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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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

晨風挾着微塵,從南邊山口吹拂過來。溼溼的風含着水汽,不冷卻也不溫。青圍幔未撤,四角的火盆,餘燼未熄。太監連升叉着手,站在小菜園的木籬邊上,眼睛似睜似閉,如老僧入定般。

他徒弟劉海指揮着幾個隨行太監宮娥輕手輕腳地小碎步跑過來,端着一應洗漱用具。

枯站了一會,劉海偷偷湊到連升身邊,“師傅,您這是睡着了?”

“主子還在裡面,咱家怎得安睡?”連升眼皮都沒睜,還是那幅樣子,可話卻帶着陰狠,“咱們這回跟過來伺候,可都警醒着點,別惹主子不痛快,到時我可誰也保不了。”

“是。”衆人都嚇得發抖。

“師傅,叫起兒不?”劉海又跟着枯站了一盞茶時間,沉不下氣,又輕聲問。

“叫起兒?你知道怎麼叫?”

“呃?”劉海忙道,“師傅指點。”

“自古以來,皇家就講究個君君臣臣,管他什麼人,即使販夫走卒,一旦爬上龍牀,那就是陛下的枕邊人,咱們都得當主子敬着。如今這位,明顯是陛下心尖子上的人,且不論有沒有封賞下來,這敬畏的心,咱們這些做奴才的可得揣住了。明白?”

劉海琢磨了一下,眼神一亮,連連點頭。

連升終於擡起眼皮,“去叫起兒吧。”

“哎。”劉海輕輕地進了園子,鼻尖都頂在青幔帳了,方停下,鄭重地嚥了嚥唾沫潤了潤嗓,用很低很低卻恰夠帳內人聽到的聲音,“皇上,時辰不早了,起兒吧。”

“嗯。”裡面漫聲應。

劉海立即撩簾,弓身進去。

皇上夜裡剛幸了人,又留了宿,這會兒,裡面情形不明,可不能讓一大幫子太監宮娥進去裹亂,這是規矩。

劉海自己當先進去,直接就跪下,“給皇上,雲侍君請安。”

這句請安,聲音極脆,聽着就提神。這也是規矩,皇上剛醒,得先精神精神,不然挾着起牀氣,恐怕拿叫起兒的出氣。他自作主張地加了句侍君,果然,劉詡嘴角微微翹翹。

劉詡坐起來,示意噤聲。

這夜,雲揚基本就沒睡成。

折騰了一夜。及凌晨,雲揚不知幾次,在劉詡身體裡,手中傾瀉。劉詡吻上他的脣,脣嫣紅,微微顫着,她一碰,便自動輕輕張口,方便劉詡的舌頭長驅直入。劉詡愛極,怎麼也吻不夠,索性閉目專心吮吸着雲揚的甘甜,伸手與他十指交握,覺得雲揚的指尖都在發顫。

“還要不?”劉詡擡起脣,又吻他顫得更厲害的羽睫。

雲揚漂亮的眉微微皺起,略啞着聲音,“皇……”

劉詡眉梢挑了挑,壞心眼地在他小腹下撫弄,雲揚反應極大地嗯出聲。

“主上……”雲揚咬住脣,身下一波一波的刺激,逼着他無處泄力。是皇上,還是主上,他腦子裡已經分不清叫什麼了,胡亂地叫着,微挑的眼角已經溼了。

“怎麼?”

“沒什麼。”雲揚顫着聲音應。

劉詡知道雲揚累得不行,本就是逗逗他。見他又是這樣欲取欲求的樣子,忙停下動作。她抱着雲揚輕顫的身子,輕柔安撫,心中卻全明白了。雲揚於情事上,本就是白紙一張,什麼都不懂,全憑自己引導。自己這一夜完全放開慾念,變着法地,要了他一次又一次。而云揚心中先入爲主,竟只當男女之事本就該這樣,他雖羞澀難當,卻是順從又配合,自然是自己要怎樣就怎樣。

想明白這個關節,劉詡愛惜地摟緊他。雲揚軟軟地沉在她臂彎裡,情竇初開的少年,渾身都敏感。她一時竟不知該把手放在哪裡。緩了好一陣,劉詡才輕拍他背。雲揚累慘了,停了一瞬,便沉沉睡着了。

