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交鋒
入了城,住的竟然不是客棧,齊整整的一個四合院。灑掃一新,窗明几淨,只沒有僕役雜人。劉詡由慎言引着,進入主屋,背北朝南,落日的餘輝斜斜射進雕花的窗棱,灑在几上的古琴上。幾枝新梅插在梅瓶裡,淡淡幽香和着徐徐的輕風送入鼻端。好個清淨之所。
估計是來時早做好的落腳之處,劉詡隨意翻撿了一下,心裡煩惡。還有哪些佈置好的事情是自己不得知的,或許母妃根本不需要自己知曉,只要她這個人而已。劉詡心內有些寒。權勢這東西,讓本應至親的母女二人,隔了一層心。
“小姐請。”慎言見她凝眉不語,相機把茶杯遞了過來。
用手碰了碰,還是溫的。
劉詡心裡冷笑了一下,沒接手,拂袖進了裡間。
慎言在外間站了一會兒,見人沒再出來,也默默退出去。
窗外漸暗,劉詡一人倚着窗。日落後,月升前,天邊總是一片昏黃,矇昧不明,多像自己的境地。從小被獨自遣往封地,長到二十一歲,回宮拜謁父皇母妃的次數,兩隻手就數得清。無人問津並不是淒涼的,最令她痛心的是,如棋子般被人算計、擺弄,何況這些人,都是自己的至親。
她自嘲地笑了笑,心內一片冰冷。
月兒終於跳出雲層,又大又圓,彷彿明鏡。她手指撥到懷中那柄短刀,心裡莫名一動。拿出來當着月色細細把玩,刀鞘樣式古樸,紋飾凝重,並無花哨的珠光寶器,拔刀出鞘,刀光沁冷,細看刃上有薄薄血沁。這是一柄真正隨主人在戰場上舔舐敵血的利刃。她輕撫刀身,閉目凝想,彷彿看到那位少年將軍在戰陣中馳騁。身陷敵陣卻毫不驚慌,左突右殺,勢不可擋。噢,他是鐵衛軍,銀灰的面盔只一覆在臉上,這少年就化身爲敵人惡夢中的修羅……
劉詡不自禁地笑了笑,臉頰泛起可疑的紅雲。自己在封地,也有不少男侍,也有過分外喜歡、寵愛有加的,但從沒一個男子,能如那位雲姓小將,令她一見傾心。想到自已留在封地的那些男侍,劉詡搖頭,那些無病呻吟、自命風流的男子,只會惺惺作態,怎可配比這沙場浴血如鳳凰涅磐般耀目的錚錚男兒。
想到那日,他眼中自然流露出關切和對自己的欣賞,劉詡不禁挑起嘴角——所謂兩情相悅,大概就如兩人對視那一瞬心內滋生的情愫吧。
他會不會也在想我呢?劉詡臉上發燙,心中卻甜。
正抱着短刀胡思亂想,極輕的關院門聲打斷了她的思路。藉着月光,四合小院的景物一覽無餘。她詫異地看到,她的鐵衛正引着一位姑娘,從院子的角門輕輕出去。沒一刻,慎言又悄悄從角門回來。
好個監守自盜,劉詡驚怒。
關上門那一瞬,她的鐵衛彷彿有些預感,突然頓住,駐了一下,就轉過身,直看向自己憑眺的那扇窗。
劉詡冷哼一聲,收回目光,“啪”地關上了窗。
果然,剛轉回身,就聽見輕輕的敲門聲。
好吧,咱們就坦誠相見吧。
劉詡回到外間,仍坐在几旁。她的鐵衛進門,頭也未擡,就在門口徑直跪下,兩人一坐一跪,半晌無話。
轉目,看見那杯茶已經涼透,但仍有隱隱茶香和着梅香,襯得月色也分外恬靜。只可惜了這好夜色,今夜註定她無心欣賞。劉詡緩了緩氣,冷笑,“何事?”明明是問句,卻帶着凌厲的質問語氣。行事如此獨專,莫不是母妃授意,也別認我是主上,乾脆在此處就結果了我倒乾淨。劉詡想到母親,心中更加氣苦。
她的鐵衛卻半晌未答。
“你進來,不是要講?”劉詡更氣。
慎言緩緩擡起頭,看着劉詡染着怒意的眼睛,臉色平靜。
“主上不問,屬下從何講起?”
劉詡一愣,好硬氣,這鐵衛自那日見後,一路上都是馴順有禮,未見這樣硬氣地回過話,如今不是逼到極處,也不會流露真性情。
她目光一閃,招手,“近前。”
慎言未動,隔着從門口到窗前矮几的距離,抿脣看着她。
劉詡靠回椅背,似笑非笑。
卻見她的鐵衛慢慢地撐起身子,站了起來,在劉詡的注視下,穩穩地向前走了幾步,至她眼前,才重新跪下。
有趣。劉詡玩味地注視着他的動作,心內對這個鐵衛有了全新的觀感。
“鐵衛規矩,許你這樣?”劉詡臉上仍舊繃緊,語氣不善。隨手用短刀點了點慎言的肩,杵得她的鐵衛輕輕晃了晃身。
慎言未答,只挺直背,直直地跪在她眼前,“主上這裡,想不缺少卑躬曲膝的奴才,多一個慎言不多,少一個慎言也不少……”後半句,聲音有些暗啞。
劉詡探身,目光漸亮,“那你說本宮這裡,需要什麼樣的慎言?”
