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
廊府重鎮。
新年將至,郡守府從年二十九開始,閉衙放假。
衆僚屬處理完年前最後公務,互揖道別,出府自回家天倫團圓去了。
郡守府內書房外,剩下幾個最緊要的官員和僚屬,正在候傳。
一個八九歲大的小男孩,從廊下跑過來。候傳的幾個人,紛紛揖禮,“世子。”
正是宛郡王獨子赫蒙宣。
小世子跑得急,待見門口還有臣僚,立刻重整了儀態,“大人們好。”
又特意走到一青衫文士面前,施禮,“飛白先生也在,年前還這樣操勞,辛苦了。”
一副小大人模樣。
“多謝世子,在下不累。”。回禮的年輕男子挺拔修長,雖是文士打扮,卻舉止灑脫寫意,自有一番英氣。若論長相,這人尚算清秀,,只是一雙眸子清澈明亮,展顏一笑,讓人如沐春風,觀之難忘。他,正是化名飛白的雲揚。郡守府首席慕僚,也是世子的啓蒙師之一。
“大年初一,宣兒必登府拜年的。”小世子很有小大人模樣,笑着道,“對了,先生這些日子淨在操勞,年節禮都沒備吧。宣兒早已經讓管事替先生備下了,到時,也不必先生費心,派管事,一家一家替先生送過去。”
雲揚溫和解釋道,“有勞世子。不過禮應隨心,對於應盡心意之人,這樣隨性,就不好了。”
小世子眨着大眼睛,誠心道,“先生所言極是,宣兒受教了。晚上便差人全送到先生府上去。”
雲揚失笑道謝。
兩人正敘話,侍從出來說請諸位進內。
大書房分內外兩間,宛郡王寬坐在外間大書案後面。歲月洗禮,並未在這位睿智的女子臉上留下多少痕跡,她坐在一大疊剛批好的文書後面,輕擡目撩了一眼衆人,幽深的眸子裡,含着淡淡的威嚴。
衆人見過禮,聽宛郡王佈置年前最後事宜。一一領命退去。
“府裡還有些庶務,飛白先生留一會吧。”宛平示意自己的首席幕僚留下。
衆人退出去。宛平示意雲揚坐,有下人上茶。她換了個坐姿,退去郡王威嚴,慈愛地看向兒子,“宣兒,你清雨父侍來信了,今年過年他必得滯留軍中,你有何打算?”
小傢伙很認真地合計了一下,“宣兒想過了年,也去軍中歷練歷練。”
“嗯。”宛平點頭。赫蒙宣滿九歲了。男孩子要經得起摔打,要是能到軍中歷練三四年,再來聽政,這樣軍政都積了經驗和人脈,倒是她樂見。
“也好,你曾祖父就在軍中,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宣兒可要替母親多盡孝心。”提到國丈,宛平眼圈有些紅。
“是。”赫蒙宣很認真地答,“待父侍理順軍務,孩兒便將曾祖父接回來,安享天年。”
“好。”
“母親。”小傢伙轉了轉眼睛,“宣兒此去日久,恐怕一年半載回不來呢,能向您要一個人嗎?”
宛平自然知道他心思,笑着搖頭,“你想要誰隨行都可,獨飛白先生不行。”
小傢伙還沒提要求便被堵回來,很是氣悶地撅了嘴。
“飛白先生要主理西北書苑的事,很多庶政也要仰仗先生出謀劃策呢,母親離不了的。”宛平和藹地笑笑,說到最後,擡頭看了雲揚一眼。
“先生。”赫蒙宣也轉向雲揚,“我就是願意隨先生識文理學,先生也很喜歡我的……”
這是在向雲揚求助了。雲揚方纔一直垂着目光慢慢喝茶,並未參與到母子的話題中。他是府中屬僚,調派變動,原就不是他能決定的。聞言淡然笑道,“世子言重了。西北自建學以來,名士大儒紛紛雲集而來,您正應該多聽百家講學,博學多聞纔是。”
宛平看着她的得力慕僚,微微點頭。他方纔這段話裡含的意思,她聽明白了。宣兒不僅要在軍界政界積累經驗和人脈,在士林裡,也要立得起來。這就要靠真正折節相交。須知那些飽學大儒,都是很清高的。同樣,他們也很惜才。
赫蒙宣也若有所思,“先生說得極是。不過有先生在一旁時時提點,宣兒才更安心。”
說到底,還是捨不得飛白呀。
雲揚抿脣微笑不語。
宛平撫額,“宣兒,不可胡鬧。飛白先生是簡家侍君,父母在堂,他且不能遠行。”
赫蒙宣這纔想起飛白的另個身份,是簡家長女的侍君。
“可是,清雨父侍爲何能遠去軍中?”
