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煉(一)

在偏殿裡的戶錦和劉嗣剛剛談崩。兩人皆長身而起。

隔在中間的矮案瞬間崩塌。

“哎,慢,慢,慢……”劉嗣到底記得對方是南軍戰神,衝動之後馬上後悔,急搖雙手叫停。

未待戶錦動手,院中響起更大噪聲。

兩人齊扭頭看。

“怎麼回事?”劉嗣怒喝。

“回侯爺,是從太后寢宮裡蹦出來的。有幾十號呢。”有他親衛在外面扯着脖子喊。接着,便是激烈的打鬥聲。

“太后寢宮裡?”劉嗣撫額。他當然知道那些人來歷。

看來秦宮來的太子和死士是掩不住了。一念至此,他轉頭看向戶錦,眼中殺機頓生。

戶錦掛念着寢宮裡面還有慎言,當機立斷,立刻出手。

順手撈起身旁架子上,靛色的半臂高的一隻淨瓶,帶着風掄過去。

挾着強勁的氣勢,大開大盍。

劉嗣未料中宮大人竟然說翻臉就能動手。慌亂間後錯半步,下意識舉臂至頭頂格擋。

巨大的,“嘩啦”一聲。粉粉碎的瓷片兜頭瀑雨般。他覺得臂上劇痛。

“啊。”劉嗣抱着胳膊肘兒,疼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邊劇烈地倒吸冷氣,一邊難以置信,“你,你沒中毒?”

散功沒?

戶錦微微冷笑,“吃過解藥了。”

劉嗣咬牙,知道自己這一招是輸慘了。

外面早有親衛聽見異動,涌了進來。戶錦先下手爲強,一把揪過劉嗣,擋在身前,沉聲,“誰敢妄動?”

聲音不大,卻是滿屋皆靜。誰不知戶錦名號,面對面的,哪個敢輕舉妄動?

“退開。”戶錦示意。

單手挾持着劉嗣,後退着向門口走去。

“侯爺,外面那些人……”一個親衛跟了兩步,究竟不敢太靠前。又怕戶錦出去與那些秦人照了面,不禁急上了火。

戶錦目光一閃,停下腳步。

伸手指向那親衛一點,“你過來。”

那親衛和劉嗣心中齊聲叫苦。

不敢不遵。人蹭着走了過來。

戶錦單手扼住劉嗣喉嚨,恰好保持在能喘氣卻無法出聲的力度。劉嗣登時憋得臉通紅。

“說,寢宮裡面出來的是什麼人?”戶錦冷聲。

那親衛叫苦連連。戶錦選得很對,他是劉嗣身邊第一親信。唯他知道秦太子的事。不過這話怎麼能當着衆人面說。私下與秦廢太子交通,這不是竊國,是賣國呀。在場的,除了劉嗣親衛,還有御林軍,大家都是齊國人,自己家國的事,尚可自己折騰,可絕不能容外人覬覦?

眼見那親衛臉色變幻不定,戶錦哪會放過,沉聲道,“本宮單手就可將他脖子扭斷,你……莫非是想棄主?”

這罪名可謂誅心。那親衛還未待分辯,旁邊數十道目光,已經射向他。

那親衛有苦難言,咬牙道,“屬下不知。您問侯爺吧。”

“嗬……”戶錦手下用力,劉嗣一口血吐了出來。

“侯爺……侯爺……”衆親衛驚呼。

“老三,快講。莫不是要眼看着侯爺斃命?”一個親衛在一旁冷哼。

“三哥,侯爺縱有事瞞着大夥,咱大夥也不會背棄主人。但講無妨。”另一個親衛敲邊鼓。

衆親衛目光如炬地瞧着這老三。擠進來的幾個御林軍也在一邊抱臂看熱鬧。

“他們,他們是……”那老三扛不住壓力。

劉嗣眼珠都快迸出來,奈何一句也喊不出來。不過能喊出來,他也不敢阻止。他再強橫,也不敢在戰神手下寧死不屈。

“秦地廢太子,和他身邊死士。昨日起潛入內後宮。和侯爺、太后共商……大事。”老三強擠出這一句。衆人皆變色。

“廢太子?”

