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天雨和戶錦回簡家嘍。
換防的部隊於三月間抵達西北廊坊。先鋒營先至。除了地方官員,廊坊百姓們都自發聚集在近郊,敲鑼打鼓,舞獅耍龍,簞食壺漿,夾道相迎。
在兩代皇帝治下,大齊的軍隊終於兵不分南北,將不分派系,盡皆得百姓擁戴。這纔是一國軍力昌盛的實力表現。
入夜,尚天雨於帳內換裝。一身淡青色常服,外罩墨色長披風。他本想試着易容,可比劃了兩下,終是不成。
“等見到雲揚,向他學兩招。”尚天雨擲下手中的材料,放棄了易容打算。
夜,尚天雨悄然入城。
尚天雨到時,城門已經關了。角門輕啓。一個人挑着燈迎他。尚天雨認得那是劉詡的一個暗衛。他展目看向那人身後,城門內空曠的街上,停着一輛青呢馬車。輕簾低垂,掩住裡面動靜。
尚天雨目光彷彿被攫住,意識全散,耳邊只聽到自己越來越緊的心跳聲。
那暗衛上來拉他馬繮,尚天雨緩過神來,翻身下馬。
車內人似有感應,挑開車簾,摘下風帽,露出清麗面容。
正是大齊太上皇劉詡。
尚天雨一步步走上前,顫着啓了啓脣,卻發覺找不到聲音。
“天雨……”劉詡眼中含霧,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的天雨一步步走近,身形高大,腰背挺拔,長年軍中歷練,他早已經退去飛揚與青澀,沉穩剛毅,氣度不凡。
“主上……”尚天雨早已經哽咽難言。他虔誠地伏身下去,這一拜,包含着他經年的思念與歉疚。
劉詡拉他起身,張開雙臂,大力抱住他打着顫的身子。分明是無法不想念,卻能硬下心來,經年不見。這樣的天雨,卻讓她無法不心疼。
熟悉的懷抱,久違的溫存,尚天雨僵了一瞬。
那隻熟悉的素手輕輕撫他的背。尚天雨緊繃着的心絃終於被壓斷,思念與愛戀,讓淚瞬時鋪了滿面。
輕輕的呢喃,柔聲的安慰,來自愛人的撫慰,讓人無法不眷戀。馬車輕輕啓動時,尚天雨已經安心地睡在劉詡的懷裡。
急行軍,讓千里換防的尚天雨頗疲憊。
劉詡於搖晃的車中,把他攬在懷裡,手指尖輕輕撫他微簇的眉尖,微挑的脣角,心中一片安寧。睡夢中的尚天雨在她和暖的愛撫中,輕輕舒展開雙眉,睡顏恬靜。
車身一頓,尚天雨敏感地醒來。他坐起來,看了看車外,眼前一所宅子,門上書“簡”,兩盞紗燈,透出溫暖的光亮。
“到家了。”劉詡在他身側輕聲。
尚天雨紅了眼圈,用力點點頭,“嗯。”
宅中一片靜,尚天雨被劉詡攜着向裡走,院子不大,卻一步一景,溫馨雅緻。
“先用膳吧。”劉詡拉着尚天雨的手,引他進房間。
“來時吃過了。”尚天雨忙擺手。
劉詡知道他定是記得自己晚上不進膳的習慣,嘆息着彎起脣角。
“吃點吧,折騰了這麼晚,哪能不餓?吃過再沐浴休息。”
尚天雨停在廳堂上,咬着脣,明顯不安。
“怎麼了?”劉詡好笑地看着他。人再長大,性子也是改不了,尚天雨小時候頑皮又可愛的樣子,還是與面前的上將軍重了影。
“還未拜見父親和母親大人……”尚天雨臉微紅。
劉詡怔了下,反應過來,失笑,“二老住在另條街,與兄長同住,明早再去拜見。這裡是我們的宅子。”
尚天雨這纔想起,真是方寸大亂,他臉更紅了些。
天不怕地不怕的,鮮有這樣緊張又窘迫的樣子。劉詡不豫笑得太明顯,怕他更尷尬。溫柔地拉過他,撫慰道,“吃點東西吧,浴湯已經備好。”
“是。”尚天雨輕輕籲出口氣,放鬆了些,才覺得真餓了。
劉詡託着腮,守着他吃完,又要陪他同浴,尚天雨按着衣角不鬆手,“我自己來就好。”
劉詡堅決不肯讓步。尚天雨終是拗不過。
摒退侍女,劉詡親自動手給尚天雨寬衣。寬肩窄腰,長期的軍中生活,讓天雨更加結實了。劉詡幫他褪掉最後一件內衣,顫着手指淚珠滑落。
信報上提到過的,沒提到過的,天雨經歷過的大小陣仗,受過的多麼兇險的傷,她都知道。尚天雨全身上下,新傷舊痕,灼熱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無事,瞧着兇險,實際並不怎樣。”她一哭,尚天雨就慌了。不安地抓過件睡袍要罩回身上。
劉詡張臂抱住他,心疼得不能自已。顫抖的指尖,輕輕描摹每一道傷疤,輕緩又灼燙,尚天雨全身都繃緊。
他堅持了一下,緩緩擡起手臂,把自己心尖上的寶貝,自己一生忠於的愛人,緊緊地,緊緊地收進懷裡。
夜深。
劉詡偎在男子清新的懷抱裡,嘴角微挑。尚天雨柔和地垂着眸光,眉梢眼角,都含着幸福的笑意。
思念,掛念,剪不斷的眷戀,輕輕呢語,款款道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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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宅。
