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鷹

三十三

一早,雲揚到上房請安。進門,就見藍墨亭也在。

雲父示意他也坐。

雲揚坐下前,看了看藍墨亭。藍墨亭微擰着眉。

“今天,你藍叔叔就回京了。”雲父笑着看雲揚,“往國丈處下聘了,揚兒就是定了親的大人了。”

雲揚垂目。

藍墨亭盯着雲揚看。卻見雲揚只微垂下頭,未發一言,這婚事,他竟是認了。

搖頭起身,“墨亭先去準備一下,告退。”

雲揚聽完老父殷殷囑咐的好些話,也告退出來。

心事重重地轉過內宅的影牆,看見一個寶藍色長衫的身影,負手長身,立在假山邊。

“藍叔叔。”雲揚站下。

藍墨亭轉頭,微眯眼,看着他不語。

雲揚明白他意思,澀澀。

“我此次一回京,下了聘,換了貼,回了定。老爺進京請下旨,擇日,就完婚。”藍墨亭目光沉沉地盯着雲揚。

一句句,扎得雲揚心裡揉進了針般難受。他深埋下頭。

藍墨亭等了半晌,未有回覆,探身捉雲揚目光,“一步步,一環環,動了第一步,再想停,萬難。”

雲揚抿脣,只輕搖頭。

藍墨亭終於動氣,明明萬般不願意,爲什麼不願意去爭取,“你雲揚萬事,都可隨雲逸去定?這終身大事,你就不能爲自己爭一爭?”關心則亂,藍墨亭終於卸下了一貫雲淡風輕的面具。

雲揚震了一下,話到嘴邊,卻無從說起。

藍墨亭眉簇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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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貴妃已經派過來第四撥人。珍奇寶物,良藥奇才,堆滿了房間,並着御醫一大羣。衆宮娥內侍屏着氣息,守在外間,內間,寂然無聲。

許久,裡間那人,終於現身。淡色長衫,勾勒出略清減了的身形。

“耀陽公子……”副總管魏公公小心地上前一步,看他臉色。多日未出房間的人,如今猛一見,竟覺哪裡有了改變。

慎言緩緩走到椅邊,慢慢坐下,聲音依舊親和,淡淡笑意掛在脣邊,“公公辛苦,耀陽無礙,替我謝娘娘掛念。”

“不敢。”魏公公聽出話裡逐客的意思,率衆趕緊退出來。

回程路上,魏公公反覆琢磨,終於醒悟。這耀陽,臉上仍是往常笑意,話裡依舊馴順,只不同的,是那人身上,透着不同以往的,沁骨的寒意。

同時,嚴氏那酷厲的面容又闖進他腦子裡,魏公公膽戰了一下。耀陽何人,都能有如此下場,何況自己?他猛地止住步子,宮裡的人,最善的就是趨吉避凶,未雨先綢繆,只有嗅覺靈敏的人,才能活得長久。此次,他終於看清也想清了,平貴妃這裡的路,走到最後,怕也只得提着被砍的頭,到地獄。是時候該爲自己籌劃一條退路了。

