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始終沒有燕煌昕與殷玉恆的消息,玄方也一去不復返,燕煌曄心中就像着了火一般,卻只能強行壓着。
白日裡,他仍舊同往常一樣,操練兵士,巡查城防,夜晚卻總是獨自一人登上高樓,眺望四圍茫茫的原野。
他在擔心。
擔心殷玉恆的傷,擔心自家妹子的傻性子,亦擔心倉頡軍的動向……
他更苦惱的,是自己的無能爲力,除了在這裡等,竟是半點幫不上他們的忙。
這夜飯罷,他剛上哨樓,便見東方天際,躥起一道筆直的藍色火光!
是玄方!
燕煌曄心內一動,旋即從樓上飛奔而下,直衝入營房中,大聲喊道:“甘渚!甘渚!”
甘渚已經睡下,聽得燕煌曄的喊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披上衣服忙不迭從營房中衝出來:“殿下?!”
“速調五千精騎,出城!”
“這個時候出城?!”甘渚眼中閃過絲惑光。
“不要多問!”燕煌曄不欲向他解釋,也沒法子解釋,袍袖一拂。
雖然滿肚子疑問,甘渚還是立即遵令,調出五千精卒,燕煌曄令其好好看守城池,自己率着這些精卒,趁着夜色出了城門,直奔焰光破空處而去——
濃郁的夜色遮蔽了整片大地,也輕柔地包裹着山坡之上,那兩個沉入睡夢的孩子。
幾步開外,玄方靜靜地站立着,一向冷凝的眼眸中,隱着一絲震撼。
他震撼。
震撼於他們神態間,那種難以言說的安謐之感。
彷彿已經忘卻塵世,也彷彿,已經魂上九天。
難道,這就是連當今天子,都逃不過的愛,避不開的情嗎?
作爲一個經過長期嚴酷訓練的暗衛,他這輩子,是註定無情的,也不曾想過,要去擁有一段情,情對他們而言,太過奢侈。
可是此刻,看着這樣的他們,他的心中卻不由生出絲異樣感,是什麼呢?
或許這世上每個人,不管活得多麼艱辛,對於純摯的情感,都會情不由自主地心生嚮往吧?
即使,冷血如北宮弦,不羈如落宏天,無情如安清奕,又豈能一口斷然,心中着實沒有半絲,凡塵之戀呢?
山坡之下,隱隱傳來馬蹄錯落的震動,聞得聲響,玄方慢慢地轉過頭,淡淡瞥了一眼,閃身沒入黑暗之中——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這兒的事,還是留給他們皇家人,自己處理吧。
燕煌曄登上山坡時,看到的,便是如斯一副景象——一塊平整的山石上,一男一女像長青滕一般,緊緊地糾纏着,男子面色安詳,女子脣角邊帶着寧謐至極的笑。
頎長的身體一陣輕顫,燕煌曄幾乎倒下去——他不相信,不相信他年輕的妹妹,竟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在這荒涼的邊陲之地——
她還只有二十一歲啊!
辰王殿下,尊貴的辰王殿下,一個人的生死,往往與身份、地位、權勢、財富,全無半點干係。
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你至五更?
人生之事,大抵都是如此殘忍,只是很多人,不明白,也不願去面對罷了……
“嗷——”
向着天空,燕煌曄發出一聲痛徹心扉的呼嚎——蒼天無眼,大地不公啊!竟生生折煞這世上,一雙傑出的兒女。
身後相繼跟上來的士兵們,默然地站立着,誰都不敢出聲,怕驚醒了那一對人兒,最爲純真的夢。
天,緩緩地亮了,明暖的晨曦照在他們如大理石雕像一樣聖潔美麗的臉龐上。
燕煌曄多麼希望,他們能活過來,可是願望終究是願望,這個世界上很多人,每天都在虔誠地許下他們的願望,可往往都會落空。
“去取些柴來。”終於,燕煌曄啓開乾裂的雙脣,嗓音嘶啞地吐出一句話來。
士兵們諾諾,各自轉身離去,不多時各抱柴薪折回。
“放到——”燕煌曄擡手指指那塊石頭,口吻悲愴至極,“那裡去——”
士兵們嚇了一大跳,當即紛紛跪下,苦勸道:“殿下,不可啊!”
燕煌曄直挺挺地站立着,面現慘笑:“這樣的結局,或許正是他們,所希望的。”
雖然,他只有二十四歲,但這些年跟着燕煌曦,也經歷了不少驚風惡浪——大昶國慶元殿上的血搏,雲霄山中的絕地廝殺,還有駐守洪州城幾年來所經歷的一切,無不在他的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記。
他已經悟得,人這一生,權勢富貴,皆不足迷戀,唯一值得珍惜的,不過“真心”二字而已。
自己的真心,兄弟的真心,朋友的真心,士兵們的真心,尤其是相愛之人的真心——他這一生,或許註定了寂寞,註定無法獲得一段同等重質的情感,但他還可以選擇成全——
他離開皇宮,遠駐洪州,就是爲了成全皇兄和皇嫂之間的情感,而現在,他要再次成全,自己最愛妹妹的情感——
她愛殷玉恆。
愛得死心踏地,磐石無移。
瞧她臉上的神情,似乎也已得到他誓情的承諾。
她已經無憾。
既然如此,他爲何不成全呢?
讓他們安然地在這裡羽化飛煙,不受任何塵俗之人的侵擾,也可算得上,是一場唯美的人生落幕吧?
