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玉瑤醒來時,已是戌末時分,裹着霓紗的斜陽掛在天際,餘暉淡淡地灑進殿中,塗抹出一層紫金之色。
香湯潔面之後,殷玉瑤捧着參茶,斜躺在榻中,一口接一口細細地啜着。
“嘩啦啦”,隨着珍珠簾子一陣碎響,燕承瑤像只小麻雀般,蹦蹦跳跳飛奔而入,撲到殷玉瑤身邊,眨着兩隻亮閃閃的眼睛看着她,口內甜甜喚道:“母皇。”
放下湯盅,殷玉瑤俯身將她抱起,放到膝上,從袖中抽出絹子,細細拭去她額上的汗漬,柔聲輕斥道:“又到哪瘋玩去了?”
“母皇你猜!”燕承瑤卻賣了個關子。
“詠芳亭?”
“不是。”
“翠玉湖?”
“也不是。”
“那——凌天閣?”
“不是。”燕承瑤咯咯笑出聲來,“母皇肯定想不到,瑤兒今日去了集賢館!”
“集賢館?”殷玉瑤聞言,真的怔住,“你去那兒幹什麼?”
“聽課啊。”
“什麼課?”
“單大人今天在教士子們《大學》呢,瑤兒聽着,很有意思的。”
“是嗎?”殷玉瑤疼寵地摸摸她的頭,“想不到,瑤兒小小年紀,竟有這般的見識。”
“瑤兒纔不小呢,”小承瑤不滿地嘟起嘴,“母后,瑤兒今天聽見一個新詞,不明白,想請教母后。”
“什麼新詞?”
“錢莊!”小承瑤昂着頭,無比響亮地道。
“錢莊?什麼……”殷玉瑤本想細問,卻猛然省起,自己這女兒,只有九歲,連她都不知道的事,她又如何能明白?當下笑了笑,擡手在燕承瑤的鼻子上一刮,“小丫頭片子,不知從哪裡打聽來字紙片語,便來母皇面前賣弄,是也不是?”
“賣弄?”燕承瑤黑琉璃般的眸子骨碌碌一轉,“母皇,什麼是賣弄?”
殷玉瑤又好氣又好笑,但燕承瑤的話,卻有如一塊火石,在她心中擦出無數顆跳躥的火花,現在她正急於去將這些火花一一細化,所以不想再與這鬼靈精的丫頭廝磨下去,遂拍拍她的額發道:“瑤兒,你先去找哥哥們玩兒,母皇晚些時候再來陪你,好不好?”
燕承瑤一聽這話,立即乖乖滑下地面,連連點頭道:“知道了,母皇你只管去,瑤兒會很乖很乖地。”
殷玉瑤笑着起身,帶着滿心的鬆快,朝御書房而去。
……
“單大人,皇上有旨,宣你即刻入宮面聖!”
集賢館中,單延仁已經睡下,乍然聽得窗外傳來喬言的聲音,趕緊翻身落地,抓過官袍披在身上,一邊繫着釦子,一邊匆匆步出。
天色已然黑盡,邃黑的蒼穹頂上,廖落地懸着幾顆孤星,喬言手執拂塵,面無表情地站立着,見他出來,鼻中哼了一聲,掉頭便走。
單延仁心知,因爲上次闖宮之事,開罪了這位內宮總管,但他向來不怎麼瞧得起這些內待,是以根本不曾放在心上,更不會爲了此事道歉。
甫踏進御書房,便見殷玉瑤立於御案後,懸肘執筆,正在揮毫疾書,單延仁不敢打擾,默然站到旁側,靜靜等候。
約摸過了半盞茶功夫,殷玉瑤長舒一口氣,放下筆管,擡眸見單延仁已然候在丹墀下,便開門見山地道:“今夜急召愛卿前來,實是爲了一件事。”
“皇上請講。”
“你昔時在民間時,可曾聽聞‘錢莊’這一名頭?”
“‘錢莊’?”單延仁聞言,眼中閃過絲茫然,繼而搖頭。
“原來你也不知道啊。”殷玉瑤不僅微微有些失望。
單延仁的神情卻平靜如常:“微臣雖不知道,但有一個人,肯定清楚是怎麼回事。”
“哦?”殷玉瑤頓時來了精神,“誰?”
