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聖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文改得,瀟灑眼花繚亂。

三百名鐵衛精騎在月色映照下的演武場上集結。馬背上林立的是鐵衛玄黑的盔甲、冷森森的兵器,極輕的幾聲馬蹄刨地的躁動,給人一種極具震撼的壓力。這就是即將出徵去南邊境接糧草的皇城鐵衛精銳。

聖上親命的接糧官,一出現在大家面前,就被這衆人熱切的的視線聚焦。這就是赫赫有名的南軍名將驍勇上將軍戶錦,凡是習武男兒,誰不盼在戰場上建功立業,對能力和決斷的崇拜,是與生俱來的血性。

戶錦身後,高高的點將臺上是悄悄出現在演武場的劉詡和藍墨亭。

藍墨亭在劉詡身後低聲稟,“他正排陣形呢。他將三百名將士,擇出箭法高明的五十人,編作後隊,再擇出騎術高明的五十名,做先鋒。其餘的,按二十人一組,編做小隊,各選一名隊長,直接聽命於他……”

劉詡披着長長的鬥蓬,遮住了滿頭華髮和大半張臉。她默默地看着下方,未語。

場下,三百鐵衛們的分組進行得如火荼。間或有些鐵衛熱烈地爭論起來,還有不服氣的,奔到場邊現場比試箭法……場面熱鬧且有序。而場邊上,馬上的那位將軍戶錦卻穩如泰山。遙遙地看戶錦,只有夕陽下的一個剪影,身形高大,動作沉穩。從他緊繃的肩背感受到他此刻並不平靜,從他微動的盔纓不難猜測,此刻他的眼睛定是一刻不閒,不斷掃視場下情況,將各人表現一覽無餘。

劉詡觀察了片刻,不得不承認,戶錦不下場參與分隊,是明智的。戶錦出身南軍,成名於南軍。而這些鐵衛,從地區上講,還屬北軍。對他,存有戒心和排斥,這是領兵者大忌。他的弱項還在於對於這些手下們的一無所知。但他聰明地有利用鐵衛們彼此熟悉的事實和男兒們互不服輸的心理,放手讓其自行分組。這樣,兵士們的心思一下子全投到編陣上,再沒人糾結領兵的是不是北軍的人了。劉詡暗歎,戶錦年紀輕輕,已深諳無爲而治的境界了。

鐵衛們開始有人走過來試探着漸向他徵徇意見。凡有人近前,戶錦皆在馬上微傾身,認真傾聽來人稟報,適當指點兩句。離得遠,雖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麼,但看得出來,領了建議的人,都很信服。他們再返回場內,分組情況便又迅捷了一些。隱隱的,有分好組的鐵衛,也來稟他,於是,戶錦很自然地翻身下馬,同他們一起走入場中……當三百餘人,結成戶錦要求的陣形時,他們再看向戶錦的目光,便多了實質的內容。

“這小子領兵是有一套的。”劉詡點頭。“進可統百萬兵,守可拒虎狼敵。”白日裡她的那些熟習南軍軍務大臣們曾對戶錦的評價又映在腦子裡。看來只領三百人,是委屈了他。

下面已經在傳令演練陣形了。鐵衛們積極性又高漲起來,場面熱火朝天。

劉詡望望已經完全暗下來的天際,沉聲,“傳吧。”

有人領命奔下高臺。

遠處場上那人,得了傳召,似震了一下,迅捷地回頭看向身後高臺。

驚鴻一瞥間,劉詡看到一道深邃的目光,含着幾分驚喜,亦有幾分震動。如此如炬的目光,於夕陽漸暗的餘輝下,璀璨得竟耀目。

“集結,面君。”戶錦朗聲傳令,率先大步向這邊來。邊走邊隨手卸下身上大小兵刃,拋給身邊的小校,另隻手接過玄色的外氅,藉着風一抖一揚,便在肩上穩穩地披好了,隨手挽了個扣。一連串整裝,身形灑脫,流暢自然,連看的人也覺得暢快淋漓。

