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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晨曦中,睜開眼睛。雲揚緩了一下,纔看清牀前沉默坐着的人。

“藍叔叔。”雲揚並不意外自己沒察覺的事實,實際上,中毒後,他必須強迫自己儘快適應失去內力的種種不便。

動了動,掙着坐起來。雲揚略喘息。身上雖餘毒未清,但至少不象氣血凝滯時那麼痛了。

藍墨亭動手替他掖了個枕頭在牀頭。

相對而坐,兩人沉默。

這是回雲宅以來,頭一回兩個獨處。太多話要說,卻反而不知從何說起。

“藍叔叔,我……”雲揚艱難開口。

“時間不多,我撿重要的說與你聽。”藍墨亭擰着眉,打斷雲揚。雲揚一滯,垂下眼睫。

藍墨亭嚴肅而又憂慮地盯着雲揚久病蒼白得幾近透明的臉龐,“你祖籍不在大齊?”

“是。”愧疚於自己十年的隱瞞,雲揚的眼眶有些發紅。

“揚兒,”藍墨亭驗證了猜想,同時感受到雲揚無可名狀的矛盾心緒。他無語嘆氣,苦於一時找不出要說的話,只得擡手拍了拍雲揚的肩。

雲揚全身一顫。藍墨亭的安撫,如此自然而溫暖,讓他自然而然地想要倚靠和釋放委屈。可自己真的再無理由被包容在這如父如兄的寵溺裡。雲揚悲楚萬分,一種被拋在虛空裡的無助,讓他無力支持。只得抱緊自己的雙膝,頭也埋進膝頭裡。

“如今你……們有什麼打算?”藍墨亭咬咬牙,該問的,還是得問清。

“我……們?”雲揚混亂思緒裡,捕捉到這陌生的詞彙,他錯愕地擡起頭,看見藍墨亭似悲似無奈的表情。

“你們應該知道,魯莽動手,絕無勝算,只會陷雲家於危險裡。”藍墨亭痛心地看着雲揚,他作爲皇城鐵衛,從不擔心會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傷到陛下。讓他難受的是,他怎麼也不會相信,自己和雲逸傾盡全力看護長大的雲揚,會臨事如此衝動。

“動手?”雲揚一頭霧水,他看着藍墨亭從未有過的正色表情,知道這中間出了大問題。強迫自己抽回思緒,理清思路,他皺着眉,略一思索,就吃驚地張大眼睛,“藍叔叔,陛下有險情?”

“信鴿都飛出去好幾對了,你還要瞞我?”藍墨亭有些火大。

雲揚驚起,於混亂中,馬上找到了問題的症狀結,那就是那位大秦前御醫慕連承。

“那慕老頭不能再在雲府了,留下等着露餡嗎?我昨夜送他出府去了。”藍墨亭打量着雲揚驚得失了色的表情,心裡倒多些安慰,看來是慕老頭自作主張,揚兒是不知情。聯繫慕老頭昨夜說的話,倒也全對得上。

“藍叔叔送他到哪裡?”果然是慕連承沉不住氣。雲揚急問。

“一匹馬,府角門,看他馳馬出府的。”藍墨亭起身扶住搖搖搖欲墜卻仍想掙着下牀的雲揚,“並沒人發現。”

雲揚急搖頭,“藍叔叔,慕神醫定是陷進去了。”

“咦?”藍墨亭驚異。雲揚說得篤定,彷彿親見慕老頭被捉一樣。

劉詡此回微服,是隻有藍墨亭一名鐵衛伴駕。但實際上兩人都有暗衛隨行,這一點藍墨亭明白。雲府周圍有聖上的暗衛,但自己的暗衛也在,一早上,並無報告說有人截住了慕老頭。這一點,藍墨亭也篤定。

雲揚臉色煞白地站在屋子中央,卻不似方纔那麼急。他全身痠軟,不得不單手撐住桌角,他略喘息,緩緩地,“藍叔叔,您隨陛下此行,覺得她是怎樣人呢?”

