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塹關。
湘水東流,索橋依舊。
賀蘭靖高矗於馬背之上,目光熱切地望着對岸。
“駕——駕——”
煙塵起處,一聲聲高喝傳來,數十飛騎迅馳而至。
“對岸仗馬而立的,可是逐鳳將軍?”
“正是!”賀蘭靖豁亮的聲音響起,竟蓋過湍急的流水之聲。
“列隊!”又是一聲高喊,輦車從林立的軍士們緩緩駛出,在棧橋邊停下,幔簾掀起,一身明黃服飾的流楓皇太孫赫連慶昭由宮侍攙扶着,下了輦車,穩穩立於黃沙地面上。
“太孫殿下!”賀蘭靖看得真切,趕緊翻落馬背,上前兩步,曲膝跪倒於地,便朝赫連慶昭重重叩拜下去,身後十萬兒郎也齊齊俯身低頭——他們當中,雖有不少人已經替換成燕國人,但仍然頂着“護鳳軍”的名號,在赫連慶昭面前,也當稱臣。
“免禮!”赫連慶昭雖只十歲,卻氣度雍榮,袍袖微擺。
“請將軍過橋接駕!”職司禮儀的官員再次揚聲喊道。
賀蘭靖一步步走過棧橋,直到赫連慶昭跟前,復又跪下:“太孫殿下,請啓行,末將爲您開路護行!”
“好!”赫連慶昭頷首,又轉頭看向身後的流楓兵士,脣角緩緩浮起絲笑,“燕皇曾認皇爺爺爲義父,算來也是本宮的姑姑,況流楓與大燕素來交好,本宮到了燕國,等同於回到家中,諸位將士們,請回吧!”
“恭送太孫殿下!”所有流楓將士也低頭行禮,看着賀蘭靖親護赫連慶昭慢慢走過棧橋,上了早已備好的輦轎,這才紛紛調轉馬頭,飛馳而去。
湘江兩岸,再次恢復了昔日的平靜。
圓滿完成任務,在賀蘭靖的指揮下,十萬軍士開始啓行,踏上歸程。
“大將軍,那是什麼?”赫連慶昭雖說聰慧,但畢竟是小孩子心性,又是初次踏上他國,難免好奇,頻頻從車中探出頭來,這裡瞧瞧那裡瞧瞧,揪着賀蘭靖不住地問這問那。
賀蘭靖倒也不嫌他羅唣,反滿臉微笑:“那啊,是水車。”
“水車?”赫連慶昭託着腮幫子,“做什麼用的?”
“運水灌田的。”
“運水?”赫連慶照頓時雙眼大亮,“水,也是可以用來‘運’的麼?”
“這個自然,”賀蘭靖正想細細解釋與他聽,前頭忽然一陣喧譁,接着一名傳訊兵飛速奔回,口內喊道,“報——”
“何事?”賀蘭靖笑容一收,勒住馬繮,整個人頓時變得嚴肅起來。
“前方發現大隊倉頡騎兵!”
“倉頡兵?”賀蘭靖面色微變——三年前,萬嘯海在洪州大敗那奴奔,逼其退兵,又兼倉頡內亂,那奴奔兵敗遁走,最後去向不明,那奴巖奪回王位,重新掌控睿格王地,但自己的部將也損失慘重,故此一直按兵不動,休養生息,而燕國用兵,向來是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道,故而也並未對倉頡兵窮追猛打,難不成那奴巖養足精蓄足銳,便要來尋燕國的晦氣,還偏挑上今日?
可是他細一想,又不太對——睿格王地距此有千餘里之遙,那奴巖縱有犯境之意,又怎會捨近求遠?
“再探!”
“是!”傳訊兵調轉馬頭而去。
賀蘭靖緩和麪容,正想回頭安撫赫連慶昭,卻見他正雙目灼灼地看着自己,眉宇間竟浮動着興奮之色:“大將軍,要打仗麼?”
“太孫殿下?!”賀蘭靖大覺意外,眼中卻也浮起幾絲欣喜——看來太孫殿下性格剛強,竟無絲毫懼色,單憑這份過人的膽氣,將來也必定大有可爲。
赫連慶昭卻從轎中跳了出來,一把扯住賀蘭靖的繮繩:“帶我去帶我去,從小到大,我還沒有見過打仗呢!”
賀蘭靖無奈,將他攜上馬背,口內勸道:“太孫殿下,你聽末將說,打仗可不是好玩的,還是回轎裡坐着吧!”
“不!”赫連慶昭卻發了倔脾氣,“我聽宮裡人說,當年大姑姑十五歲時,就親率百萬大軍上陣殺敵,如今我已經十歲了,還是個大男人,難道還不如大姑姑?”