柴薪終是架了起來。
士兵們含着眼淚,自發地採來很多鮮花,編成花環,恭恭敬敬地放到他們身邊。
燕煌曄掏出了火褶子,手卻顫抖得厲害——
隨着一陣清脆的鳥鳴,太陽,升起來了。
朝霞如火如荼,宛若大片開得正盛的杏花。
猛一咬牙,燕煌曦拋出了火熠子。
小小的火焰化作一道流熒,沒入薪堆之中,然後“砰”地燃燒起來——
火光,吞沒了他們年輕的容顏,也模糊了燕煌曄的視線……
不忍再看,燕煌曄驀地轉身,大步離去,寬大的披風簌簌作響,自叢叢荒草上掃過……
火,依舊畢畢剝剝地燃燒着。
“善哉,善哉。”
半空之中,忽然落下兩聲輕嘆。
繼而,兩道人影恍如謫仙一般,突兀于山崗上現身。
“師傅,”身着白衣的童兒看着眼前還在燃燒的烈火,不解地道,“他們何故如此?”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老者答非所問,眉宇之間,盡是超塵拔俗之氣。
“師傅降落雲頭,難道是想救他們?”童兒又問。
“救?可救?”老者仍然不答,手中拂塵微動,那適才還騰騰跳躍的火光,一寸寸短矮下去。
更教人稱奇的是,端坐於石上的兩人,衣衫煥然,容顏靜好,竟沒有受到分毫損折。
“天意如此。”老者微微地笑了,“心淨,取飛錦。”
名喚心淨的小童答應一聲,解下背上包袱,放在地上解開,從內裡取出一卷雲色絲錦,慢慢攤開。
老者拂塵一招,石上一對男女緩緩分開,凌空飛起,落在絲錦之上,平平躺下。
“走!”老者一聲呼喝,攜着三人一同騰上空中,飄飄然而去……
大地靜寂。
乾坤凝默。
世事渺渺,玄奧無極,也許每個時候,都有許多世人所猜不透的秘密,正在真實地發生着……
正因爲有了這些奇蹟,所以生命纔會如此多姿多彩,所以人們,即使在最絕望之時,也不要輕易地,放棄心中那絲希望……
……
面對着案上素箋,燕煌曄久久地提着筆,卻遲遲不曾落下。
燕煌昕,乃是燕氏皇族唯一的公主,他和哥哥手中的明珠,他猶記得那些逗她嬉玩的時光,記得她時而嬌憨,時而任性,時而刁辣的模樣,如此鮮活的一個妹妹,如此靈動的一個妹妹,卻——
眼中的淚水再次落下,濡-溼紙箋。
一滴墨,順着筆尖流下,浸染開來,變作一朵小小的烏雲。
長嘆一聲,燕煌曄終是拋開了筆管——皇兄近日事多,昕兒的事,還是先瞞上一瞞。
只是,一廂情願的他,竟然忽略了另一個人——玄方。
即使他想着不驚動燕煌曦,即使他想摁下所有的事由,但公主薨逝這樣的大事,玄方又豈敢隱匿不報?
……
連日以來,燕煌曦常覺疲累不堪,每每批折不到半個時辰,眼前便會陣陣犯暈,不得已擱筆,出去疏散疏散,回頭再行忙碌。
這日他在明泰殿中,忙碌了近一個時辰,眩暈之症又起,他低嘆一聲,擱筆起身,往殿外而去。
已是秋盡冬來,草木疏落,黃葉蕭蕭,一陣風吹來,便掃落一大片。
燕煌曦看了,心中鬱郁,遂逝返殿中,卻見案頭上,不知何時多了份白色的信柬。
白色?
他心頭乍然一陣突突亂跳,兩臂一陣痠軟,竟是無力擡起。
好半晌才凝聚起力量,拿過信柬,在眼前緩緩打開來——
咚——
安靜的明泰殿中,陡然響起重物倒地的聲響。
伺候在外的安宏慎心中咯噔一聲響,趕緊衝了進去,但見皇帝直直地倒在地面上,手邊兒一紙素箋被吹起邊角兒,微微地翹顫着。
聯想起上次的“以信傳毒”事件,安宏慎面色大變,上前扶起燕煌曦,口內急喚道:“皇上,皇上!”
幸而這次,並非中毒,片刻光景,燕煌曦便醒了過來,捂着悶痛的額頭坐起身來,目視安宏慎:“朕,朕這是怎麼啦?”
“皇上……想是累着了,”安宏慎賠着小心,哪敢多言旁的,“小的,小的扶皇上歇息去……”
“不必了,”燕煌曦擺擺手,吃力地站起身,沉聲叮囑道,“今日之事,切不可外泄,尤其不能讓皇后知道,明白嗎?”
“奴才,奴才理會得……”安宏慎滿心緊顫,竟然有些口不擇言起來。
“去,給朕取一盞安神茶來。”燕煌曦尋了個由頭兒,讓安宏慎退下,自己俯身拾起信函,慢慢地,慢慢地揉成一團……
白紙的信紙變成幾許微末,自他指間灑落……
“嘿嘿嘿……”
素來堅強的帝王,雙手撐住桌案,悲痛地嗚咽出聲——
父皇子嗣雖多,但經宮變一劫之後,只餘他、燕煌昕、燕煌曄,還有一個智力稍損的代王燕煌晨,燕煌曄與燕煌昕雖說不是同母所生,但自小喜與母后親近,故而三人最爲親厚,不想平空裡一聲霹靂,竟然,竟然令兄妹骨肉,乍然分離!
尤其令他痛苦的是,燕煌昕的死,是因爲殷玉恆……罹難,殷玉恆罹難,是因爲襄救燕煌曄,而燕煌曄之所以被兵困洪州,則是因爲……他……
因爲九年前,那一場貿然發動的侵略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