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我錯了嗎?

“走吧。”

帝王低沉的嗓音將劉天峰從沉酣的狀態中喚醒。

勾着頭答應一聲“是”,劉天峰也飛速朝那嶄新升起來的明媚朝陽看了一眼,這纔跟着燕煌曦下了哨樓。

昨夜裡還熙熙攘攘的街道,此時竟一片冷寂,劉天峰心中疑惑,跟着燕煌曦又往前行出一段,方見一溜兒牆腳下,鋪着一張張草褥,躺滿身染惡疾的士兵,十幾名御醫並一些身強力壯者,正滿頭大汗地爲他們派發藥草。

空氣中瀰漫着草藥的氣息,並士兵們的低吟,燕煌曦默不作聲地走過去,從一名御醫手中接過草藥,親自派發給病者,劉天峰趕緊着依樣照做,越來越多的人自發加入了救死扶傷的隊列。

太陽一點點升高了,熾亮的陽光照在這些年輕的面龐上,點燃他們眼中心中的希望。

“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名士兵哽咽着匍匐於地,發自肺腑地喊道。

“萬歲萬歲萬萬歲!”

倖免於難的將卒們,分列於街道兩旁,帶着十二萬分虔誠,拜倒在他們的帝王腳下。

“你們應該感謝的,不是朕,”燕煌曦沉穩的嗓音響起,“而是那位仁心仁術,懸壺濟世的名醫,盧祟光!”

“盧祟光?”士兵們擡起頭來,不禁面面相覷,這纔想起那位從始至終,悶在藥帳裡忙活,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大夫。

“盧大夫呢?”燕煌曦的目光睃巡一圈,並不見盧祟光的人影,遂問道。

“末將這就去請盧大夫。”劉天峰行了個禮,自一個個士兵間穿過,進了藥帳,但見蔣德正領着三四名御醫手腳不停地忙活,卻並不見前日那個青衣男子,當下立在帳門處,開口詢問道:“盧大夫呢?”

“盧大夫?”帳中幾名御醫放下手頭的活兒,齊刷刷轉過頭來,眼神很是迷茫。

劉天峰不耐,自己進了大帳,四處尋找,可哪裡還有什麼盧大夫?就連那個看起來樸樸素素,無甚起眼的藥簍也不見了,反是擱放斟子的小桌上,用藥鏟壓着張紙條。

劉天峰蹙眉,探手取了紙條,折身而出,一徑行直燕煌曦跟前,微垂着頭道:“皇上,盧祟光不在藥帳裡,只留下這張紙條……”

“不在?”燕煌曦眉峰一挑,接了那紙條打開,只見上面清清楚楚寫了兩行詩,道是:

百魔皆由心生,除魘還須空明。

劉天峰看罷,當下怔在那裡,滿臉不痛快地道:“這酸儒賣弄什麼玄虛?”

再看燕煌曦,卻是一臉肅色,雙脣微微蠕動着,把紙上十二個字反反覆覆唸了幾遍。

“皇上,”劉天峰一跺腳,“這酸儒定然走得不遠,待末將去拿他回來!”

“休得胡言!”燕煌曦一聲輕喝,繼而將紙條細細摺好,揣入懷中貼身放了,叮囑劉天峰道,“你去,讓那些已經病癒的士兵們速回營帳,着甲執戟,隨時候命!”

“是!”劉天峰“啪”地行了個軍禮,虎步生威而去——燕煌曦病癒,城中士兵們逃過大難,他心中巨石落地,屬於軍人固有的那份慷慨激昂,再次佔據上風,且把前幾日的悲傷、絕望、蒼涼,都悉數拋在了腦後。

燕煌曦的視線再次回到士兵們的身上,偕着所有的御醫軍醫,派發完藥草,送走最後一名士兵,方纔拖着疲倦的身體,迴轉中軍大帳。

不知不覺間,一天時光已過,晚霞的餘暉灑在帳外的照壁上,又折射進帳中,朦朧一片,燕煌曦倚靠在椅中,也無心吃飯,只是反覆思量着盧祟光留下的那十二個字:

百魔皆由心生,除魘還須空明。

百魔皆由心生,除魘還須空明?

他這話,難道是指段鴻遙此人此事,其實是由他自己招來的?

是這樣嗎?

燕煌曦豁地坐直身體,像是悟到什麼,又像沒有。

“皇上,”兩名親兵悄步走進,垂手而立,“要傳膳嗎?”