提起赫連毓婷,賀蘭靖心中也是一陣熱血沸騰,頓時意氣風發,拍馬向前而去,所過之處,兵士們紛紛側退到一旁。
及至到了最前方,果見數裡開外的斜坡之上,身穿皮袍的倉頡騎兵一字排開,爲首的將領卻面生得很,而且非常年輕。
正凝思間,傳訊兵再次奔回,在賀蘭靖耳邊壓低聲音道:“啓稟將軍,那人自稱那奴雷,是新任的倉頡右鷹王,此次不過是帶着部下騎兵隨意走走,絕無犯境之意。”
“是嗎?”賀蘭靖兩道濃眉一挑,眸中一片森寒——倉頡人向來驍悍,不屑中願禮儀,燒殺搶掠無所不爲,四方諸國皆知,他們的話,可能信否?
可是,俯身看看身前的赫連慶昭,他的眼中不由掠過絲猶豫——離京之前,殷玉瑤一再叮囑他,他此次的任務是平安迎回流楓皇太孫,絕不可滋擾生事。
思至此處,他壓下滿腔火氣,對傳訊兵道:“那你去問問,他們爲何擋我去路?”
“是!”傳訊兵撥馬而去,打着手勢與對方溝通,少頃折回,面現難色地對賀蘭靖道,“將軍,他們的首領說,他們行軍一日一夜,人馬均已飢渴不堪,請將軍,分些糧草與他們——”
“豈有此理!”賀蘭靖一聽,臉上頓時一片赤漲。
後邊的副將柳雲見這裡出了狀況,趕緊打馬近前,細細問明情況後,勸解賀蘭靖道:“大將軍,依末將看,還是暫且答應他們吧——我軍雖說人多,但並未作開戰的準備,倘若倉促迎敵,既使能贏,只怕也要折損不少兵馬,更何況,還有太孫殿下……”
賀蘭靖緊緊地蹙着眉頭,時而看看對面的倉頡兵,時而看看赫連慶昭,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柳副將,好好保護皇太孫,”小心翼翼將赫連慶昭遞到柳雲的馬背上,賀蘭靖單騎一人,緩緩向倉頡軍而去。
赫連慶昭瞪大雙眼,不安分地扭着身子:“柳將軍,大將軍這是要做什麼啊?”
“噓——”柳雲豎起食指放在脣邊,示意他不要作聲。
青天流雲,遼闊曠原,雙方數十萬人馬,都將視線集中到了賀蘭靖的身上。
離倉頡軍尚有三百餘米,賀蘭靖便停了下來,擡眼目測了一下距離,忽然發一聲喊,手中長槍重重往地上一拄,霎時,滿地的亂石像被狂風颳起,捲成一團,如冰雹般劈頭蓋臉砸向倉頡騎兵。
倉頡軍的隊伍中頓時一片騷亂,唯有那年輕首領一動不動,任由石子噼噼啪啪地打在自己身上,雙目凜然,只定定地看着賀蘭靖。
做完這一切,賀蘭靖打馬而回,揚聲喊道:“軍需官,留下一千石糧草,起行!”
長長的隊伍再次開拔行進,而擋在斜坡上的倉頡騎軍自發地讓開了,任由護鳳軍安然通過,秋毫未犯。
“快哉快哉!”回到賀蘭靖馬背上的赫連慶昭,連連拍手,眼中滿是祟拜,“大將軍,你好威武!”
“太孫殿下過譽!”賀蘭靖卻毫無自矜之色,彷彿他方纔的施爲,不過隨意拈來,根本不值一提。
再瞧那些軍士們,也是個個面現紅光——一直以來,他們只聽說護鳳將軍武藝精湛,世罕匹敵,卻無甚機會親眼得見,今日目睹,才知他們的將軍果然英武異常,不由個個心生敬畏的同時,也暗暗將賀蘭靖視爲自己學習的榜樣。
十日之後,護鳳軍平安抵京,早有禮部尚書毛思儉率領禮部所有官員列隊迎候,見到赫連慶昭的車轎,頓時齊刷刷跪倒於地:“拜見皇太孫殿下!”
“免禮!”這會兒,赫連慶昭已然收起路上的調皮勁兒,擺出副小大人的模樣,令衆人起身。
仍是由賀蘭靖打馬在前開道,赫連慶昭的車轎在後,禮部官員隨侍兩側,護着赫連慶昭往永霄宮而去。
卻說永霄宮交泰殿中,早已佈置一新,殷玉瑤端坐於御案後,下方文武百官分列兩旁。
“流楓皇太孫到——”
隨着宮侍長長的傳唱,賀蘭靖伴着赫連慶昭,一同步入大殿,在丹墀下跪倒。
“赫連慶昭拜見燕皇陛下。”赫連慶昭脆生生地說道,同時兩手拱於胸前,規規矩矩地向殷玉瑤大禮參拜。
“末將賀蘭靖,奉命迎候皇太孫殿下,幸不辱命,現回朝交旨,請皇上示下!”賀蘭靖單膝跪地,亮聲稟報道。
“賀蘭將軍辛苦了,着禮部議賞。”殷玉瑤命賀蘭靖退下,目光繼而落到赫連慶昭身上,細細打量起來,但見他前額飽滿,鼻若懸膽,一雙曜眸亮若朝露,昂首挺胸地站在那裡,皇家風範顯露無遺,心中暗暗點頭,已有幾分喜意——毓婷,毓婷,倘若你泉下有知,看到流楓國後繼有人,當能魂安靈息了吧?