“就是微臣上次向皇上推薦的,浩京城中有名的經商好手,風輕裘。”
“是他?”殷玉瑤略一沉吟,“即如此,明日戌時,你引他到勤思殿,朕要單獨召見細詢。”
“是,微臣遵旨。”
“還有,開通邊貿的事,你覺得如何?”
沉默好半晌,單延仁才一躬身道:“若論經濟之道,實非微臣之強項,若皇上執意要行此事,微臣建議,召回魁似道,讓他主理,定不會誤皇上大計。”
“有理。”殷玉瑤點頭,轉念間又想起前些日子,在宮中抓到的那名內侍,遂言道,“聽說工部中有一名侍郎,喚作吳風,你可知曉?”
“吳風?”一聽殷玉瑤提到自己負責的吏治,單延仁頓時變得敏感起來,認真思索了半晌,方謹慎言道,“啓稟皇上,吳風向來辦事踏實,在工部侍郎任上四年,從無疏漏處。”
“是嗎?”殷玉瑤語聲輕淡,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拿不定她是什麼意思,單延仁心中暗自揣度,卻也不敢多言。
“對了,”殷玉瑤話鋒再轉,“朕怎麼覺着,最近呈上來的這些摺子,本本都說四海昇平,海晏河清,難道說,這永霄宮外的世界,真的已經政通人和,國富民安了?”
“這——”單延仁頓時躊躇起來——事實上,經過這幾年的苦心經營,整個大燕國確實蒸蒸日上,比起前代任何一位帝王,均有極大的起色,這確實是殷玉瑤的功績,但若說已經天下澄明,卻是言過其實,而衆臣子們如此上書,要麼是爲了討好殷玉瑤,要麼是真心頌讚,也有個別居心不純之人,別有他圖,幸而殷玉瑤自爲政以來,甚是理智,既不偏聽,也不偏信,除了偶爾向他們這些外官問訊之外,更是通過佩玟等宮人,及時瞭解宮外的國計民生。
在這樣一個君主面前,謊言欺詐,是毫無用處的,唯有真誠面對,才能博得皇帝的信任。
思及此處,單延仁緩緩屈膝跪倒:“自皇上執政以來,明法典,廣教化,扶農業,倡經濟,善兵政,仁澤天下蒼生,萬民共感共戴,皆言皇上乃是萬古聖明之君。”
緩緩地,殷玉瑤脣邊浮出絲笑漪——這些話,若從他人口中道出,她只會視爲阿諛奉承之辭,可是由單延仁說出,於她卻是一種欣慰。
十數年的辛酸、悲苦,日以繼夜的付出,或許在這一刻,才讓她有一種不曾虛度時光之感。
猶記得當日燕雲湖畔,當那個男子問她,想要什麼時,她只坦然地回答兩個字:“平安。”
平安。
她平安。
他平安。
孩子們平安。
天下人人平安。
這便是他們最簡單的願望,爲此,他們不惜攀刀山過火海,下地獄滾油鍋,那麼多的苦難,一一品嚐。
只是可惜,他還沒來得及看到盛世平安,便龍魂遠遊,單留下她這隻孤鳳,苦苦地支撐着一切。
直到如今,或許一切真的已經平安,或許沒有,可是,能聽到一個忠正臣子這樣的評價,她真的生出一種,死而無憾之感。
“單延仁,”那種被沉重現實壓抑的激情,再次在殷玉瑤的眸中活泛起來,“你曾經說過,願爲這方天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嗎?”
“是!”單延仁面色莊凝,毫不遲疑地答道。
殷玉瑤下了丹墀,緩緩地來回踱着步:“當日,議事院落成之事,朕曾當着文武百官之面,提出六項改制,曰刑責,曰稅苛,曰經濟,曰農業,曰教化,曰吏治,到如今,只剩經濟和教化兩端,始終推行緩慢,朕想問你,這是什麼緣故?”