這會兒,雲揚也只睡了一個時辰。劉詡愛撫地吻了吻雲揚熟睡的眉眼,不忍叫醒。她輕輕起身,替雲揚蓋了件袍子,帶着劉海出了幔帳。

“吩咐都統領準備,先帶着人馬往大營去。留下鐵衛護駕即可。”劉詡吩咐等在外面的大太監連升,“你們也跟着一起。把馬車趕走。”

“呃?” 連升拿眼睛悄悄詢問劉海,見劉海挑眉眨眼的,心中便明白了。“是。”

劉詡自去一邊洗漱,幔帳裡仍是一片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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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趕着空車往大營?”都天明得到口諭,百思不得其解。

連升叉着手,估摸着雲逸和老王爺會在大營十里外道迎,人家初承皇恩,怎麼也不會願意在這種場合和大家見面吧。

“這是聖上體恤侍君大人。”

都天明聽明白了,不置意見,有云帥鐵衛護駕,他倒是放心。回頭命令皇城鐵衛們,準備開拔。

連升也招呼衆太監宮娥。他們本就是坐了幾輛大車,一路上遠遠地跟在聖上後面,這下也不用了,直接跟在皇城鐵衛隊伍裡,一同出了茶肆,往南而去了。

睡了不知多久,雲揚掙扎着眼皮,終於醒來。

“呃。”渾身痠疼。

他掙扎着坐起來,青幔帳遮光,但頭頂正紅的日頭,卻把陽光毫無保留地瀉了進來。雲揚腦子裡空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急急起身。

“醒了?”劉詡聽到動靜,親自端着洗漱用具,撩帳進來。

“皇……主上?”

“主上便主上,又何時添了個姓?”劉詡見他迷糊又焦急的樣,忍不住逗他。

見劉詡笑意吟吟地擰了塊溼面巾,走過來,雲揚就全清醒了。

被盯着看洗漱,雲揚着實不習慣。他微紅着臉,快速收拾自己,一邊急道,“時辰過了,王爺他們本是要在營外十里道迎的,這下等了一上午……”

劉詡坐在一邊笑着看他。到底是武將,又是心急,雲揚當着她面嘩地脫到中衣,換上一邊備着的新衣。動作利索又幹脆。雲揚身材修長,膚色如脂,這樣率真又誘惑,真是怎麼看怎麼不夠。聽雲揚着急,劉詡故意板起面孔,“怎麼,讓他們等朕一會,便要急了?”

雲揚忙忙地扣他的武將常服上的腰封,“怎會,怕是他們一急,就……就來了。”

“來了就來了,急什麼。”

雲揚跺腳,自己本是被派來接人的,誰知差事辦成這樣。要是讓大哥自己是因爲昨晚的事才睡遲了……雲揚忽地又想到,睡遲了不是關鍵,關鍵是昨晚的事,要是讓大哥知道了……他越想越焦慮,“哎……”腰封卻是越急越扣不上。

看不得雲揚這樣。劉詡也不再逗他。上前按住他手,替他把釦子扣好,整了整長衣。“凡事關心則亂。我怎會不知你心情,已經着都統領帶着隊伍先去了。你大哥他們不會趕過來的。現在外面留守的,都是你帶來的鐵衛……”

被她溫柔的氣息微醺,雲揚眼角又有些溼了。他動作停了一下,就背過身,一件件地把長袍,鐵甲穿戴上身。“主上,”雲揚整好裝轉身跪下,“臣……”他沉吟了一下,改了稱呼,“揚兒非是爲昨夜之事的後悔。”

一句揚兒,劉詡心都軟了。從來雲揚都恪守禮儀,這樣親呢的自稱,便是隻有在這樣私密的情形下,才能讓自己聽見吧。她軟下聲音,“我與揚兒兩情相許,便是做了,就不後悔。有什麼責難,自有我來幫揚兒承擔。”

“不,不是這個意思。”雲揚擡目看着劉詡,不能不說這份心意,讓他感動萬分。可是,有些事,必須他自己承擔,“主上,如今仍是陣前,揚兒昨天是奉雲帥命令,以鐵衛營管代身份,前來接應聖駕。王爺和元帥會在十里外道迎。是公事,是軍情。而揚兒領命而來,卻放縱自己摻了私情。犯的是軍規。”

“揚兒!”劉詡按住他肩。

“揚兒自少年時便是大齊的鐵衛了……”雲揚堅定地擡起目光,“鐵衛的風骨是大齊的脊樑,揚兒犯了軍規,更犯了鐵律,所以,自當一身承擔罪罰。”昨夜所爲,雖不悔,但也無自信能坦然。

