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麼交錢,要麼去衙門!”皁隸臉上的橫肉一抖一抖,小小的眼睛裡精光亂跳。
焦二虎正要答話,冷不防陳儒綸在一旁,淡淡答道:“那麼,就去衙門吧。”
“大哥,”焦二虎滿臉灼急,伸手暗扯陳儒綸的衣襟,“這是幫吃肉不吐骨頭的傢伙,咱們還是,自認倒黴吧?”
陳儒綸像是全然沒有聽到他的話,面色靜如常態:“二虎兄弟若是疑懼,這就帶着弟兄們,各回各家吧,讓我跟他們走一趟,我就不信,這天底下,竟然沒有個講理的地方。”
焦二虎一聽這話,反倒不樂意了,兩隻眼睛頓時立起:“大哥這話什麼意思?我焦二虎斷不是那起貪生怕死,背信棄義之輩,陳大哥不怕,那小弟還怕什麼?”
“對對對!”一衆夥計紛紛起鬨,“就跟他們去衙門,看他們能怎麼着?”
皁隸把嘴一咧,兩隻眼往上吊起:“怎麼?想造反啊?”
言罷從身後拽出一條鐵鏈子,抖得嘩啦啦直響:“大牢裡有的是空位,專候你們這起不法之徒!”
“差爺,話既然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那就走吧,還等什麼呢?”何常新踏前一步,臉頰上微微泛起幾絲血紅,脖子上青筋隱跳。
皁隸幹這“敲詐勒索”之事,想來也不是一天兩日,大約沒料到會碰上硬釘子,不由一怔愣,可是勢成騎虎,況且上頭也有交待——不管遇上什麼事,於銀錢上頭,是絕對不能放鬆的。
故而,皁隸的膽氣也粗壯起來:“好,走就走!”
當下,鬧哄哄一羣人,提着那“罪證”便往衙門裡去。
到得郡府衙門時,太陽已經升到中天,亮晃晃的光投在赤白的石板地上,炫得人微微眼暈。
餘頭讓剩下的幾人看住焦二虎等人,自己進了衙堂,過了頓飯功夫方纔重新走出,臉上浮泛起得意之色,道:“把一干人犯,統統押上堂去,大老爺要親自審問!”
陳儒綸和何常新對視一眼,心內均是一緊——週週折折數十日,終於要見正主了,也不知這接下去,會是怎樣一番情形。
夾雜在一干夥計中,兩人踏上石梯,邁過高高的門檻,便見兩旁各立着六名皁隸,手持燒火棍,凜凜生威地立在那裡,倒也頗有幾分唬人的威勢。
“鏜——”但聽得一聲驚堂木響,兩旁皁隸齊聲喝道,“威——武——”
焦二虎等人到底只是普通小民,不曾見過大場面,頓時齊齊跪倒,陳何二人對視一眼,也緩緩跪下。
“下跪何人?”好半天過去,一個慢條斯理的聲音響起。
“啓稟大老爺,小人乃是海貨街小商販,姓焦,名二虎。”
“茲有皁隸班頭餘兵,指責你夾帶藏私,罪證確鑿,不知你有何話說?”
“大老爺請明鑑——小的,着實不曾行此不法之舉!”
“難不成,是他有意栽贓於你?”郡守的聲音依舊很平靜,甚至帶着幾絲慵懶,“這船是你的,貨也是你的,東西是當着你的面搜檢出來的,不是你夾帶,難道還是旁人不曾?”
焦二虎只是死死咬着脣,再沒有作聲。
“大老爺,”後面的陳儒綸忽然擡起頭來,“可容小的自辯否?”
郡守輕咦一聲,兩簇目光往他臉上一掃:“你又是何人哪?”
“小的姓陳,名向學,乃是此趟行船的貨主。”
“你是貨主?”郡守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些,“如此說來,這些違禁之物,是你夾帶上岸的?”