轉眼人已至點將臺下。

“參見陛下。”聲音幹練清越。

劉詡於臺上前行兩步,單手扶欄,看清檯下已經集結了三百鐵衛,率先一個高大的年輕將軍,皆跪在沙塵地上。人已經率衆叩畢了禮。

場下鴉雀無聲。

“前方糧緊,聖上欽點諸位前去接糧。望大家此行,不辱使命,爲大齊解燃眉之急。”藍墨亭替劉詡做了陣前動員。

於衆人山呼萬歲的當,早備好的御酒遞次端上來。劉詡撤了風帽,露出面龐,“此去路途艱辛,任務繁重。朕今日親來踐行,與諸君約定,高奏凱歌之日,定再親來犒軍。”衆鐵衛“譁”地伏跪下身,激動叩謝聖恩。場面可謂振奮人心。

鐵衛軍們三跪九叩,禮便成了。有親衛引領衆人撤回場地自去演練了。

戶錦跪在原地,沒有人上前引領。隨着衆人悉悉索索地後退聲,他垂頭深深吸了口氣,知道馬上便是聖上賜與獨對了。

滯了好一會兒,上面沒有聲音。戶錦不禁擡目光向上看了一眼,高高的點將臺上,看不真切。只見一個清麗的身影,正單手憑欄,居高臨下看着自己。

戶錦怔了怔,又垂下頭。

場面一時冷了下來。

藍墨亭站在劉詡身後,不禁替戶錦着急,“戶將軍不是有話要對聖上稟?”

戶錦咬脣。藍墨亭的意思他明白,聖上的確不會賜予自己過多的耐心,隔着高高的點將臺,戶錦叩道,“陛下容稟,末將……”

“近前。”一個清越的女子聲音打斷他,不高,卻含着不容忽略的威嚴。

戶錦被愕然打斷,“近前?”他打量了一下眼前,臺子頗高,怎麼上前,也不能“近”了。他想了想,還是膝行兩步,算是全了禮儀。

“……”

“近前。朕看不真,也聽不清。”劉詡再次打斷他,這分明含着別樣含義。戶錦語塞。

滯了片刻,劉詡沉哼一聲,重戴上風帽,轉身欲走。跟在身後的藍墨亭惋惜地跺了下腳。

戶錦立刻有了感應,他費心才換來的獨對,不能這樣草草結局。他果斷揚聲,“陛下,請留步。”

劉詡站下,轉頭看他。

戶錦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握緊。機會稍縱即逝。他一咬牙,“陛下,您高高在上,又怎看得清?”

藍墨亭嚇了一跳。心道這小子還真是敢想敢幹。莫不知這位女皇陛下自居上位,就算是腹背受敵時,也未有人敢這樣硬撞。

戶錦一句話頂出來,全身都緊繃。他緊了緊垂在身側的手,堅持着擡目,隔着幽暗與劉詡對峙。

臺上一時寂然無聲。

若是此刻天明,戶錦定會詫異地發現,此刻,被頂撞了的那位,並無怒意,她正眯起眼睛,玩味地看着下面長跪的身影。

只過了此許時間,戶錦卻汗溼了手心。

“罷了,傳他上來回話吧。”劉詡輕輕拂袖,將方纔的緊迫一下子消彌於無形。轉回頭,先瞟了藍墨亭一眼。藍墨亭看見她眸子亮亮的,嘴角亦微挑起。他就明白了,這小子的硬氣,到底是入了皇上的眼。

