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楓歷彤慶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
時近年關。
整個燁京再度鋪排開華麗陣容,迎接一場盛大婚典的到來。
此次聯姻的女主角,仍然是流楓長公主,赫連毓婷,男主角,則是時下倍受爭議的大燕四皇子,燕煌曦。
與上次不同,這一次,無論是皇族還是官員,甚至是城中百姓,全體都動員起來,清掃街道,高掛彩燈,將喜慶的氣氛,宣揚到十足十。
這一天,終於到來。
難得的一個晴朗冬日,空中飄着些微微的薄雲,自一大早起,九道宮門一律敞開,人流來往穿梭不斷,悠揚的絲樂聲,清脆的鞭炮聲,響個不停。
鳴凰宮。
鳳冠霞帔,芙蓉嬌面,妝扮停當的赫連毓婷,穩穩端坐在鏡前。
身後,殷玉瑤手執玉梳,正輕輕地梳理着她如緞的青絲。
“就要,開始了。”
看着鏡中的自己,赫連毓婷輕輕吐出一句話。
“嗯。”殷玉瑤低聲應答,手中動作不停。
“希望,一切順利。”她說。
“希望,一切順利。”她答。
整個殿閣再次變得岑寂。
因爲她們都清楚,一旦跨出這道宮門,她們將要面對的,並不是什麼盛世繁華,而是一場,漫長得看不到盡頭的戰爭。
在這場戰爭裡,她們押上的,不僅僅是自己的終身,還有千千萬萬人的安危。
戴上鳳冠,放下細碎的瓔珞,再覆上霞紗,赫連毓婷站起身,扶着同樣一身盛裝的殷玉瑤,朝宮門外走去。
邁過高高的門檻,滿空清澈的陽光撲面而來。
亮得澄心,亮得明魄。
喜樂之聲大作。
她們並肩而立,看着那一身紅衣的男子,徐步而來。
他走到她們的面前,立定,然後緩緩地伸出手,握起左側女子手中的紅綢,牽引着她,轉身朝着宏威殿的方向走去,右側的女子默不作聲地跟在他們身後,手中捧着新娘那長長的禮服裙襬,身邊與她同行的,還有十一名同樣盛裝打扮的宮女。
她們,僅僅是那位高貴公主的陪嫁。
包括殷玉瑤,包括掌事宮女司畫。
一切,都在不疾不徐,井井有條地進行着。
上殿見君、行禮、交換婚書、辭駕。
總算,整個儀式接近了尾聲,被薄薄霞紗遮住嬌面的新娘,忍不住微微鬆了口氣。
接下來,是最重要的一環。
授符。
何符?
兵符。
統帥六十萬大軍的兵符,也可以說,是燕煌曦此來流楓的最終目的。
從御案上拿起那方玉色無瑕的符印,赫連謫雲站起身,親自步下金階,緩緩地,緩緩地,走向燕煌曦。
每一個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他們都很清楚,這件事,實在干係重大。
倘,這方符,交予燕煌曦之手,可以說,他得到的,不僅僅是流楓長公主,還有——大燕皇位。
這個誘惑,不能說不大。
就在兩個男人同時擡手的剎那,一道冷湛的劍光驟然從旁側斜刺而至,硬生生地,從兩人間穿過,橫亙於當中,阻住了儀式的進行。
場面一時僵凝。
“二皇子?”赫連謫雲嗓音沉冷,眸光淡淡地落到握劍之人臉上。
昶吟天。
一直沒有出手,亦沒有任何動作,卻在此時突然發難的昶吟天。
“國主愛女之心,天日可鑑,倘若一番良苦,卻爲他人作了嫁衣裳,豈非賠了公主又折兵,反成世之笑柄?”
“你這話,什麼意思?”赫連謫雲高高皺起眉頭,冷冷地看過去。
“她,”昶吟天一挑眉峰,斜睨了新娘一眼,“真是國君的掌上明珠?”
此言一出,殿上頓時響起一陣微譁。
赫連謫雲笑了,神色波瀾不驚:“二皇子,何出此言?”