“呃?”藍墨亭沒跟着他思路。

“想陛下當初獨自一人離開封地,隻身犯險,卻能借勢而起,最終稱帝……她手中無兵無權,周圍強臣環伺,內憂外患,卻能因勢利導,謀劃決斷……出京微服,居廟堂之遠,卻仍能安然若定,運籌帷幄……”一條一條從思緒裡流出,仿若自語,卻句句讓藍墨亭心驚。

“這樣的人……”雲揚目光調回藍墨亭也漸白的臉上,後面的話,他再說不出來。於這樣不利於已的頹勢中,必然會處處謀劃,步步經營。這樣的人,對於身邊的人,尤其是要被她使用的人,怎能不處處牽制,留有後着?

藍墨亭震動。他平日只與鐵衛們相處最多,都是肝膽相照的鐵漢子,再有江湖朋友,也是豪爽至極,哪有這些彎彎繞的心思,只當別人也應該這樣。如今被雲揚一點,他才猛地想到,自己與劉詡相處才幾日,憑什麼能夠讓她傾心信任?除非……

“還是都天明大哥說的對,我就是太感情用事……”藍墨亭懊惱地嘟囔一句,突然頓住,他意識到了一個自己怎麼也不敢相信的事實,“揚兒,陛下對我下的後着,會是……”都天明三個字,劈雷一樣,砸進他的腦海裡。不會,這不會,大哥怎會暗地裡牽制監視自己,卻又不讓自己知道,難道大哥也不信自己,同自己兩條心?

雲揚搖頭。直覺告訴他,不會是都天明。但若不是都天明,誰會讓藍墨亭的暗衛聽命呢?於大齊朝堂上的事,他平日關心留意得甚少,從前只想着追隨雲逸就好,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摻和進這錯綜複雜的齊政中,當初盜金牌入了京,自己就是兩眼一抹黑,幸遇到國丈和郡主事情纔有了進展,如今自己更是兩眼一抹黑,猜測再精,也只能止於猜測,沒有切實的進展了。

但有一點,他十分清醒。慕連承,此刻,必被擒下了。只是外人還不知他身份,或許只當他是從雲府遣出的人,爲封鎖聖上在沁縣的消息而關上個幾天,從輕發落了,也是有可能的。不能先亂了陣腳。

看雲揚鎮定了些,藍墨亭也略放了鬆,扶着他坐回牀上,“你先歇歇吧,你大哥飛鴿來說近日陛下派他辦差,需要些時日,不能來老宅看你,望你珍重,不可再傷神勞力。”

看雲揚明顯失望的神情,藍墨亭寵溺地拍拍他肩,“你大哥掛着你,帶兵走了,還不望飛鴿回來呢。”

“那五個假冒欽差的人,捉到沒?”雲揚突然想到什麼,發問。

“你的那五幅工筆,的確有用得緊,你大哥本來親自主持捉人,可陛下又有要務委派,就接手過去,聽說已經捉到了呢。”

“人呢?”雲揚追問。

“呃?聖上處置人,又不用報備,我哪知道那五人怎樣了……?”藍墨亭聳肩。

雲揚默了半晌。他明白,劉詡已經有了自己的直屬的勢力,而且相當有行動力。這樣一來,藍墨亭的事,假冒欽差的事,還有很多他心裡的疑惑,就基本上有答案了。

雲揚低頭不語,藍墨亭奇怪,“身子不舒服?”

“無妨。”雲揚強笑了下。

門外輕響,藍墨亭先察覺。

“呃,陛下已經在二門裡了。”藍墨亭看雲揚沒啥反應,才意識到雲揚已經沒了內力,聽不太遠。他還真有點不適應,不得不輕聲解說一下。

雲揚起身,攔住要從門口出去的藍墨亭。藍墨亭明白他的意思,手在雲揚肩上重重握了一下,返身從窗子穿出,無聲落地,飄然而起,消失在他自己的房間窗口。

雲揚撐着桌角站起,目光落在窗櫺。

晨日耀陽下,劉栩素衣烏髮,清瘦的身影,穩穩地走在二門裡。處亂不驚,處變不懼,能沉得下心,靜得下氣,在逆境中蓄勢,於頹勢中崛起。她就是那個大漠裡半身浴血卻一身凜然之氣的倔強少女。雲揚遠遠地看着她,眼前的人同大漠裡的人不斷交相輝映。比照那時,現在的她,更沉穩和內斂了,緊抿的脣角,幽深的眸子,永遠看不見底。

昨日牀前款款喂藥,窘迫道情的她,從雲揚腦子裡翻出來,與眼前交相疊在一起,讓雲揚眼睛發澀,心裡更澀。他搖晃地閉上了眼睛。

“怎麼站在風口裡?臉色這麼蒼白,不舒服?”劉詡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雲揚驚覺地睜開眼睛,回頭,劉詡正關切地扶住自己。