“傳戶錦見駕。”有人過來宣口諭。

“呃?”戶錦愕住。再擡目,劉詡已經不在欄杆後面了。身側已有人過來引自己起身。他茫然起身,不知劉詡何意。

“戶將軍,快請上去吧,莫要聖上久等。”身側的人輕聲催促。

戶錦劍眉微鎖,隨着走了兩步,纔跟上劉詡思路。原來接下來的,纔是真正的獨對。

“大人請。”引路的人停在臺口,示意他自己上去。

戶錦擡目望向臺階盡頭,天色暗得很快,連月亮也躲進雲層裡,前面一團迷濛,彷彿似他心情,濛昧不清。

戶錦深吸了口氣,心下堅定,不管怎樣,自己能爭取到與聖上的獨對,就會全力爭取到戶家最好的結局。所以,縱使此刻走進去的是黃泉,他也沒有回頭的餘地。

他不再狁豫,邁大步,拾階。

月亮突然從天邊探出臉,瑩亮的光灑了下來,劉詡眼前一花,眨眼間,一個身形修長的年輕將軍,已跪在七步遠的距離。長衣獵獵迎着風,玄色戰甲,在月光下,閃着耀目光華。

“擡頭無妨。”劉詡伸手虛引。

面前的人緩緩直起腰身。

於朗月光華下,兩人目光正面相對,看清對方後,都愣住。

“末將戶錦,參見陛下。”戶錦先回過神。再拜。行的是正式的大禮,全身的鐵甲,隨他動作,清越微鳴。

方纔看到戶錦的眼睛。眸子清澈銳利,彷彿只掃了一眼,便能看透人心。神情堅定,大氣泰然,這於危難中的冷靜,該是來自在無數兇險中浴血重生後的積澱吧。劉詡長長嘆口氣,這,就是南軍的戰神,大齊的長勝將軍,是自己未見就先厭了,戶錦。

晚風漸烈,於高臺上,三人長衣都被風捲起。劉詡緊了緊外袍,心裡下了一個決定。

“方纔朕是看不真,其實那三百勇士,朕一個也未看清。”她一字一頓,目光如炬,“卿說得對,朕是站得太高了。”

戶錦驚愕。他猛地擡起頭,直面劉詡的眼睛,顧不得犯駕失儀的繁禮羈絆,他需要用心消化這句話的意思,更要讀懂她眼中的意思,只爲印證心中迅速騰起的希翼。

“打斷卿,不爲別的,只是朕以爲,說辭,從來不是武將風範,朕料想卿心中的話,恐怕也幾經輾轉,不知從何說起。”劉詡亦低頭看他眼睛,“朕既與卿直面,就要聽得,真切。”

戶錦被一語道中心事,震動。

“朕許你這三分信任,一分機會,也正是日前你所求,希望卿牢記自己不僅是南軍的戶錦,戶侯的獨子,更是天子臣下,大齊的上將軍。”

“陛下……”萬沒料,自己日間的話,陛下竟能一分不差地記下來,他心頭劇震,既然話盡於此,他也略掉了中間的環節,咬牙橫下心,叩道,“陛下言出必踐,末將亦有肺腑之言上稟。”

劉詡看着氣息微亂的戶錦,“好,趁今日,有話便講在當面。”

“是。”戶錦朗聲,“陛下說的,也是臣心中所想,將士們無論南軍北軍,皆徵自大齊,全軍一心,才換得國強民安。我們南軍上下也是背井離鄉,拋灑熱血,馬革裹屍。多年戍邊未敢有怨言,皆因我們知道自己付出的,不僅是爲了大齊,更爲了自己的親人的安居樂業。”

“卿所言恐怕還沒說盡。”劉詡沉聲,“你是要說不要因爲南北差異,地域遠近和朕的個人好惡,就削南強北,疑南軍忠誠,抹南軍功勳,讓南軍百萬將士心寒,更動了國本,是不是?”兩人都是爽利人,一上來,便直入主題。提到國本,話題頓時凝重,連後面的藍墨亭也屏息。

戶錦抿脣,沒辯,顯是默認。

還真如傳言,倔強不羈,傲氣難馴,是個強硬的。劉詡不覺重了語氣,“南軍守家衛國,功勞不淺。但到底也是包藏了一些有心人,他們不僅忘了這守家護土的初衷,還縱容膨脹了的野心,若是放任,這纔是傾覆國本的大禍。”劉詡凝眉沉聲。

戶錦不贊同地搖頭,“陛下是指樑相私兵?外祖父人有私心,卻也只限於此,私兵之事,事出有因,陛下也是知道的……”他語氣一頓,看了一眼劉詡身後瞪着自己的藍墨亭,終於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劉詡看到他小動作,一抖長衣下襟,冷笑,“卿不必看着墨亭。你也料錯了。朕要開刀,也不會拿帝師下手。”