宛平愕了下。
雲揚和聲替她解釋,“老王病逝,咱們西北郡與之相鄰最近。且有國丈大人的關係在,尚侍君過去幫忙,既全了家禮,也是爲國守邊,是大義。”
哎,赫蒙宣苦惱地托腮,同樣是去軍中,爲什麼陪他去,就不是大義了?想不明白。
宛平知道這樣纏下去,說不定過了午也說不明白。直接揮退兒子。
交待了年前要處理的庶務,兩人相對飲茶。宛平給雲揚滿了杯茶,和聲道,“先生是否有意陪同宣兒去軍中?有先生在,我其實更放心。”
雲揚毫不猶豫地搖頭,“西北這裡的事,實在放不下……”他曾與老王麾下將士朝夕相處時日頗深,怎能不掛念?只是軍政上的事,他現在能不沾儘量不沾爲好。
宛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這位簡飛白雖跟隨她已經有六年,但她總是覺得看不透。就從身世上講。他明明身負濟世胸懷,又有錦繡妙心,可竟連鄉試都沒參加過。並無半點功名在身。初入府時,因這個短板,在學者如織的僚屬體系裡,他頗艱難了一段。幸好後來一件件實事做下來,才讓大家認識到這位布衣幕僚的大格局,大胸懷。
而更讓她狐疑的是,雖然面前這人叫飛白,形容也完全變了,但是初初見面,她就覺得莫名熟悉。以後相處,他處事手段,爲政方略……竟處處肖像雲揚手筆。可雲揚已經是明旨冊封過的皇貴侍,住在皇城裡,若眼前飛白便是雲揚,那爲何陛下會放他在西北呢?
眼前這位飛白,身份上,還是剛遷至西北的簡家長女的侍君。
這簡家長女,頗爲神秘。聽說她常年在外經商,生意似乎做得非常大,隱隱與官家相聯。一年年的,似乎忙得很。飛白隨簡家一同遷至西北,逾六年間,竟從沒見她回來過。宛平一時又覺得飛白的家主,似乎本就不存在。似是遮人耳目的。
宛平於這位幕僚身上,種種百思不得其解。她也曾私下試探過幾回,飛白卻絕不鬆口,她也是一絲破綻也找不出來。
現在,兩人在書房獨對,宛平在飛白和煦氣息下,又感受到了那種莫名的熟悉與安心。
雲揚似也感覺到了她的目光,擡目與他四目相對。
良久,兩人相視一笑。
宛平心中一下子釋然。飛白也好,雲揚也好,今生只能做朋友,做知已。他若不願暴露身份,便是有他的考量,自己盡力配合就好。
“先生今年過年,有何打算?北山終年積雪,今年尤冷,年初六宣兒要去賞雪景,先生可願同往?”理順了思睡,宛平頗有興致出言相邀。
雲揚正吟茶。清新,溫暖的茶香,讓他彎起脣角。他看着清湯中飄浮的青青茶葉,出神。
“先生?”
“郡主,”雲揚擡起眼眸,清澈的眸子裡,掛上些溼潤笑意,“今年在下不能陪您和世子上山去了。”
“喔?先生今年有何不便?”宛平多問了一句。
“過年時,家中會有大祭禮。”所幸她的首席幕僚並不以爲談及家事有何不妥,和聲答。
“什麼?”宛平愣了下。
“在下家主,會趕回來。”雲揚垂下眼簾,將茶緩緩喝盡。
宛平怔了怔,“簡家大小姐今年要回來了?”