“勞您親自送藥……”雲揚舔舔脣,這話說得乾澀難當。

劉詡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是我的不是。我在這,不能有太多雜人,所以,只留下尚老俠,日餘解藥也會來,就遣走了老神醫,揚兒莫怪。”

雲揚垂下眼簾道謝。心裡卻明白,自己猜測做了準,慕連承,被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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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尚老俠給雲揚導引內息,完畢時,已經是月掛中天。

“經脈剛修復,不可妄用真氣。”滿意於雲揚的進境,尚老俠也不忘囑咐,“若再傷了經脈,你要一生受累的。”

“多謝老前輩。”雲揚欠身行禮。

尚老俠擡手扶住他,眼裡現出慈愛,“小兄弟,你內力重修,等於一張白紙重新起筆,我門武功,以內力綿長著稱,最適合小兄弟如今改練……”

雲揚震了一下,嶺南尚老俠,何時開口要過徒弟?自己何德何能,能得此青睞,他不安地站起身,抱拳。話還未出口,尚老俠已讀出他眼裡的訊息,及時按住他手,“不急回覆,小兄弟慢慢考慮。”

“尚前輩,我……”雲揚承不起尚老俠一而再地垂顧,急開口。

尚昆也不執着,豪爽地笑笑,“不忙,先聽我說。我十年前就已經收了閉門的最後一個徒弟,江湖上都知道我在天雨之後再不收徒,如今也是不能食言。小兄弟若是入我門,我也只能是代大徒弟收你入門下,倒也是委屈了你。”

雲揚再說不出辭謝的話。

尚昆也不再提,囑他多休息,離開。

雲揚坐回牀裡,自己試着運行周天,只覺真氣所過之經脈皆有絲絲痛楚,知道是受損後的緣故。他提了提真氣,只餘平日的一兩成。

不過這也足夠了。

慕連承的信鴿飛出去兩夜一天了,若不及時想辦法,何公公只怕已經領人撲進沁縣了吧。雲揚知道若要行動,必要趕在今夜了。若是平時,他自信能夠躲過任何暗樁,但今時不比往日。他躊躇了片刻,還是自屋內翻出一身黑衣,罩在身上。

長提一口氣,雲揚無聲地躍上屋脊。牆外,是一片靜寂的夜。那些樹影婆娑裡,不知何處隱着暗樁,雲揚屏着氣,也聽不到訊息。那些都是百裡挑一的高手,如今自己略略的喘息,更會落在人家耳目裡吧。雲揚抖手,十餘隻信鴿從籠中飛出,在夜空裡,向不同方向飛去。同時,十幾只暗器,以常人無法察覺的速度,從樹影中飛出來向那些方向追去。

雲揚心裡發冷,手中卻不停,下一拔十幾只信鴿又飛出去。果然,暗影裡的人沉不下氣了。誰傳訊,會同時放出這麼多信鴿?他們從未有過處理這種情況的先例。暗器已經追不上漏網的鴿子,那幾個暗樁不得已暴身形,提着內力迅即追出去。

雲揚手上不停,下一拔又十幾只信鴿飛出去。果然,又有幾個躲在暗處的人,追了出去。雲揚伏在屋脊上等了片刻。心裡嘆氣。他強提真氣,從屋脊鷂身飛騰而起。掠出幾丈遠,才抖手,一隻藏在身上的信鴿被他這一送,飛出老高。

“是了,肯定是這隻。”躲在暗處的最後一個暗樁,也是頭目心頭暗喜,道這小子聲東擊西也騙得過我?他得意地從藏身處飛騰而去,風馳地追着那信鴿暗灰的小小身影。

雲揚一口氣泄下,重重落下。周圍安靜了。

他再提真氣,卻是胸口疼痛難忍,熟悉的絞痛又開始悶悶地銼着他的心。雲揚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顫着手,把最後一隻信鴿擎起。那是一隻白色的大信鴿,足上綴着套管,裡面有讓何公公等人退回的命令。

所謂聲東擊西,這纔是最後的關鍵。

目送着信鴿飛遠的身影,他再也撐不住搖搖欲墜的身子,他單膝搶地,一口血噴溼了眼前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