劉詡微微皺眉,“雲帥性格剛硬,我們的事,他不會樂見。”

未料劉詡這樣直白。軍規鐵律他不怕,最怕的是雲家,大哥傷心。雲揚咬脣,“雲家詩書傳家,父親更是全大齊讀書人的表率,幼時,大哥對揚兒耳提面命,揚兒更不敢行差半分。所以揚兒要自己同大哥解釋,請主上亦體恤揚兒的孝心。”

劉詡哪看得下雲揚這樣委屈,心痛難忍,“罷了,索性到時心疼,不如現時就快刀斬亂麻。”

她忽地站起來,“雲揚聽封……”

“主上。”雲揚意識到她要做什麼,嚇得不輕,膝行兩步一叩到地,“求主上收回皇封……”

“封了侍君,便不再是鐵衛,你是侍君,他們便是臣子,再沒有立場苛責你。”劉詡急道,雖然還是對不起他們,讓雲揚心中難過,但卻是最乾脆的解決辦法。

“不行,我不受,請您收回。”雲揚堅持。

“說都說了,收不回去。”劉詡索性耍賴,但到底在雲揚的星目注視下,沒敢把口諭說全。

兩人對視。

良久,雲揚微張了張脣,似有話要講,卻又咽了回去。

等了半晌,不見人說話,劉詡有些慌,她蹲下來,挑雲揚下巴,“怎麼?”

雲揚輕輕別過頭,躲過她手指,不語。

劉詡扭過頭,追他目光,雲揚又向另一側別過頭去。

兩人視線你追我避,僵持了幾個回合,劉詡徹底嘆氣。

“好,一切由你。”她投降。

雲揚目光一亮,迅速轉回頭,“君無戲言。”

“嘖。”劉詡立起眼睛。這小子,一會兒變一樣,時而哀婉,時而狡猾,勸諫不成竟然撒嬌賭氣的招術都能使用,真是層出不窮,花樣翻新。

“不過湊過去捱罵挨罰,你使出渾身解數,就爲了讓我允你這個?”劉詡把他從地上拉起來,一邊替他拍褲子上的灰,一邊心疼又好氣。

“還能高興成這樣?”

雲揚眼睛亮亮的,不在意地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當然高興。”

“就爲這個?”劉詡氣哼。

“當然不是。是因爲……咱們在一起了。”雲揚一句情話出口,震得劉詡僵住手指,擡頭看他。

雲揚眼中的光彩從未有過的耀目,欣喜。他把劉詡拉到身邊,露出自己的手臂,在白皙的小臂上,紅紅圓圓的一點,紅豔欲滴。劉詡伸手指輕輕摩裟。這一點她很熟悉,是替雲揚療傷時,劉詡用自己的血做藥引點的那枚血煞。

“你早知道了?”劉詡擡目問他。她整個人都圈在雲揚臂彎裡,男子清新的氣息,籠着她,讓她微醺。

“嗯。”雲揚也摩裟了一下,眼裡溼潤。“當日醒來,見到我手臂上種下這個,便猜到是你。只不過你可知,早在初見,你便種在了我心裡。當初大漠裡,你給我的那把短刀是什麼樣,我都沒來得及看清,便被收走了,以爲從此再無緣相見。誰知後面就有這許多際遇。像你所慮,我心中有太多牽絆,因此處事瞻前顧後,猶豫不定。不想傷害別人,卻又不由自主地做錯。就像那時大哥要我訂婚,我雖不願,卻不想傷大哥的心,就允了。誰知陰差陽錯,竟害了宛平一生。可揚兒自從古道上明白了真心,便認定了你。千難萬阻,也會和你在一起。”

劉詡錯愕地看着雲揚,這席話,讓她震動。

“怎麼說?”

“我認定了你。”雲揚堅定地說。

“那爲何不受封?”