“呸,這不是讓老子賣國?”御林軍最先不幹了,有人跳起來,撲了出去。外面打鬥聲不停,有御林軍高喝,“這幫人都是秦地奸佞,全斃了,一個別留。”

戶錦冷靜地看着他們的千姿百態,敵衆我寡之下,他成功地找到敵之弱點。他們人雖多,但心不齊,又各懷鬼胎,倒是有機可乘。

當下,戶錦朗聲,“秦地廢太子已經侵入內後宮。劉嗣裡通賣國,人皆可誅。諸位若還是大齊子民,天子良臣,當知本份。護國護家,纔是男兒行徑。”

劉嗣親衛們裹足不前,猶豫不決。御林軍們已經操兵器殺了上去。

“諸位,咱們……圍在外圍,若有人突圍,立斃。”那老三也知道事態不妙,沉聲。

“對,好。”衆人應和,呼啦啦衝出屋子。

可憐劉嗣臉色青紫,半條命已經掛在戶錦手上。

戶錦挾着他,出了偏殿。院子裡燈火通明。數十個着黑衣死士,正與御林軍血戰。

戶錦眉皺更緊。挾着劉嗣,穿過院子,來到太后寢宮。

宮裡一片肅靜。宮人早已經逃得不知去向,洞開的門裡,只有點點燭光。

戶錦挾持着劉嗣進了宮門。

左右沒有人聲。

戶錦向大臥房走了幾步,忽地停下步子。劈手,將劉嗣劈暈,才拖着他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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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言剛把蔣琛放在矮榻上。急急地從牀櫃裡翻出條男子長褲,未及想辦法穿上,身後,有腳步聲。

慎言長腿一邁,就躍下牀。搶到門前時,甚至與闖進門的那人過了兩招。

“中宮大人?”看清來人,慎言停手。

“言卿?”戶錦把劉嗣咚一聲扔進室內,快速上下打量他一下,長長舒了口氣,“你沒事?那就好。”

慎言蹲下,查探劉嗣鼻息。

“活着。”戶錦蹲在另一側,“得從他身上,着落逆黨呢。”

慎言也長長舒了口氣。

“方纔的,是秦宮的人?”戶錦把劉嗣拎起來,發現牀上,榻上都有人,只得再次扔回地上。

“那是假冒的太子。本是秦宰的兒子。”慎言組織了下語言,“估計是秦主的私生之子,雖不是太子,也是皇嗣。臣未敢處置。”

戶錦點頭。過去看了看,也皺眉,低聲自語道,“這人,怎麼如此眼熟?……不過,似乎也不是很像……”

慎言無法接話。

戶錦也不糾結,又轉目看了看太后。

“太后欲誣衊陛下不是劉氏子孫。藉機擡劉嗣竊國上位。”慎言低聲。

戶錦凝緊眉。

慎言擡頭,打量戶錦神色。

兩人沉默片刻,戶錦緩緩道,“雖是誣衊,但仍要提防。須知衆口亦能鑠金,何況指證人是陛下親母。這……於宣平朝也是大大不利。”

慎言亦緩緩舒了口氣。

戶錦態度,讓他放下了心。

戶錦目光幽深地看着慎言。慎言不懼生死,自投羅網般進了內後宮來,估計所爲就是此事吧。陛下身世的秘密。

不過……戶錦目光又和緩下來,不過,慎言終於沒有瞞他。戶錦不能不爲這樣的信任而感到震動。

“言卿……”戶錦語氣有些頓,平了平情緒,“既是這樣的事,那這三人,便是就擒,也得密審。此刻,外面人多口雜……”

慎言知道戶錦是動了殺機,急道,“大人,太后宮中,有秘道。”

戶錦擡目看他,“言相果然有備而來。”

慎言無法接話。

“我來吧。你……先緩緩。”戶錦一手挾起劉嗣,示意慎言帶路。表示他已經同意了慎言的提議。

慎言即刻帶着戶錦進到內室,打開密道入口。當日盜假詔時,他就是從這,走出的後宮。

戶錦挾着劉嗣當先進去。

鬆下來,慎言才感到全身無力。他強撐着半靠在入口邊。疼痛,叫囂起來。

不多時,戶錦就把三人全挪了進去。又很細心地用繩綁緊,包括蒙了眼睛和嘴。收拾停當,外面打鬥聲漸漸鬆了。

“秦宮的死士,一個也逃不出去。不過……”戶錦見慎言搖搖欲墜,上手扶住他,“不過外面料理乾淨了,他們也該進來了。”

“中宮大人入秘道吧。這裡直通外書房……曲衡大人已經反正。不多時,就會帶人過來。一時半刻的,我可以應對。”

戶錦搖頭。關了密道門,扶他出了內室。一隻手把牀上掃掃平,把慎言扶了上去。

慎言一挨着牀,就倒吸着冷氣兒。

戶錦撩開他衣襟下襬,目光一緊。

“先上藥?”他也去那暗格裡翻找。一堆叮叮噹噹的東西,深刻地挑戰了他的底限。

戶錦紅着臉,堅持把東西找出來。

慎言任他往傷處撒了藥粉。疼痛稍減。

戶錦又扯了扯他腳腕的那條鏈子。皺眉。

“等着。”他起身出去。轉了一圈,拎了兩把上好的寶刀進來。

“秦地的刀器說是不錯的,今天且試試。”戶錦還順手拎進塊大石頭,墊在鏈子下面。

慎言撐着要坐起來。被戶錦拿一牀錦被蓋住頭臉,“遮一下,過會怕崩起石頭碴。”戶錦和聲。

慎言無力拒絕。向後仰躺下來。疲憊,疼痛,鋪天蓋地地掩了過來。

耳邊,聽到鐵器激烈碰撞的聲音。

火花四濺。

估摸着砍了十幾刀。“鐺”的一聲。

“別動,是刀斷了。”