尚天雨於第二日隨劉詡拜見了高堂後,一直住在這裡。
簡宅很寬敞。當初選宅時,化名飛白的雲揚就特意選了個大園子。二老當時還不知其意,現在看來,大女夫侍不少,飛白竟是爲着濟濟一堂的團聚就早做的打算啊。
再觀後到的這個夫侍,與飛白相仿年紀,飛白仙氣飄緲,這位卻是豔色照人,英氣勃勃。再加上那位溫潤又能幹的瑞景,這幾個男子真是各有各好,萬里也不見得能挑出一個來。大女卻能獨佔三個。二老不禁感嘆初霽真是好福氣,能有這樣的幾位出色男子悉心相伴。
“初霽,要善待天雨呀。小小年紀就在外面奔波,常年漂泊,可是不易。”簡母拉着尚天雨的手,上下打量,喜歡到心坎裡。
劉詡早就給尚天雨的失蹤套好了話,說是一直在北邊經營生意。名字嘛,隱去尚姓,只道天雨。
尚天雨心中對二老有愧,恭順地敬了茶,答簡家人的提問,甚是溫順有禮。
“你方回來,瑞景和飛白又出去做事了,真是不知你們這一家,何時才得團聚呢。”簡母又感嘆。
尚天雨起身,撩衣重又跪在二老膝前,“都是天雨的錯,請二老莫要傷感,萬一傷了身子,便是天雨的罪過。”
“好孩子,怎能怪你。”二老不忍。
劉詡也有些黯然。從戶錦起了頭,這幾個人都有意互相迴避,很少同時在她身邊。她知道,這是他們之間的尊重和謙讓。想到戶錦,劉詡簇了簇眉尖。
尚天雨敏感地擡目看了她一眼。
“快起來,地上涼呢。”簡母心疼天雨,拉他起身。
天雨又看了劉詡一眼,才起身,坐在二老身邊。
又聽二老絮絮地說,天雨招人疼惜,又沒留個孩子之類的話。劉詡這才和緩了氣息。
“天雨頭回來廊坊,初霽當陪他四處逛逛,別整天拘在院子裡。”簡母又絮叨。
她也算看明白了。自從天雨入住簡家,除了早晚來上房請安,竟只在初霽院中圈。簡母瞧着天雨舉止,像是有功夫傍身的,更心疼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怕悶壞了。
天雨忙擺手。在西北,得有多少人認得他,若不易容,他可不敢出門去。一旦被認出來,簡家一家人的平和生活,就將隨着身份的曝露而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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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大軍開到。百姓們聞得大齊戰神本人終於駕臨,羣情激動。整個廊坊乃至西北,街傳巷議,話題全是大齊戰神,太上皇中宮戶錦。
近郊道迎的人羣,排出幾裡地。
戶錦是騎在馬上的,避無可避,接受了萬民的歡迎。
“主上,今夜我想回營處理營務。”傍晚,尚天雨回房,和劉詡商量要回營。
劉詡正倚在矮榻上看書,聞言擡目瞅了他一眼。
“倒是勤勉。”劉詡翻了頁書,淡淡。
尚天雨抿了抿脣。
“他……今夜來?”劉詡眼睛只在書上,漫聲問了句。不過雖是問句,但卻肯定。
“……”尚天雨擡目小心打量劉詡神色,見她面如一泓水潭,波瀾不起,實是揣測不出心思。
“今晚你只待在這院子裡,不準出去。”劉詡言簡命令。
經久以來的相處模式,又喚起了尚天雨刻在骨子裡的記憶,劉詡對他從來寵溺放縱,可認真起來,也是說一句是一句的。於是尚天雨一絲反抗和陽奉陰違的心思也翻不出來,垂下頭,“是。”
看着劉詡披衣出了房間,尚天雨無奈攤手,心道,元帥,我可幫不了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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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駐紮,元帥並未升帳。只下令休整三天,任何人不得出營。之後,戶錦就獨自一人呆在帥帳裡,未出來過。
衆將覺得奇怪。自進入西北地界,元帥就心事重重的樣子。但軍令不可違,整個大營入夜便都進入休眠。
在一片寂靜中,一人一騎,從營東角門,直對廊坊城的方向,出營而去。
守門兵士未看清出營人的面目,那人身披長披風,風帽壓得很低。出示的是元帥令,衆兵士二話未說,直接開門放人出去。
那人出營便縱馬,直沒入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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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錦單人獨騎,來到廊坊城外。夜色籠罩下的廊坊城巍然屹立。