“來人,引皇太孫至明泰殿歇息,明日在交泰大殿,設國宴爲太孫殿下接風洗塵!”
交泰大殿設宴?衆臣聞言不由一怔——看來皇上對這流楓皇太孫,果然重視得緊。
毛思儉眉頭皺了皺,想說什麼,卻被旁邊的單延仁伸手扯住。
轉頭看了他一眼,毛思儉硬生生將送到嘴邊的話給嚥了回去,仍舊默然地站立着,直到退朝。
吏部衙署。
“單大人,”看着端坐案後的單延仁,毛思儉頷下喉結不住滾動,“皇上此舉,明明不合禮儀,單大人爲何不諫?反阻攔在下?”
“毛大人,請先喝杯茶。”現在的單延仁,比起數年之前,城府更加深沉,對人對事,洞細幽微,遠非一般朝臣能及,尤其是揣摩殷玉瑤的心思,可以說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毛思儉雖心裡焦燥,到底不敢駁了這位寵臣的面子,只得坐下,接過茶盞來慢慢喝着,直到他神色平靜,單延仁方緩緩地道:“毛大人,你可知皇上現下最欲作爲的,是什麼?”
“皇上……欲作爲?”毛思儉爲官雖已三載,但向來只知照章辦事,無論朝中的人事變動,還是觀風看向,他都不參與,殷玉瑤正是看中他這點,纔將他簡拔上來,頂替了韓元儀的位置。
“皇上現在想要的,乃是大燕的長治久安,”對於這個“老實人”,單延仁也並不排斥,有心點化於他,“而流楓,是我們長期交好的盟友,更何況,流楓長公主,和流楓帝君,都對今上有莫大深恩,皇上豈能不重之親之?”
“可是——”毛思儉張口結舌,額上冒出密密的細汗來,“可是按例——”
“律法不外乎人情,更何況是這些小事,毛大人,你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失於自持,況且接待流楓皇太孫之事,也只此一次,毛大人何必逞着自己的脾氣,給皇上找不痛快呢?”
“是……麼?”摸着自己的後腦勺,毛思儉不作聲了。
明泰殿中,看着御案前三個齊齊整整的孩子,殷玉瑤滿眸喜色,情不自禁地下了座,走到他們跟前,伸手將他們圈到身邊,仔仔細細地打量着——
單論樣貌,赫連慶昭卻是三個人裡最出衆的,眉清目秀,面容潔皙,黑眸生暉,文采風流,將來長大,必是個翩翩佳公子;再看燕承宇,小小的臉龐上時刻流露出一股英氣,自帶燕氏皇族不怒而威之氣勢,而旁邊的燕承瑤,卻是顧盼自如,櫻桃小嘴,巧笑婉約,舉手投足之間,是一股子難以形容的優雅。
看着赫連慶昭與她,殷玉瑤心內一動,卻只是悄然按下——罷了,三個孩子都是好的,只不知將來如何,倘若自己憑着喜好爲他們作了主,他們自己卻不願,豈不是憑添一樁煩惱?況且兩國聯姻,非同小可,一旦定下,牽扯的方方面面都太多,她不想在自己女兒的姻事上,沾帶其他的東西。
想至此處,殷玉瑤微笑言道:“昭兒、宇兒、瑤兒,從此以後,你們便是親兄弟,親兄妹了,一定要記住,相親相愛,以誠相待,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母皇。”
“是,皇姑姑。”
三個孩子答得響亮,殷玉瑤按個兒拍拍他們的頭:“既如此,一起去玩吧。”
“好咧!”燕承瑤畢竟小兩歲,正是孩子心性,一手拉起赫連慶昭,一手拉起燕承宇,便往殿外而去,佇在原地看着他們蹦跳的背影,殷玉瑤眸中慢慢溢滿欣慰之色——
無論如何,赫連慶昭來浩京,也算從了她的心願,一來可以替毓婷好好看顧她這個侄兒,二來,若赫連慶昭青少年時期在這裡長大,必然會對大燕生出不一樣的感情,將來等承寰回宮接位,慶昭也迴流楓登基,兩國之間的盟約,便可再繼續下去。
承寰,承寰……
想起此刻尚不知身在何處的大兒子,殷玉瑤心中又是一陣酸澀——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最近她念子之心越來越切,雖燕承宇與燕承瑤都伴在身邊,卻仍然消淡不了那份血濃於水的思念——
數載光陰彈指瞬間,想來寰兒,也有十二歲了,也不知長成何等模樣,會不會像他父皇那般,英姿天縱,氣魄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