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玉瑤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明泰殿的。
“皇上。”佩玟迎上來,看着面色蒼白的她,滿眼擔憂。
“出去。”僵硬地吐出兩個字,殷玉瑤揮揮手——她需要安靜,此時的她,只想把自己一個人困在角落裡,好好地安靜安靜。
“是。”佩玟答應着退出,輕輕掩上殿門。
走到牀榻邊,殷玉瑤全身脫力地躺下,瞪大雙眼,看着黑糊糊的帳頂,腦子裡一片空白。
是那種瀕臨死亡之前的空白。
能逼得人瘋狂的空白。
她闔上了眼,想任由自己沉沉睡去,可是耳邊似乎總有個聲音,在輕輕地叫喚。
她的確不怕死,只是,需要一個接受的心理過程。
想來任何一個人,得知自己生命將要結束,都難以真正的坦然吧?
明泰殿外。
燕承寰久久地站立着,面對緊閉的宮門,雙眸深沉得如同無邊暗夜。
“大哥,”聞訊趕來的燕承瑤快步走到他身後,“母皇呢?”
燕承寰沒有回答,整個人彷彿已經凍結了。
“母皇呢?”燕承瑤眼中閃過絲焦灼,提高嗓音問道。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不知道。”燕承寰搖搖頭——他本來在玉英宮的側殿外守着,中途離開了一會兒,去察看容心芷的狀況,再回到原處時,側殿殿門大敞,母皇卻不見了。
直到佩玟找來,他方纔知曉,殷玉瑤已經回到明泰殿中。
當時側殿裡,明明只有母皇一個人,沒有理由會出意外啊。
“大哥!”又一個聲音響起,人影匆匆而至。
是燕承宇。
“母皇呢?”狐疑地看着自己的哥哥與妹妹,他面色微凝。
燕承寰與燕承瑤對視一眼,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燕承寰不說,是怕增加燕承宇的壓力,燕承瑤不說,是因爲她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何事。
見他們倆活像兩隻封了口的葫蘆,燕承宇視線調轉,看向宮門緊閉的明泰殿:“母皇她——在裡面?”
“嗯。”燕承寰點點頭。
當即,燕承宇二話不說,擡腳便向前走,卻被燕承寰伸臂擋住。
“大哥!”燕承宇眸中躥起兩簇火花,“我要見母皇!”
兩人正僵峙着,殿門吱呀一聲打開,女皇從內裡步出,靜靜地看着自己的三個兒女。
“母皇!”當即,三人一齊近前,燕承瑤扶住殷玉瑤,而燕承寰與燕承宇,則滿眸關切地注視着她。
一股難言的酸楚和悽然,悄悄從殷玉瑤心浮起。
孩子們,都已經長大了,可以承擔得起整個江山……或許她,真的,該走了。
擡起頭,殷玉瑤的目光,望向極爲渺遠的夜空深處,脣角綻出絲神秘的,卻略帶幾絲溫馨的笑。
那樣美的笑容,卻讓燕氏兄妹三人,心中同時覺出絲詭譎,感覺此時的殷玉瑤,離他們好遙遠好遙遠。
“母皇!”
在三個孩子當中,燕承宇對她的愛,無疑是最深沉的——因爲他親眼看到父皇的死,給母皇造成的深重打擊,也唯有他才清楚,這麼些年來,殷玉瑤到底忍受了些什麼,擔負了些什麼。
此刻,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竟然當着兄長和妹妹的面,張開雙臂,輕輕將殷玉瑤攬入懷中,柔聲地不斷呼喚着她。
燕承寰一怔,眼裡繼續掠過絲不自然的妒嫉,向來最喜吵鬧的燕承瑤也默默退到一旁,怕稍微大的呼吸,都打擾到他們。
時空,彷彿在這一刻靜滯。
很久以後殷玉瑤收回目光,擡手輕輕拍了拍燕承宇的後背:“母皇很好……母皇,感謝上天,讓你們一直都在母皇身邊……”
“母皇,宇兒會守着你,絕不再離開。”
“我也是。”
“我也是。”
看着這三個已經出類拔萃的孩子,殷玉瑤眼中最後那一抹涼色,終於釋然——
該知足了。
她這一生,轟轟烈烈地愛過恨過,陪着一個傑出的男子,挽救了一個龐大的國家,一片生機勃勃的熱土,並且開闢了一段太平盛世……或許還有些小瑕疵吧,可是上蒼,待她已經不薄。
深吸一口氣,她的語氣神情,無不變得恬淡平和:“宇兒,送你妹妹回瑤光殿去,寰兒,你隨我進來。”
燕承宇俊氣的眉頭微微往上一挑,本想再說些什麼,卻被燕承寰輕輕扯住:“這兒有我。”
“宇兒告退。”
“瑤兒告退。”
待兄妹倆離去,殷玉瑤方纔折身,帶着燕承寰一起,回到殿中。
“寰兒,佈陣。”
燕承寰先是一怔,卻沒有說話,再次施展身法,佈下陣形,將整個明泰殿與外界隔離開來。
屏氣收勢,他方纔看着殷玉瑤道:“母后,您是有什麼話,對兒臣說嗎?”
“如果,”從殷玉瑤脣間吐出的字,一個一個,沉若萬鈞,“母皇要你,立即接掌皇位,你可能夠?”
“什麼?!”燕承寰悚然大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擡手抓住殷玉瑤的胳膊,“母皇,你這話什麼意思?”