宛平長長嘆息。守了六年,簡家大小姐終於回來了。她看着雲揚微微上翹的脣角,也感同身受地微笑起來。
飛白啊,你是否是雲揚沒關係,只要你過得好,心頭愉悅,我便安心了。
-----------------------------------------------------------------
這一年,正是宣平八年。
雲揚從郡守府出來,已經是午後。
上了車,有暗衛跟了上來。
“公子,主人捎來信兒,說是明天午後入城呢。”
“嗯。”雲揚接過小紙條,細看了遍。筆跡秀挺,竟是劉詡親筆。
他攥着小紙條,半晌。見暗衛眼巴巴瞅着,才遞了回去。暗衛滿懷歉意,也不得不掏出火折,在車廂裡將其燒成灰燼。
“公子,明天咱們出城接嗎?”暗衛見雲揚一直垂着頭,似是出神,小聲探問。
雲揚擡起眸子,清亮亮的,含着笑意,“接啊。”
沁縣一別,竟是經年難見。每每思念成狂,也只能讀着信報上皇帝陛下在帝都的種種消息。雲揚垂下微溼的目光,下意識攥了攥手心,空空的。那有着劉詡親筆的字紙留駐的溫暖,仍如此清晰。讓他一顆心,又澀又軟。
“年三十午前至廊府,盼相見。”雲揚在心裡默默唸着這十二個字,思念,又洶涌地翻騰上心間。
-----------------------------------------------------
晚膳前,雲揚回簡宅。
簡家繼舍了長女給貴人後,仍有一子兩女。兩女早已經到了適婚年齡,嫁在遠地。長子娶有一妻一妾,與簡氏二老生活在一起。雲揚是長女侍君,規矩上不能與兄嫂同住,要另分出一府。不過兩個宅子只隔一條街,方便照應。
所以,他沒坐車馬,信步走過這條街。
一路上,有許多相熟鄰里,都過來打招呼。“先生好。”“飛白先生休沐了。”“先生,給您拜早年”……
他身後跟着的家丁,本是暗衛化身,此刻,兩手提滿了大家塞過來的魚蛋生鮮。
雲揚一路謙和還禮。每每出行,都會是這樣。過後,他必要暗衛們一一備禮還回去。西北民生淳樸,只要是真心爲大家辦實事,大家豈有不愛戴之禮。
雲揚進了簡宅。先去給父母見禮。
“飛白給父親母親請安。兄長安好。”因有半月未得閒來,雲揚進門就行了大禮。
簡家人都在。長子簡遼遠起身,扶他起來。簡家並非小康之家,早年家人多有操勞。前幾年前,倒是多年未有消息的長女,派自己的侍君飛白過來,接他們一家到西北安居。飛白到西北,即入郡守府做了幕僚,又主理興辦書苑。官學自不必說,西北的私學,十間倒有九間是飛白名下的。辦學利國利民,簡氏二老倒不懂,只是飛白這一年年的,給家中帶來的可觀收益,確實令他們乍舌不已。
飛白起身,簡母直盯着他臉上看。
“哎。”長相雖算清秀,但大女長久不回來,是否是嫌飛白顏色不夠?簡母頗憂心。
“飛白啊,大女何時到家?”簡父也看他。
“回父親母親,估計明日便到了。”雲揚恭敬答。
“哎。”二老一同嘆氣。
雲揚擡目,不明所以。
簡遼遠亦嘆氣。家裡人已經商量好幾天了,飛白顏色太清淡,大女家大業大,身邊不缺清俊男子。他這樣,恐怕不入家主眼,落得孤獨一生。若是別人也就罷了。飛白這樣能幹,又溫雅孝順,若不是擔着個侍君的名兒,整個西北來提親的,不得踏破他簡家門檻?
“飛白啊。”簡母拉過他來,上下打量,“大女定是不識你的好,你這回,可得抓牢機會,得讓她把你放在心上。”其餘兩人也是點頭不已。連站在一邊的嫂子和小妾也一併點頭,“是啊,是啊。”
雲揚臉微微發紅。
“這孩子,你到底明白沒?”簡母見他這樣,氣得拍他後背,“大女見多識廣,你也不差,定要留住她的心,不成,留種也行。”
這話說的,連嫂子和小妾也一併紅了臉。
雲揚窘得不行,“是,飛白記下了。”
“哎,那孩子生下來,是不還得抱去京中養?”簡母又合計孩子的事,“不成,得和大女好好說說,留在西北吧,我們替她養,給飛白留個後,也不枉你白守這麼多年。”說到後來,竟有點哽。
雲揚溫和扶住絮絮的老人,“是,飛白定求懇家主,讓她答應,母親別再傷心了。”
“哎。大女今年該三十五歲了吧。三十多年未見嘍……”簡母又嚶嚶哭起來。簡父也低頭啜泣。
一家人又趕緊勸解。
晚飯時,雲揚被二老盯着多吃了一碗飯,又喝了據說熬了一天的補湯,纔算完。
“這湯娘天天給你熬,你要加把勁。”簡母緩過勁來,說話仍然很驚人。
雲揚嗆了下,強把湯灌下去。心頭卻很溫暖。
雲揚出了簡宅時,月已中天。他擡目瞧着彎彎月牙,彎起脣角。
明日,便會相見,今夜,註定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