“陛下,末將……”戶錦大急,可話出一半,卻不得不承認,自己曾有一刻,就是這樣認爲的。

果如藍墨亭在梅園裡所言,提及樑相和父親,提及南軍,自已便有萬般的貿然。這便是關心則亂。若是關心到了大過自身的地步,那就是先自亂了陣腳。這道理他從帶兵起,就明白。可此回關係到父親性命,他不能不亂。其實是自己想得太過簡單,朝堂政事矛盾,是另一個他陌生的戰場。那裡遠不是靠一刀一劍,一人一馬拼殺,就可以突出重圍的。正如父親和祖父的事,又豈是一次獨對,幾句話便能說清的。縱使能說清的,這位陛下怕早已經洞悉,那麼其他的,便沒有自己再說什麼的餘地。戶錦瞬間想得透徹了,垂在身側的手顫着握緊。心中說不出的悲涼。

戶錦挫敗地握緊拳,身心俱冰。

突然,一隻素手伸至眼前。戶錦眼前一花,下巴便被擡起。

劉詡探尋的目光,正落到戶錦朗目中,那幽深銳利的眸子,不知何時,已經掛上點點晶瑩。

若不是說到心坎裡,逼到絕境裡,鐵血的戰將,會被一句話逼得這樣脆弱?劉詡心頭有些痠軟,亦感嘆於戶錦這般不加掩飾的赤誠,於南軍,於戶海,他是仁至義盡,於大齊,也是仁至義盡了。不禁軟下語氣,“正如卿所言,他們都是朕的子民,損一分,則傷朕一分,朕不能不下重手,防患於未然中。”

這番話,誠懇中掛着感性,最後一句,彷彿向自己解釋,又似讓戶家放心。戶錦於錯愕間,沒追上劉詡思路。

“樑相是朕恩師,戶侯爲大齊半輩戍邊,過雖有,只要不動及國本,不足以獲大罪,九族亦安。”劉詡挑起戶錦面龐,探看他眼睛,“朕料想,你接得聖旨,便知朕的意思了吧。”

戶錦目光被禁錮,眼底的痛,被劉詡一覽無餘。

“朕也知,那些弟兄皆與卿出生入死過,勝過手足至親。但凡事須有輕重,分對錯,不可一味任性。”劉詡捏着戶錦下巴的手指不自覺用力,

戶錦痛心地閉上眼睛。

劉詡鬆開手,看他深垂下頭,沉聲,“派卿此回接糧,攔路阻截的,若是出自軍中敗類,還是由將軍親自清理,纔不辱南軍軍風。這也是彌消兵災最好的辦法。卿戰陣上走過無數遭,這其中道理,你比朕懂。”

滯了片刻,終見戶錦艱難點頭。

劉詡不見戶錦擡頭,便又探手過去。

臉龐再次被人擡起。戶錦於心情大起大落間,終於有了些感覺。下巴上的手指微冰,卻並不冷厲。指尖透出些力量,彷彿是對話語的延伸,要把意思印在他心底。戶錦遲了好一會兒,低聲,“末將領命。”

“好,朕等着看。”劉詡一字一頓。

兵士已經集結,開拔的號角在演武場響起。劉詡索性探手親扶起戶錦。入手甲片沁涼,讓她一下子憶起當日大漠夕陽下,雲揚貫甲單槍,挑了敵將的身影。都是一樣的英武,不同的際遇。命定的糾纏卻不可逃避。本應飛揚肆意,無畏無懼,但她眼中看到的,皆是這些少年將軍們宿命樣的身不由已。

劉詡心底有些憐惜。順手,替戶錦理了理吹散了的外袍,

“好好去吧,回來,朕再召見你,有話可再說。”她和緩下語氣。

戶錦目光還有些溼,若有所思地看着劉詡,夜起的冷風,吹打着她的長衣,風帽亦被吹到背上,露出青絲如瀑在風中纏繞。戶錦盯着散開的頭髮愣了會神,後退兩步,撩甲衣,重跪倒,“末將……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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