城門早關了。
戶錦駐馬在高大的城防下,沉吟了片刻。自馬側掛袋裡,拿出一條鉤索。
城門內主街寂靜。
有幾個黑衣人就守在這一片安靜的黑夜裡,仰頭,靜靜地看高高城頭上,順着鉤索降下來的那人。
“咱們真就這麼看着?”其中一人低聲問。
打頭的一瞬不瞬地盯着牆城上的動靜,沉聲道,“主上說了,大人若是自己入了城,便可引他回家了。”
幾個人都默然。
戶錦剛一落地,暗衛們當街跪下見禮,“參見大人。”
戶錦並不意外,都是劉詡暗衛,他怎能不認得。他擡目朝街角張了一下,一輛馬車靜靜地停在那裡。車簾高挑,別在車窗上,洞開的車廂門裡,暖燈如炬,照亮車廂四壁,軟榻鏽墩。一個矮桌上,新烹的茶還騰着繚繞水汽。
戶錦怔在原地。
“大人……”暗衛低聲催促。敲更聲由遠及近,打更人的腳步聲愈加清晰。
戶錦警醒過來,大步走上前,擡長腿登上了馬車。
廊坊城街巷方正,路面平整乾淨。轉過幾條街,便到了。
戶錦剛下車,便看見暗衛正徑上前去叫門。他忙一把拉住。
“大人?”那暗衛不解看他。
“……”戶錦掃視了挑着明亮風燈的宅門口,微簇了簇眉,“夜深了,恐驚擾……”
“噢,主上和尚大人,都在簡老爺處留宿。”那暗衛解釋道,看戶錦神情,又低聲補充了一句,“簡家人都住在臨一條街的大宅裡呢。”
“……”戶錦鬆開手,點點頭。兩家原本是分開住的,自己原是知道的,只是太亂了心緒。
戶錦立在門階下,仰頭看“簡宅”兩個秀挺大字刻於門楣。中門緩緩大敞開。通往宅子裡的甬道上,紗燈遞次通明,迴廊、小道,遠處的池水、涼亭一處處的被照亮,精緻的小宅院象畫卷,徐徐展現在眼前。
所有的僕從,皆是劉詡暗衛,從四處跑出來,整齊地列隊跪伏。
“恭迎大人回府。”管家跑出來,跪叩在石階上。
戶錦往階上走了兩步,環顧四望,目光全溼。
這就是簡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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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停在廊坊城外,三日內整休。無一人出營。
今日已經是最後一天。將士們已經三天未見主帥出帳了。
簡宅。
曲廊。
一個挺拔的身影,寬袍緩帶,負手站在池水邊的樹下,久久望着天際。
“大人,請進晚膳。”一個僕從躬身稟。
那人回頭,朗眉星目,儒雅沉靜,正是大齊戰神,元帥戶錦。
幽居在簡宅,已經三天了。三天裡,他未得邁出二門。外界消息一律絕斷。此刻天邊晚霞即將燒盡,眼看這一天又要過去。
“皇……太上皇……”終於開口的人,只說了幾個字,便忽然頓住。身上家宅,他對妻子,竟尋不出一個稱呼。雲揚,天雨和慎言,宅子裡所有人,都稱她爲主上的,唯獨他,一生只稱過皇上。
戶錦垂目,掩上略溼的目光,“家主……可有吩咐?”
“大人,主上交待讓您安心待在這裡。”管家不知何時,站在身後,低聲稟。其實劉詡原話是這樣的,“他若能自己越過城牆來,便是真心想回家了。迎他回宅子裡,安心住着吧。”
“大人,您……且安心住下吧,主上還在大宅,大公子,就在雲府……”管家低聲安撫。
大公子?元忻?與兒子分別時,他還是個稚童,如今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一國之主,做得有模有樣的。
戶錦,輕輕嘆息。作爲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親,他只有愧疚。
換防這一路上,他都在想相見後的情形,他謁見的太上皇,或是震怒的,或悲傷,或埋怨,或是……唯獨沒料到會是這樣。
三日間,幽居宅中,沒有軍務繁雜,耳邊再沒有戰馬嘶鳴。這樣的寧靜,或許不止三天,三月,三年……這都要看那人何時消氣肯原諒吧。
“錦,謹遵旨意,不會輕動。”戶錦很正式地保證。
“大人,”有暗衛從迴廊跑下來,跪在眼前。
池邊的幾個人都轉目看他。
“主上傳來口信,說今夜回宅子來。”暗衛氣未喘勻,低聲稟。仰頭,臉上綻出笑意。
“喔?太好了,老奴這就去準備準備。”管家也歡喜起來。大家都含笑衝戶錦行禮,復又急着跑去準備了。
周遭又回覆寂靜。
戶錦負手獨立在月色下,池水倒映着天空,湛湛如洗。他微微盍上雙目,在家主不太鮮明的怒氣裡,輕輕彎起脣角,露出恬靜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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