聽聲音,戶錦擲了斷刀,又換了一把。

繼續砍。慎言都覺得腕上的鏈子發了熱,才聽到“叮”的一聲。

“好了。斷了。”

戶錦擲下捲了刃的刀,輕輕地把錦被替慎言從頭上拉下來。

慎言眼前一光,燭火下,看見戶錦滿頭是汗,臉頰上,有一道被劃開的血印。

戶錦不在意地用手背抹了抹仍往下滾的血珠,“石頭碴磕了下。”又見牀上有一條男子的褲子,順手遞給慎言。

慎言接過來,艱難穿上。

戶錦下牀,看了一會兒,到底伸手,幫了他一把。

鬆鬆地繫好腰帶,慎言疼出一身冷汗,“謝大人。”

“這回陛下分派任務,似乎未提過要大人深入內後宮。”戶錦看他眼睛。

太后,是慎言和劉詡共同迴避的話題。皇上封了內後宮,大半是因爲慎言。怎會派他與太后針鋒相對呢?

慎言澀澀笑笑,“無意中聽曲衡大人提起身世這件事,一時情急……”

戶錦點頭,“大人對陛下可謂用盡心力……”

“中宮大人何嘗不是?”慎言擡目,看他眼睛。

戶錦滯了下。

“劉嗣是不是許過您很多吧……”慎言淡淡輕聲,“您,不動心?”

動心?那樣的說辭,怎能不讓人動心?戶錦笑笑。劉嗣在偏殿裡的話,又在他腦中翻出來:

“中宮大人,你雖位居中宮,但陛下舊愛新寵,層出不窮,你不過是與別人同分一個妻子罷了。要說皇嗣。你是男子,孩子再好,也是和母親親近,到時,縱使是你骨血,又奈何?”

“中宮大人,戶海侯爺一生鎮守南地,即使稱王,大齊也沒能力就去征討。你們自治就自治了,威鎮一方多好。何如現在,一把年紀,仍困在京城爲質?命懸於別人手心裡?”

“中宮大人,你是南軍主帥,戰神一樣的人。甘心困在這宮牆裡,替她管着她大小侍君?你在南地自可爲王,三宮六院或是覓一紅顏絕色,過你們的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日子去,還不隨你?”

……

“當日我隨父親從南地出來,一路北上。父親和樑相,已經做下萬全準備。當時,我亦勸他說,不可妄動。你可知爲何?”

慎言微笑,“願聞。”

戶錦轉目,朗朗星輝,在眼中閃動,“南地自封,分裂的是大齊,永世都要揹負着背祖忘典的罪名。我戶家雖兩代鎮守南境,可根,還在大齊。這樣的事情,即使做成了,也一生難以安心。”

“樑相曾是大齊朝堂的砥柱,可他仍一力推陛下登基。雖沒想到陛下會皇權獨攬,但樑相亦清楚,推翻一朝,改天換代,便是要血流成河,屍骨如山。我戶家,自問沒有那麼大的戾氣,能當得下這樣的殺戮。亦沒有這麼大的福祉,能坐穩這屍骨江山。”

“何況,這些要做,便在當時就做下了,何要他劉嗣來許?秦在南地的南邊,幾十萬頃平原,土地豐饒,詩禮傳世,是塊古老的寶地。我們將它打了下來,就是屬於齊的。只有賣國求榮的人,纔想着用它當砝碼,去換取資本。”

一席話,戶錦堂堂正正。

慎言注意地聽着,眼中有些溼。戶錦,在大齊,是戰神一樣的存在。有忠,有孝。最讓人動容的是,嗜殺的將軍,對國家,對天下,仍存一片拳拳悲憫之心。

他的確當得,劉詡從一開始便志在必得的,中宮,戶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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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已經集結衆多人馬。

“死士已經清除了。”戶錦低聲。

慎言點頭。接下來,就輪到他們了。

“裡面人,速交出侯爺和太后。”老三在外面叫。

戶錦拉着慎言到地道入口,重新開啓。

“你進去吧。”

“不行。”慎言搖頭,“我是他們看着進宮來的。若是不翼而飛,定不會善罷干休……大人,多一人便多一個幫手……”

戶錦皺眉不贊同,“你就是留下了,也還有太后行蹤無法交待。不差你一個了。再說你受傷了,撐不過幾招。到時,怕被……生擒。”