“這個皇位,本來就是你的,母皇只是代掌十二年而已,原本打算,待到你二十歲生辰時,再舉行禪位大典,可是現在,情況有變,只怕這萬鈞重擔,須着落在你的肩上了。”
“我不明白!”燕承寰低吼,“母皇你好好地——”
“你聽着!”殷玉瑤面色一肅,全身上下散發出極其凜冽的氣勢,“這是聖旨!”
燕承寰沉默了。
“明天,我會召集四位議事院大臣,密議此事,讓他們準備新君登位的諸項事宜,同時派出大批的皇家暗探,監視各方動靜,倘若大臣們有任何異動,立即將其控制起來,另外,”殷玉瑤說着,從懷中摸出一柄金燦燦的鑰匙,塞到燕煌曦手中,“在龍牀的御枕下,有一個暗閣,裡面放着九龍闕和一塊黑色令牌,你務必收好,將來一定會用得着。”
燕承寰腦子裡亂哄哄一片,長期以來養成的清冷與鎮定,在這一刻竟然派不上絲毫的用場——爲什麼?爲什麼他剛剛回宮不到一載,還沒享受夠家的溫暖,家的甜美,母皇就要……就要……
兩顆晶瑩的淚水從眸底滾出,砸在殷玉瑤的手背上。
殷玉瑤怔住了。
從沒想過,她這個剛強的兒子,竟然會……如此傷悲。
“寰兒。”張開雙臂,她抱住這個自兩歲起,便離開自己,漂泊天涯的兒子。
“母皇,”燕承寰的嗓音透着幾分沙啞,“你要我如何向二弟,向三妹交待?如何向朝中衆臣交待?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放心……母皇都會安排好的,一定不讓你爲難。”
“可是母親,”燕承寰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寰兒心裡好難受……真的好難受……寰兒寧願不做這個皇帝,寧願從來沒有回到皇宮裡……對了,寰兒今天晚上就走,馬上就走,這樣,母皇就不用忌憚那些人的非議,安安心心地,繼續做皇帝,繼續治理大燕的天下……”
“孩子,”殷玉瑤深深嘆了口氣,“母皇離去,和你沒有關係,你不必自責……再說,這燕國的萬里河山,本來就是你的,你怎能說這樣的話呢?”
眼見着一切已經無可挽回,燕承寰強令自己的情緒平復:“那麼母皇,讓寰兒這幾天都陪着你,好不好?”
“好。”殷玉瑤眸中浮起暖暖的笑,“從明天起,我們一家人,每天晚上都去桃花源,過平平凡凡的,百姓家的生活,母皇做飯給你們吃,你們陪着母皇,唱歌,跳舞,遊戲,好不好?”
“嗯!”燕承寰重重地點頭。
……
“傳位?”洪詩炳霍地擡頭,難以置信地看着端坐在御案後,一臉凝肅的女皇,“不是說……等到太子弱冠嗎?”
殷玉瑤站起身來:“不是打太子回宮的第一天起,你們便心心念念地想着,讓太子趕快承繼大統嗎?怎麼真到了節骨眼兒上,你們反而大驚小怪起來?”
“微臣……微臣等不是大驚小怪,實在是準備不足。”
“要如何纔算是準備足夠?”
洪詩炳語塞。
“總而言之,朕已下定決心,在八日之後,舉行禪位大典,正式將大燕交給太子,你們,趕快擬定,如何迎扶新君吧!”
殿中霎時一片死寂。
好半晌過去,洪詩炳四人方纔找回自己的聲音,朝着殷玉瑤磕下頭去:“微臣等領旨。”
“還有一事,今日之議,出朕口入爾等之耳,倘若有絲毫的消息走漏,引出不必要的禍端,朕必定將你們抄家問罪!”
四人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這還是他們自侍從女皇以來,第一次聽到如此威嚴的旨令,可見女皇對這事的重視。
“微臣等絕不敢有負聖恩!”
“既如此,去吧。”殷玉瑤一擺手,目送四人離去,方纔傾身躺回龍椅中。
要應付他們,自己還是綽綽有餘的,畢竟洪湛宋陳四人,雖向來忠心爲國,思想上仍舊傾向於燕氏皇族,可單延仁……
單延仁……
沒有想到,自己對他,竟然會有一份,意料之外的憐惜。
……
第二日午後,殷玉瑤在明泰殿,召見了單延仁。
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單延仁的表現,卻比她意料的,平靜得太多。
“皇上已經決定了嗎?”
“是。”
一點一點地,單延仁沉下雙膝,雙手並於額前,大禮參拜:“微臣……會誓死效忠大燕,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
這個詞讓殷玉瑤微微一怔,卻沒有多想,溫聲言道:“單愛卿,你且起來吧,朕還有些話,要叮囑於你。”
“皇上請講。”
“想來朕去後,朝內定然會有一番動盪,你一定要好好幫着太子,牢牢掌握好一切,必要的時候——”殷玉瑤言至此處,眸中陡然轉寒,“不妨抓幾個典型出來,誅其九族,殺一儆北!”
“是!”
“再有,十年的承泰新政,方有今日大燕繁榮興盛之局面,萬不可因爲朕的離去,而毀於一旦,議事院四位院臣,雖忠於國事,但對於朕的決策,卻未必真地服膺,如果他們接受下方臣子們的挑唆,上書建議太子廢棄新政法策,你——”
“皇上但講無妨!微臣一定謹記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