“嗯,”燕煌曦並無心思吃飯,只是胡亂應道,繼而又道,“吩咐軍需官,去城中生藥鋪買些人蔘鹿茸,熬成湯給病沉的士兵們補補身子。”

兩名親兵心內感動,不由微微紅了眼眶,當下哽咽着答應,退了出去。

草草吃過晚飯後,燕煌曦披衣離帳,親上城樓檢視防禦情況,但見各處的崗哨均已恢復正常,心下稍寬,又惦着染疫的冉濟,故親往其帳中探視。

是時冉濟飲用了盧祟光配製的藥劑,已經好了很多,正倚在牀上大口大口地喝粥,因菜裡不見一點葷腥,順嘴罵了一句:“他奶奶的,連塊好肉也不給人吃!”

雖然素知自己這位部下是個粗人,燕煌曦也忍不住悶笑了聲。

冉濟聽見響動,方擡起頭來,見是燕煌曦,頓時吃了一驚,趕緊着擱下碗,想要起身拜見,燕煌曦卻先一步上前,將他扶住,口內安慰道:“你只管躺着便是,不要亂動。”

“皇上……”冉濟鼓了鼓腮幫子,想起自己適才的粗口,臉上不由臊得通紅,欲認個錯,卻又說不出口。

卻是燕煌曦笑道:“你也別錯怪了伙頭營管飯的,皆是盧大夫的意思,說纔剛服藥之人,不宜食葷腥,怕玷了藥氣,於身體康復不利,即使是朕,今夜也只吃了兩碗素菜羹。”

冉濟的臉紅得愈發厲害,吶吶不得語。

“你啊,先放心養着,”燕煌曦拍拍他的肩頭,“這燕國的安危,還有待愛卿鐵肩擔承。”

“末將……定不負皇上期望!”冉濟一拱手,無比動情地道,他向來性子直爽,不慣咬文嚼字,磕巴出這麼一句,便再無別的。

“好好躺着吧。”燕煌曦也不欲爲難他,又叮囑兩句,便折身出了營房,行不多遠,卻見劉天峰拖着他那杆慣用的長槍,在一排排營帳前不住地來來去去。

“各營的情況如何?”燕煌曦信步上前,沉聲相詢。

“啓稟皇上,各營安好,”劉天峰立定身形,拱手應答,隨即又意氣風發地道,“倘若此際敵軍來犯,定教賊子們有來無回!”

燕煌曦看了他一小會兒,方點點頭:“既如此,你先安排好一切,半個時辰後,來中軍大帳,朕……有事交待於你。”

劉天峰恭謹地答應,目送燕煌曦離去,方繼續自己的巡查工作。

回到中軍大帳中,燕煌曦上了榻,盤膝而坐,三十餘年發生的大小事等,逐一從腦海裡閃過,竟纖毫畢現,無有遺漏。

他這一生,愛過,恨過,痛過,悲過,將人生的種種滋味,都幾乎歷遍,也可算得上,是沒有遺憾了吧?

若說有,便是對自己遠遁天涯的大兒子的牽念——寰兒,念着這兩個字,他的脣邊不由扯出絲慈藹的笑。

劉天峰躡手躡腳走進帳中時,看到的,便是神情寧和得好似佛陀的燕煌曦,一剎那間,他不由得呆了,簡直要懷疑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幻象。

可是幻象很快結束,帝王睜開了眼,眸中射出的光威嚴如從前:“前日朕給你的密旨,可曾收好?”

原來是爲這事!劉天峰心中不由突突一跳,自覺地屈膝跪倒,臉上一派肅然:“末將時刻牢記於心,未曾有絲毫忘懷。”

“那就好。”燕煌曦微微頷首,視線卻掠過他,看向帳外已然變得漆黑的夜,“朕接下來說的話,你且一字一句聽清楚,須得融入你的骨血之中!”

跪在地上的男子後背挺得筆直,全神貫注地聽着從帝王脣間綻出的每一個綸音……

……

直至回到自己的宿處,劉天峰整個人仍舊是愣愣的,滿腦子都是燕煌曦那張端嚴的面孔,還有他沉邃的話音:

……萬不得已時,卿須全力助皇后殷氏玉瑤登基……九龍闕……皇家暗衛……玄方……龍磐……

皇帝的話說得很含糊,以他的智慧,只弄明白一層,就是皇帝要“遠遁”,讓他傾力輔佐皇后登基,替她掃平一切障礙。

至於後面的九龍闕、皇家暗衛、玄方,他就所知不多了,尤其是龍磐……這根本從未聽說過。

再摸摸一直掖在胸前的密旨,劉天峰渾身一陣冰涼,然後“呼”地站起身來,拔腿便朝外走,不意卻猛地撞上也正急匆匆奔來的韓玉剛。

韓玉剛被撞了個趔趄,齜牙咧嘴地撫摸着胸口,拿眼睨着劉天峰:“你這麼急三火四地幹嘛?”

