你,還會愛他麼?”
那一刻的雷轟電掣,那一刻的瞬間洪荒,像是靈魂脫離了軀殼,在遙遠的天堂中相遇。
只有他。
和她。
他們兩個人,卻是全世界。
倘若,你是我的唯一,我也是你的唯一,那麼世界於我們,全無掛礙,倘若,你不是我的唯一,我也不是你的唯一,那麼這段感情,將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
……
“煌曦?”終於,女子發現了他的存在,伸手攏了攏鬢邊散落的髮絲,抱着女兒向他走來,“瑤兒,叫父皇。”
“父皇……”小女孩兒甜甜地叫着,朝他張開雙臂。
燕煌曦笑了。
這是他們所共同創造的生命。
這也是他們所共同創造的世界。
乾坤乾坤,無論是無乾,還是無坤,都不成乾坤。
若綱常不合人情,若體制有違人心,那要綱常何用?要體制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