“聽說,”昶吟天的眸光在新娘身上溜溜一轉,“長公主有樣不爲世人所知的妙技,能以笛聲引千鳥相和,今番恰逢喜事,能否請公主一顯身手,讓我等不枉來此一行?”
這——
衆人不由面面相覷,按說吧,昶吟天的要求亦不算過分,但問題是,長公主何時有這樣的特技了?他們如何不知?
就在衆人怔愣之時,新娘動了,卻只是指尖微微一彈,一粒細細的金錁子從袖中飛出,將昶吟天手中之劍,硬生生打偏。
霞紗輕飛,瓔珞微晃,那張明麗的臉龐,突如其來地映進昶吟天的眼中,雖只有短短一瞬,卻已足以讓他看清,面前女子的真容。
昶吟天當即一怔——難道宮中傳出的消息有誤?
收劍後退,犀利目光即轉,落到旁側站在第一位,輕紗覆面的女子身上,昶吟天更加困惑——難道她們?
然而,赫連謫雲並沒有多給他思考的時間,已然開口:“二皇子?可還有話說?”
“恕在下失禮。”微皺着眉頭,昶吟天退了下去——即便他心中有再多的疑惑,斯情斯景,也不容他再多言一句。
終於,那方玉色流瑩的印信,端端正正地,握在燕煌曦手裡。
那是他這一個多月來,夢寐以求的東西,他終於得到。
可是他那張年輕的臉上,除了平靜,仍然還是平靜。
因爲他清楚,這,僅僅是開始,後面的路,還很長很長。
“燕煌曦,”赫連謫雲眸色深深,“朕的女兒,就交給你了。”
“多謝國主玉成。”微微躬身,燕煌曦面色恭謹。
“萬鈞重擔在肩,朕,不便虛留於你,六十萬大軍已在燁京外集結,隨時可以啓行。”
“燕煌曦,再謝國主!”左腿半屈,燕煌曦攜着身側的新娘,沉膝跪倒於地,衝着赫連毓婷誠心叩拜下去。
“請起。”赫連謫雲傾身相扶,站起的瞬間,兩個男人的眼神,悄然在空中交匯。
那,並不是翁與婿,而是一場無聲的盟約。
只有他們兩人清楚的盟約。
帶着自己的新娘,帶着那方號令六十萬大軍的印信,燕煌曦昂首闊步,走向殿外。
他的人生,即將掀開嶄新的一頁,說不興奮,不可能,說不激動,不可能,但是他,卻把那興奮和激動,用盡全力壓了下去。
九百九十九級長階,在他們的眼前,筆直地延伸向下方,那盡頭,山河壯麗,那盡頭,馬鳴風蕭,那盡頭,戰鼓催動無邊風雲,那盡頭,是屬於他們的,另一方傳奇天地!
擡頭看了看高遠的天空,赫連謫雲眸中,一片幽波沉沉。
燕煌曦,一路好走!
在高高的輦車前,燕煌曦鬆開了手中的紅綢,走到新娘身側,輕輕將她抱起,一步步,登上木梯,隔着薄薄的霓紗,深深注視着懷中女子。
“燕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長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列隊於四周的數十萬士兵,同聲大喊。
然而,在那樣雄壯的喊聲中,燕煌曦黝黑的雙眸,卻突然轉寒。
俯低了身子,他湊到懷中女子耳邊,語聲生冷:“爲何是你?”
“只能是我。”四個字,輕若不聞。
然後,他們迅疾分開。
保持着直立的姿勢,他一直將她抱進紗幔深處,然後沉聲吩咐:“起行!”
綿長的號角響起,在近萬名士兵的護衛下,寬大的輦車,緩緩啓行,朝向慕州,朝向邊關,朝向東方。
東方,大燕所在之地。
輦車之中。
男子一直冷冷地盯着自己的新娘:“回答我,爲何是你?”
“不然呢?”捋捋腮邊鬢髮,女子燦若春花般一笑,“你真以爲,所有的人,都是瞎子麼?”