慎言在窗邊站了許久,直至天完全黑下來。

一輪明月高掛在宮牆之上,周圍竟無一顆星。

慎言久望天際,眼裡迷濛。自從曲衡私宅回來,這幾日,靜下心來,想到的竟都是過往經歷。

出鐵衛營徑入男苑,初時的不甘和抗爭,幾乎被整治去了大半條命。

“都是效忠主上,哪樣是能,哪樣是不能?”這話是嚴氏當時說的,自己彼時,已經奄奄一息。

是啊,人如東西,歸了主上,哪樣又能說不能做呢?從那天起,自己對男苑的各項訓練,不再抗拒。學習,如同在鐵衛營,無一處不盡力。

想到鐵衛營,慎言禁不住擡手看自己手指,十指修長,肌滑如脂。從入男苑那天起,再沒摸過兵器。鐵衛營血淚裡滾爬出來的過往,竟如隔世。

入宮,先侍奉更高品級的男侍,與太監、宮侍同等級。直至一日被娘娘無意中看中,侍寢,一朝得寵。

此後,一步步,一步步,娘娘漸漸倚重,讀奏摺,出計謀,最後竟代批代閱。慎言苦笑,又有誰會知道,大齊的江山,這幾年間,凡上諭,皆出自他這個男侍的手中。

終於,獲忌於嚴氏……

慎言澀澀搖頭。從男苑到貴妃,直到曲衡,自己的底限,一退再退,直到守不住。如今,立在這裡的,到底是誰,他都迷惑。無力再往下想,耀陽顫着睫毛閉上眼睛。

艱難地倚着窗吹冷風,良久。緩緩轉身。猛見一人,早立在身後。

是都天明。

正沉着臉看他。

走神若此,若真是在皇城鐵衛營,只怕就不是被都天明沉臉盯着看,那麼容易過關了。

慎言滯了一瞬,迅速調整心情,垂頭屈膝見禮,“屬下……”一語未完,到底哽住。

該有多無措,就有多傷心,這慎言能失態至此,都天明再黑不下一張臉。他緩緩擡手,按住慎言極力控制的顫抖的肩。隨他動作,慎言更深埋下頭。

好一會,漸平靜。

“三日後……上大朝……”都天明柔下聲音。是安慰還是勸誡,在心裡忖了半晌,發覺,除了這一句,竟無語。

大朝之上,百官俱到。彼時,朝廷大事一一昭之於衆,一切,塵埃落定。

慎言一震,擡頭認真地看他表情,目光漸有光彩,“慎言明白。”

果然通透。“那事可做得妥?”都天明不得不追問,語氣裡地不自覺地掛上關切。

“能。”慎言確定地點頭。

“好。”都天明也隨着他鬆了口氣,探手拉他起身,重重拍了拍他肩臂。

長身而立,慎言看了眼窗外月明星稀,深吐口氣,彷彿要摒棄心中陰霾。他回過頭,淡淡笑意又掛上脣邊,“屬下……無礙。請丞相放心,慎言定不辱使命。”

一語道破。都天明親來,目的當然不是告知三日後大朝,而是因爲丞相對自己現下情形不放心。

都天明也笑笑,目光卻更認真地打量眼前的人。方纔不經意間流露的脆弱,已經被掩遮的尋不見一絲痕跡,可明明清朗的眸子,卻怎麼也看不到底。都天明突然覺得,恬淡笑意又掛在脣邊的慎言,即使此刻與他四目相對,卻遠不如方纔那個垂頭哽咽的人,來得更真切些。

又憶起上回他與慎言見面情形,都天明終於明白,這慎言,武功尚在其次,最精準的技藝,就是能識透人心,又掩得住真情,做事審時度勢,進退皆能權衡,這纔是他能以男寵身份,得貴妃如此重用的根本所在,更是公主在來京這一路上,費心收伏,此刻又委以重用的根本原因。

如今這瞬息萬變的朝局中,已方能得慎言歸附,真是萬幸。

人走至門邊,終究不放心,又站下,“慎言……”

“是?”站在窗邊的人,籠在月光下,朦朧又真切。

都天明回頭看着他,半晌,未語。

慎言也看着他。

“……無事。”都天明躍上天窗,“……憑窗時,要顧身後……”

人影一閃,投進夜幕裡。

慎言訝住。

半晌,暖暖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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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兒輕手輕腳替三少爺收拾筆墨。

一幅信手勾勒的畫,從案上滑落。

一個面覆薄紗的曼妙女子,騎在高頭馬上疾奔,衣角飛飄,整個人在風中彷彿飛騰。一隻躍然大雕,追在馳騁的馬後,仰天嘶鳴。遠處,層山重迭,沒有盡頭,空曠又開闊。該是三少爺常提的大漠吧,天高地闊,任君馳騁,小丫頭一時看得竟呆了。

轉頭看俯在案上睡着了的人,指甲還夾着墨筆,中規中矩的正楷,又寫了一整天,層層疊疊的字紙,又積了厚厚的幾摞……

低頭再看手中的那幅畫,小丫頭悵然,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