“既然認定了,便有千難萬阻,也要一個個解決,我篤定。”雲揚沉靜地看着劉詡。

劉詡眼睛漸漸溼潤。雲揚的愛,自然又誠摯,清新淡定。縱使天各一方,心內填滿了思念,也能倍感他的坦然,不焦不懼,不猜不疑。全是因爲心中有了一個人,認定了,便付出一切,誠心信任。

這樣的人,她得之,大幸。

“對不起,是我急切了,是我動搖了。便有揚兒一半的篤定,也不至於……”劉詡的淚,一下子滾下來。

如果自己也能像雲揚這樣一心一意,就不會這樣焦慮,胡亂猜忌。但經歷種種的自己,早不是那個青蔥少女。每行一事,都要千思萬慮,算計又算計,心中的情意,時真時假,日子久了,連自己也懶得分辯。

劉詡忽地覺得,若不是自己還是一國之君,擔着個寶貴的名聲,怎配得上這樣赤誠的男子呢。

感覺到劉詡全身都在抖,雲揚伸臂攬住她,柔聲,“不,是我做得不夠,給不了你更多的信心。”

他俯身,親上劉詡的脣,青澀動作含着灼熱的情意。

劉詡的淚鹹鹹的,讓他迷情。

“認定了,便安心,有這樣的一個人繫着,揚兒何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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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皇宮。清心居。

清心居,是劉詡兒時書房。院子不大,前間書室,兩則幾排房裡都是大書架,後室與前室相連,是休憩使用。如今換了新的主人。

新貴人一住進來,就遣了伺候太監宮娥,閉了門,在房裡半步不出。

清心居的太監宮女們,聚在一起,小聲地議論。“魏公公說,這位主子就是咱們皇上將來的中宮了?”

“自然。”

“怎的這麼清淡?”

“……皇上喜歡。”

“噢。”

拿不準新主子的喜好,衆人有些一籌莫展。到了正午,正待傳膳,太后宮中來人傳見。

“呃?咱們連請見的牌子還沒遞呢,怎麼就傳召了?”清心居大太監吉祥頓感不妙。一邊派人給魏公公報信,一邊忙着給戶錦收拾。

戶錦一夜未睡,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層層疊疊的宮牆。

耳邊傳來衆奴婢忙亂的聲音。

“怎麼了?”

“大人,太后傳召。您快着點吧。”

戶錦皺了皺眉,自己剛來,怎麼就傳召了?

“見太后,大人穿什麼呀?”宮娥跑進來。

吉祥合計了下,“沒品沒階的,就穿大人自己的常服就好。”

衆人忙碌着給戶錦整衣。又有司禮監的人跑進來,在他耳邊說規矩。一羣人亂哄哄地鬧着戶錦頭疼。

魏公公得信兒也顛顛跑了來。皇上不在宮裡,他閒得難受。逮着向未來中宮獻媚的機會,還不趕緊湊過來。他跑得挺急,進來後忙不迭地請安。

“這是皇上宮裡的魏公公。”吉祥在戶錦耳邊提醒。

戶錦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卻沒那個心情,淡然客氣道,“魏公公好。”

清朗的男聲,讓魏公公精神一振。他爬起來細打量戶錦,丰神朗目,好一個南軍戶錦。更加小心陪笑,“大人,借步說話。”

戶錦耐下性子,隨他走到窗邊,魏公公低聲道,“太后多不理事,後宮事宜都是尚侍君在管着。不過太后……此番急着召見您,這也是疼惜皇上和大人您的意思,想要早日得見未來中宮不是?”

“嗯。我明白了。”戶錦掃了他一眼,心道,這魏閹話說得倒圓,既周全了太后,又安撫了自己。只不過可惜,魏閹自己是太后身後的叛奴,恐怕一輩子也不敢走到太后眼前去了。

未說幾句,司禮監的太監又過來催。

“規矩都講明白了?”魏公公問那太監。

“呃,時間太緊,也就講了些緊要的。”他也心苦,誰知道這太后忽然發威,這麼急着召人。本以爲還有幾天能緩緩地教。

“得了。大人是世家出身,規矩自然不會錯的。”魏公公擺手,“大人,宮中自有宮中的規矩,但您剛來,縱使錯了,便只推說初來乍道的原因。只要您守着禮,太后挑不出錯了。”說到後來,連魏公公自己都緊張起來。

戶錦已經走到門口,停下回顧衆人。他這才意識到衆人的驚懼。

戶錦掃視了一週,沉吟了一下,“行了,走吧,”

戶錦踏出書院,回目看到上書“清心居”三個清麗大字,便知是劉詡手筆。心中無端一暖。到宮裡,就得見着太后,無論她是怎樣的人,無論她與樑相一黨有多少過節,名義上,都是後宮的主人。還有尚侍君之類,都要與自己朝夕相對。自己既然選擇了,就得學會面對,學會接受。今後,這裡,就是自己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