單延仁想了想,方纔答道:“概因我國向來注重儒家‘君子言義不言利’的思想,故而導致讀書人往往只留心清談玄論,不注重實事,縱有滿腹經綸,卻落不到實處,或者一落到實處,便全然變了模樣,能夠將現實和心中想法結合起來的人,實在少之又少,故而經濟一途,始終難以打開局面;至於教化,這個成因更加複雜,非十年二十年的功夫能夠完成,怕是要百餘年的積累,才能素清整個大燕國的風氣,使之呈現健康清新的一面。”
“如此說來,”殷玉瑤不由嘆了口氣,“在朕執政的時代,是看不到這樣的情形了?”
單延仁默然——作爲一個清醒理智,而又持心公允的臣子,他很清楚,每個帝王所處的時間段,都有其侷限性——想法再美好,但若現實條件不成熟,是不可能實現的,即使實現,也要付出相當高昂的代價,所謂“拔苗助長”,從來都不是一件好事。
“皇上,微臣有一句實話,不知當奏不當奏。”
“你且說來。”
“不管爲人也好,做事也好,做官也好,治政也好,有些時候,需要順其形勢,無爲而治,施政者只要保證大的方向不出錯誤,至於其中一些小細節,萬不可苛求完美,否則便會因小失大。”
“哦?”殷玉瑤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繼續說。”
“再者,皇上切勿急功近利,所謂‘欲速則不達’,若是一味強求成功,反而會招致不必要的失敗。”
“愛卿所言,果是金玉之論,朕皆納之,望卿一如既往,遇事明言與朕,方不負你我君臣一場。”
殷玉瑤這話,說得甚是懇切,單延仁心內感佩,深深彎下腰去:“微臣,謹遵聖諭!”
……
當一身白衣的風輕裘跨進勤思殿時,殷玉瑤不由一怔——眼前這人的風度舉止,竟然似極納蘭照羽,若不是他那比納蘭照羽明顯高闊很多的鼻樑,幾乎要讓她以爲,這人是納蘭照羽的孿生兄弟。
“小民風輕裘,拜見皇上。”
“免禮,看座。”
“謝皇上。”
待風輕裘入座,殷玉瑤淡淡地再看了他一眼,方徐徐開口道:“風卿是浩京人?”
“是,小民祖上四代,一直居住於浩京南郊。”
“聽單愛卿說,風卿最慣理財?”
“那是單大人謬獎,不過手上經營着幾家鋪面,知道物之貴賤而已。”
“那麼,依風卿看來,世間何物爲貴?何物爲賤?”
“其實,世間之人,世間之事,世間之物,皆無貴賤,若有貴賤,不過是因爲人心的準繩不同——譬如珠寶美玉,對一個擁有萬貫家財的富足之家而言,便是貴重之器,但若對一貧寒飢凍之戶而言,還不如一飯一粥來得實在。”
“有理。”聽了這話,殷玉瑤臉上方露出淡淡一絲笑意——世間生意人雖多,真正懂得“商道”二字的人,卻廖廖無幾,小商求利,大商言道,若是尋常百姓家,或街邊販夫,不足以論道,但要提升到國與國之間貿易這個層面,則必須得依靠真正懂道之人來操作。
“朕欲在邊境開放互市,與也牧通商,不知風卿覺得如何?”
“皇上識見宏遠,非小民能及,小民能說的,只是普通人可見之事實而已——嗜其利者樂其始,卻極難見其害,守其終,世上任何一件事,都有利有弊,若利大於弊,此事可興,依小民看來,開放互市對於燕國,是有大利,也有小害,大利人人可以想見,小民不必贅述,而小害,則要看管理之人是否得法,若得法,國庫每年可增兩百餘至一千餘萬-稅入,若不得法,只怕徒增無窮煩惱之外,並不能得到多少實際利益。”
“嗯,”殷玉瑤點頭,索性將一切攤開了細說,“朕所慮者,也是此節,倘若朕遺你去着理此事,可否爲之?”
“小民謝皇上隆恩,只是小民一沒有官職,二也不慣官場拘束,若皇上拿定主意,小民願做一幫辦,還須一位正二品以上大員壓陣,方能協調各方力量,使之和衷共事。”
“那麼,依你看,朝中何人可爲?”
“這個麼——”鳳輕裘眸中精光一閃,“單大人職司吏部,天下百官的優劣均在他心中,皇上何不問詢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