“回稟老爺,”陳儒綸直起身子,一臉正氣,“小民此是第一次下海行商,根本認不得此爲何物,更不解它爲何違禁,還要請老爺賜教。”
“你這刁民!”郡守一聽,兩隻眼睛頓時立了起來,“竟敢當着本大人的面耍花腔!”
“小民一生從不說謊,不識便是不識!”陳儒綸目光凜凜,本來極瘦的身板,竟顯出幾分威勢來。
郡守一震,立即坐直了身體,上上下下將他仔細打量一番,擡起右手來,兩指輕輕捋着下頷上的鬍鬚。
多年爲官的經驗告訴王之俞,下頭跪着的這人,要麼是個不識世務的酸腐書生,要麼……想着後一種可能,他眉心不由突突一跳——前日京師有密信來,言說皇帝派出兩位觀風使,前往東海郡,難不成?
雙瞳一轉,王之俞急做判斷,收起鐵板般的臉色,改換上笑容道:“看來,你真是個剛入行的,不懂這裡頭的規矩,既如此,且先退至二堂,本官細細說與你聽,至於其他人麼,暫時移至偏院,不許隨意走動。”
微微側頭,陳儒綸迅疾與何常新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獨自站起身來,跟着王之俞進了二堂。
“陳向學是吧?請坐請坐。”王之俞整個人變得一團和氣,禮數也格外周全,先請陳向學入座,再令人奉上香茶,自己也坐了,捧起香茶慢慢啜了一口,方緩緩言道:“不知陳向學家鄉何處?緣何至此啊?”
敢情,是想探根究底?
陳儒綸多年在京師官場走動,於這人情世故上,豈有不通之理?當下微微一笑道:“小的家在浩京城郊陳家村,只因朝廷放榜,大倡海上行商,又聽得朋友說,海商獲利甚豐,爲着生計,且投此處來,本想賺一筆豐厚銀兩,回京尋個門路,或進科場一搏,尋個出身,或在京城裡盤個店鋪,整治一門生意,不想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錢沒賺到一文,反惹官司上身。”
王之俞一邊聽,一邊細觀他言止,見他神情坦蕩,料來所言是真,立即“砰”地一聲,將茶盞砸在桌上,冷眉豎起,喝道:“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刁民,既在天子腳下久住,自該知曉朝廷法令,竟然還夾帶黑麻登岸,本官豈能容你?”
黑麻?陳儒綸心中一凜——難道那一團團,圓滾滾,黑乎乎,周身長着小刺兒的物事,便是黑麻?
黑麻,原產自於東海諸島,本是一種輕微鎮痛的常用藥物,然最近不知是什麼人,用蒸煮之法將其提練,結成黑色晶球,若取其一小塊研成細末,裹在錫紙裡,就火吸食,會讓人產生一種飄飄欲仙,身在夢幻的感覺,漸漸愈食愈上癮,最後難以自拔,徹底喪失勞動能力。
在其悄然滲入內陸後不久,便引起朝廷高度的重視,將其列爲禁品,若有夾帶藏私,者,重則處以極刑,輕則流徙數千裡。
難怪東海衙門的皁隸們,靠這一手能夠屢屢得逞,也難怪海商們吃虧之後,卻個個有苦不堪言——想來這栽贓的手法,不單通用於不肯交納鉅額稅款的海商,也通用於這郡中一切敢與這位大人作對的良民。
如果真是這樣,前日自己與何常新私下查訪所遭遇的阻礙,便不難解釋了。
越是細想,陳儒綸心中愈冷——幸得當今女帝英明,派他們下來暗察此事,否則這一郡百姓,只怕都得給貪得無厭的惡官給坑害了去!
想清楚這一層,陳儒綸心中反倒清明瞭,脣角兒綻出絲極淡的笑:“原來那東西便是黑麻——既然是從小的貨船中搜出,小的也無他言可辯,但不知郡守大人,預備如何處理?”
“要麼,你留下一萬兩銀子作爲罰金,此事便算從未發生過,要麼,”王之俞嘿然冷笑,擡起右手來,往脖子上一抹。
“這銀子嘛,”陳儒綸的反應,卻讓王之俞大大一驚,“小的倒不是沒有,只是小的有個條件。”
“什麼?”