慎言看他。

“放心,我會死戰。”戶錦安慰他。

慎言心裡發澀,“大人言重了。”

“不會走到山窮水盡的那一步的。陛下有安排,這個時辰我們的人已經集結好了。我……能挺過。”戶錦不再拖延,閃電般擡手,將慎言推進秘道,從外面關上門。

與此同時,隔着門,兵器互砍的聲音不絕於耳。

終於攻進來了。以一敵衆,戶錦衝出密室,如蛟龍入手,擡手間,攪起一片血肉淋漓。

“啊。”衆人發出恐怖大叫,皆後退。

密密匝匝的人羣,寒光閃閃的刀槍,將戶錦一人,圍在院子當中。

黑暗隨着入口關緊,淹沒了慎言。

慎言強撐着走到那三人躺着的地方,點亮一盞風燈。那三人仍昏迷着,慎言眼前也一陣陣發黑。

他狠狠地咬破脣角,保持一線清明。將這三人一個個地往外運。這條秘道,是他親自主持挖掘,他將這三人藏於更隱蔽的秘室。自己循方向,來到出口。上面就是皇上書房。

他拖着步子,走過長長通道,推開秘室的門。

陛下書房裡,一片安靜。

遠遠的,從外後宮傳來喧囂人聲,亦有燈火光閃動。

慎言從陛下書案裡,翻出“如朕親臨”的金牌。

“大人。”在外面焦急等候多時的幾個隱營屬下聽見聲音,進來。

慎言擺手,示意他們鎮定。

“傳令藍墨亭,即刻帶精銳,攻入內後宮。”

“是。”那屬下遲疑,“皇上說的時機,到了?”離預定的時間,還差些時辰。

“怎能沒到?”慎言苦笑,“中宮正在死戰。”事情變化始料未及。若不是有假身世這一說,也不用這麼早與劉嗣翻臉。

無法周旋,自陷險地。

“是。”那人凜然。接了金牌,奔出去。

“傳令都天明,告訴他,事先佈置的人,恐怕不夠。參與謀反的,不僅有劉嗣的人,還有秦地來的死士。”秦死士數千名,今天亮相的,只有幾十人?剩下的人哪去了?慎言眼中寒意森森,“要他速分兵,去馳援陛下。”都天明原訂的任務是拱衛京城。可現在,危機不僅來自內後宮,還有秦地。最危險的,當是殺往劉詡處的那些亡命之徒。

“是。”輕功最好的屬下領了命。出門先放出幾隻信鴿,人也跟着跑了。

“再傳令。御林軍封鎖外後宮,一人也不許出宮走動。”封鎖消息,封鎖,鐵桶一般。慎言下了嚴令,“若有交通訊息,私下授物者,可先斬後奏。”

“是。”

一連串命令發出去。慎言拿了幾件袍子,又返回密道。

矇住這幾人頭臉,命人帶出去。

鐵衛營鐵牢,最下面一層,幽暗,寒冷,人跡皆無。將人囚於此處,外把重兵。

走出幾步,慎言又停下。命人拿來幾個舌枷,親自給他們戴上。

“斷食。”慎言道,“進水時,也不能取下舌枷。你要親自看管。”

“是。”屬下凜然。

慎言辦完最後一件急務。才命人帶馬。

“大人做什麼去?”紅姑從隱營趕過來時,就見慎言袍子往下,褲腿上都是血。

“……”慎言一怔。是啊,此刻馳援陛下,已經是力有不逮。

他茫然地看着紅姑。

紅姑心疼。看慎言這樣子,已經是強弩之末。

“大人,留在書房,調派人手吧。這裡最需要您。”

“……好吧。”慎言咬脣。一句話艱難出口,就覺得心裡發空。劉詡遠在幾百裡外的空曠原野上,她也在死戰吧。人不在眼前,慎言的心就空了個很大的缺口。他撫了撫心前,疼得無以復加。

“傳令……”慎言強提着口氣,“調戶侯府親衛,待中宮大人脫險,護着他,去馳援陛下。”

“雲帥現在該到哪了?”

“該是已經和陛下匯合了。”

慎言松下口氣,有云逸在,他放下一半心。“仍召戶侯親衛……”話音未落,忽見戶侯府方向有煙火帶着哨音直衝天際。

“侯府親衛恐怕已經衝進宮去了。”紅姑嘆氣。她在侯府呆過,知道這是他們聯絡的信號。

“無妨了。先保住中宮大人再說吧。”慎言無力擺了擺手。只要人還在,一切都有轉還餘地。

是啊,只要人還在。

慎言看向遙遠天際。墨黑的烏雲,壓着天地。

今夜,註定是個血殺之夜。

但願被碧血洗禮後,再不會有這樣的試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