劉天峰的確滿心裡着忙,哪裡有精神氣兒理會他,擡起手來指着中軍大帳的方向,哆哆嗦嗦道:“皇,皇上……”

“皇上怎麼啦?”韓玉剛見他一臉蠟黃,額滴冷汗,心中不由一驚。

“皇,皇上……”劉天峰像具傀儡似的叫着,直楞楞地朝中軍大帳衝過去,韓玉剛緊隨其後。

兩人飛步闖入帳中,卻只見桌案寂寂,哪裡有燕煌曦的人影?

“皇上呢?”韓玉剛也覺出了詭異,一把拽住劉天峰的胳膊,厲聲吼道。

到了這個關節,劉天峰反倒清醒過來了,眼中的慌亂退去,神情復而冷肅:“皇上有旨,令你我定要守住稷城,不可有任何閃失。”

“這個我自理會得,”韓玉剛濃眉擰起,一雙銳目看住劉天峰,“罷,罷,我知道你斷不會同我講實話,作爲多年袍澤,我也只提醒你一句——凡事早作準備,莫到時慌了手腳。”

劉天峰不復答言,只是轉頭望向沉如磐石的夜空,幽幽兒嘆了一口氣。

……

荒郊野地。

身裹玄色披風的男子慢慢地走着,臉上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安定。

向東五步,向北九步,向南三步……他默默地計數着,最後在一塊嶙峋的怪石前立住,緩緩擡起手掌。

勁風過處,怪石連轉三圈,發出軋軋之聲,朝旁側退去,露出一道通向地底的石級,只在洞口略一佇足,男子便踏上石級,步履沉穩地走了下去。

眼中所見,俱是鋪天蓋地的黑暗,他卻如身處白晝,舉止間沒有一絲凝滯。

終於,前方亮起一縷熒白的光,映出一方玉臺,上面端坐着一人,大理石般冷硬的面孔,乍然看去,活像是某個洞窟中的千年塑像。

“你來了。”

沒有一絲情感的聲音機械地響起。

男子行至玉臺前,立定身形,擡頭看着對方,許久,方緩緩開口:“大燕皇族欠你的,我會悉數奉還。”

“還?”玉臺上的男子坐直身形,脣角扯出一抹譏諷,“拿什麼還?如何還?”

“用命還,用血還,用魂還,但絕不,用江山,與後世子孫的福祉還!”

他說着,一字一句,鏗鏘無比。

對方的五官瞬間冷凝:“燕煌曦,你沒有任何資格,同我討價還價!”

“朕知道,”男子巍然如山般屹立着,“但你也要清楚,欠你的,只是燕氏皇族,並不是天下蒼生!”

“天下蒼生?!”段鴻遙漠哼,“天下蒼生在本尊眼裡,不過草芥螻蟻,本尊要來作甚?本尊不過覺得,你燕氏皇族坐享這方天下已然千年,該是時候隱世讓賢罷了。”

“你——”燕煌曦眸中銳光一閃,“你是想——”

“對,就是像你想的那樣!”段鴻遙眸中爆出咄咄逼人的兇光,“似你們這等無信無義,殘忍嗜殺之輩,能得千年帝尊,已是造化之異數,若你真已通天徹地,自該明白如何做方是上策!”

燕煌曦沉默。

無信無義,殘忍嗜殺——試觀煌煌天下,有哪個王族,沒有犯過這樣的罪孽?

也是以,每個皇朝自其始,便也註定該有其終,他只是不希望,這終,是終在自己手裡而已,況且,也不該終在自己手裡,難道,不是嗎?

“大燕不會滅亡的。”他再次擡眸,目光坦然而堅定,“朕之是非過錯,千年萬載後自有人評說,你不要將個人私怨與天下公義混爲一談。”

“個人私怨?天下公義?哈哈——”段鴻遙仰頭大笑,眸中隱着絲淒厲,“想不到這樣的話,竟然會從你口中說出,燕煌曦,我且問你,倘若你心中有公義,爲何會傾全國兵力滅黎?爲何會在觴京城中屠殺數萬無辜百姓?爲何會不擇手段掃除自己的政敵?甚至,是犧牲自己的女人?燕煌曦,你敢說你純粹都是爲了公義嗎?”

燕煌曦語塞。

這是個考驗他靈魂,考驗他良知的時刻,誠然,面對他自己這一生的所作所爲,他不能做到完全坦然——曾經在最危難的時候,他選擇不擇手段以達目的,但,不管目的是正義還是大善,那些暴虐的手段,的確有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

我錯了嗎?

一個問題清晰地在腦海裡浮出,卻難有答案。

“他有錯,難道你就沒有嗎?”一個清亮的嗓音,驀地從洞口的方向傳來。

洞中兩人同時渾身一震,轉頭望去,卻見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頭戴鳳冠,身着鳳袍,正拖搖曳着長長的裙裾,如瑤池仙姬般,步生蓮花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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