“像焦二虎等人,只是在下的幫傭,不管夾帶了什麼,私藏了什麼,請大人一概寬免,如何?”
“這可不行。”王之俞眯起眼睛,“縱然你是主犯,他們可也是從犯!豈有釋免之理?”
“那麼,若有這個呢?”陳儒綸渾不以爲意,從袖中摸出一張銀票,推到王之俞跟前,王之俞一看面額,兩隻眼睛頓時亮了。
抓了抓下巴,他的神情再次變得客套起來:“陳官人果然出手豪闊,即如此,本官便放了外面那起人,只是,還要勞煩陳官人在府監裡多呆幾日。”
“這個自然。”陳儒綸毫不以爲意——他也正好想借此機會,探一探東海郡郡衙大牢的虛實,多掌握一些王之俞爲官不仁的證據。
再說偏院裡,何常新等人正等得心焦,忽然見那餘頭再度走出,臉上不復兇惡之色:“大老爺留陳向學說話,其他的人,可以自行散去了。”
這就結了?
焦二虎一行人等心中疑惑,待要吵鬧,何常新卻先一步站起,沉聲言道:“既如此,各位兄弟們,先回海貨街去吧,大夥兒離家日久,想必家裡人都惦記得緊,還是趕着回去瞧瞧吧。”
他的話着實在理,再則他與陳儒綸本是一路,尚能如此沉得住氣,他們又何必多操一份心?
從郡府衙門裡出來,何常新卻伸手扯住焦二虎,壓低嗓音道:“先去東海客棧。”
“何大哥你這是?”
“大家辛苦一趟,總不能空手而歸吧?”
“可是——”焦二虎愣住了。
“出發之前,陳大哥不是說了嗎?倘若虧了,算我們的,倘若有賺,全給你們。”
天下間,竟有這樣的好事?焦二虎久久未能回過神來。
“來吧,都跟我來吧。”何常新打頭前走,領着一衆人等進了東海客棧,讓黑頭把帳目算清楚——單從帳上看,此次共獲利一萬兩銀子,除去交作稅款的五百兩,以及損耗,各人該得七百五十兩,何常新取了九千兩銀票,讓焦二虎領着衆人自去分配。
手裡拿着銀票,焦二虎嘴脣輕顫,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末了衝陳常新深深一鞠躬,這才領着衆夥計去了。
且說陳儒綸,果真被餘頭押着,塞進了府衙大牢裡,好在王之俞看在銀票的份兒上,並不曾如何爲難他,命人給他安排了一間相對乾淨的“單人房間”。
饒是如此,牢中昏暗的光線,污濁的空氣,仍是讓他倍覺難受,遠遠近近不時有痛楚的呻吟之聲傳來,折磨着他的神經。
及至餘頭離開,陳儒綸很快冷靜下來,他可時刻沒有忘記,自己留在這裡的目的,當下挪到柵欄邊,凝目朝對面望去。
但見一蓬亂叢叢的稻草裡,四仰八叉躺了三個男人,半裸着胸膛,鼾聲如雷,頭髮亂糟糟地覆在臉上,遮去了面目形容。
“喂,對面的兄弟——”陳儒綸接連叫了好幾聲,其中一個男子方扒開亂髮,慢騰騰地坐起身來,眸中寒光如刀鋒般凌厲:“瞎叫嚷什麼?誰是你兄弟?”
陳儒綸咳嗽一聲,面上帶笑:“不知閣下尊姓大名?犯了什麼事?”
“老子犯了什麼事,輪得着你來過問麼?”不想那漢子脾氣甚大,兩眼瞪得渾圓,絲毫不買陳儒綸的帳。
陳儒綸好歹是個朝廷命官,素日裡受人尊祟,哪裡受過這樣的氣,當下心頭也火了,把臉一拉,退了回去。
冷不防對面另一個黯啞泌涼的聲音傳來:“大哥你呢,又是爲的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