燕煌曦一聲冷哼。
直覺告訴他,這件事並不簡單,更讓他惱火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那個人,到底在哪裡。
“她很安全。”擺正臉色,新娘輕輕撩開瓔珞,露出那張明麗動人的臉。
“爲什麼?”男子卻似乎並不滿意,仍然追問。
“因爲,這裡還是流楓。”
明白了。
他終於明白了。
因爲,這裡還是流楓。
雖然兵符在手,卻並不等於,這六十萬人,就一定會聽命於他。
這支軍隊真正的統帥,還是赫連毓婷。
六十萬人保護的,不是他燕煌曦,更不是大燕國土,僅僅只是他們所深深愛戴的長公主。
六十萬人是陪嫁,也是棒喝。
六十萬人是資本,更是護身之符。
有了這六十萬人,乾熙大陸任何一個帝王,都不敢小覷這位公主。
只怕,這纔是赫連謫雲真正的用意吧?
燕煌曦默然了。
雖然他很驕傲,但關鍵時刻,他還是識時務的。
不可否認,此時此刻,面前這個女人,比自己想要的那個人,更加重要。
雖然,他並不太習慣跟她在一起,更不太習慣領受一個女人的情。
但,罷了。
戲既然已經開場,無論如何,得唱到最後。
出了流楓,回到大燕,纔會是,他的天下。
出燁京,沿途東往,十日之後,大軍抵達慕州,在這裡,他們將收到一份,意想不到的禮物。
在這裡,赫連毓婷會以一個女子的智慧,告訴燕煌曦,她和他心愛女子的抉擇,是多麼正確。
大軍浩浩蕩蕩地開進了慕州城。
按照原定計劃,他們將在這裡休整一夜,次日繼續東進,進入大燕境內,加快速度,與仍然駐紮在澹塹關的韓之越部匯合,然後,攻下太淵郡,直至浩京城下,與燕煌暄決一死戰。
是夜,萬籟俱寂,燕煌曦半倚在窗前,遙望着天際散落的星子。
然後,他聞到了一股味道。
甜鬱濃香的味道。
從北邊的方向而來,不消片刻,便籠罩了整座慕州城,甚至連那明淨的夜空,也被抹上一層淡淡的玫瑰之色。
玫瑰色,很漂亮的顏色。
但漂亮的東西,往往是致命的。
伸手扶住窗框,燕煌曦強壯的身軀,一陣輕顫,然後慢慢地,倒向地面。
房門洞開,兩抹黑影如幽靈般閃進,扛起倒臥在地的男子,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所有的一切,歸於平靜。
只是那黑暗裡,悄無聲息地閃出來一人,晶瑩璀璨的眸子,仿若窗外那顆顆星辰……
慕州城郊。
蘢翠別院。
看着躺在榻上的男子,黎鳳妍脣邊不由扯開絲得意的笑——燕煌曦,你終於是我的了。
流楓國又如何?赫連毓婷又如何?六十萬大軍,又能奈我何?
你是我的,就該是我的!
走到榻前,她慢慢地俯下身子,靜靜地凝視着面前這張刀削斧鑿,充滿了陽剛氣息的面孔,眸中慢慢漾開深深的迷醉——
從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她的少女芳心,就深深被他的狂揚霸肆所折服,所以,後來一切的一切,權謀也罷,陰招也好,她所爲的,也不過是,得到他。
想她黎鳳妍,從小到大,要什麼沒有?偏偏眼前這個男人,對她的美貌,對她的青睞,不屑一顧,甚至還接二連三地羞辱於她!
“燕煌曦……”指尖在男子臉上細細地摩挲着,黎鳳妍眸中魅光流轉,“你終究,逃不過我的掌心……”
男子依舊靜默地躺着,呼吸平穩,面色柔和,彷彿無聲無息之間,隱去了素日那股生與俱來的冷傲。
緩緩地,黎鳳妍褪下外袍,露出細膩白皙的粉臂——燕煌曦,赫連毓婷能給你的,我,同樣也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