沒有等來預期的雷霆怒,劉詡的探詢讓慎言心內一動。他擡起頭,正對上劉詡閃亮的目光。
好吧,索性就賭上性命,一次把話說透徹,慎言心一橫,“就如主上所需要的那樣……”語氣內斂,話意卻張揚。
好個傲氣的鐵衛。劉詡心中暗喝彩,臉上仍波瀾不起。
“怎知我要你怎樣?”她探身深問。
慎言垂眸默了很久,一字一頓,“既跟隨主上,交付一條命,一顆心,鐵衛鐵律,慎言與其他鐵衛並無區別。”擡頭,眼裡閃着晶瑩,“只是自忖這身本事,若值主上垂青,請主上,也能交付慎言以……信任。”
劉詡呼吸一緊,這慎言,不愧母妃手下一等一的鐵衛,居然幾句話,就能四兩撥千斤,既表了忠心,又擺明利害關係,這一身本事,憑主上驅使,這話,哪個主上不心動?
“那女子……”未等她問,慎言就直接坦承,“是給主上安排的使女。”
“爲何遣走?”既然話已說透,劉詡也不再旁敲側擊。
“慎言察覺,主上不會喜歡。”慎言說得很隱晦,但劉詡明白,定是日間,自己的不滿擺在臉上,太過明顯,才推想到這個早先預下的使女的問題,索性早早遣走的乾淨。
“或許我會喜歡。”難道就不會有個例外?就把我猜得這麼篤定?
果然見她的鐵衛極快地看了自己一眼,就抿緊脣。這根本就不是喜歡或不喜歡這麼簡單的問題,但這話,自己此刻再硬氣,也不敢說出口了。
劉詡也抿緊脣,幸兒,那個小丫頭同時浮現在兩人腦海中。
好吧,如你所願,就做一個暴虐的主上,劉詡咬緊牙,“如果我要你即刻把她處理乾淨……”
果然,一句話就讓慎言白了臉色,急聲,“主上,她並不知情……”一句搶出來,才見劉詡似笑非笑的神情,驚覺自己是關心則亂,破綻被人家一擊就中。
兩人對視,良久,慎言突然警醒,他猛地俯下身,重重叩在地上,“主上,慎言不該妄自猜度主上用心,不該越過主上獨斷專行,不該懷短見仁心……慎言死罪……。”
劉詡注視着自己的鐵衛,半晌,探素手挑起他下巴,迫他直視自己的眼睛,“慎言,你果然聰明。但聰明卻總是反被聰明所累,你可想過?”再暴虐,也不會去遣你去殺害一個矇昧的不相關的人,堂堂鐵衛,就爲了這麼個不相干的人,甘心把如此大的破綻呈在我面前?
慎言目光一跳,卻無法垂下眼睛。劉詡丟下他,徑自站起身,“算了,那女子,只要她不知情,我就不再追究。”話音剛落,就見她的鐵衛幾無聲息地鬆了口氣。
慎言苦笑,再挑起下巴,聲音含着肅殺的冷意,“慎言,你既知我不喜被人擺佈,又揹着我獨斷擅專,你真以爲世上無人能及你聰慧,你又哪來的自信,能將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中?”
慎言只垂下頭,無言以對。
“今日之事,只此一例,若有再犯,決不輕饒。”話既說到,劉詡語意一轉,這事彷彿不了了之虎頭蛇尾。
慎言心中卻更緊,彷彿有話未辯明,卻又明明兩人已經坦承相見,自己確已經無從再辯,只得俯身,“是。”低低應聲。
劉詡擦他身而過,走向裡間。半途駐下,回頭,見自己的鐵衛垂直頭跪在幾前,未動也未言,寬展的雙肩繃得很緊,彷彿有很重的份量壓得他乏力。
她甩甩頭,也覺得身心俱累。此次離開封地,就不再有閒適和安逸。從今後,凡對事對人,都要打迭起二百分的精神,行事舉動,竟覺如履薄冰。一入京城,自己就成孤家寡人,倘若沒有真心相待的幫手,豈不成了任人擺佈的廢人?這慎言,是母妃手下一等一的鐵衛,他真的能付與自己忠心?可若要棄之不用,可眼下確實身邊也無人。
劉詡甩甩頭,骨子裡天成的決絕和倔強,讓她鬥志燃起。好吧,今後的路千難萬難,縱使千萬磨厲,也從你慎言開始。你說要我交付信任,我且看你如何與我忠心。若真能得鐵衛如你,那纔是我劉詡的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