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網開一面

“你,擡起頭來!”

陳圓圓正低垂着頭,緊抿着嘴脣極度緊張之際,那幾個勒馬佇立的韃子大頭目中的一人開口了,用的是漢語,她可以聽得懂,但是這個聲音卻是霸道而不容置疑的,讓她禁不住更加惶恐。

旁邊那個掠她來此的壯漢將陳圓圓推搡到前面,然後一把揪住了她的頭髮,讓她不得不揚起臉來,這下子對面的人看清了她,她也看清了對面的人。

命令她擡起頭來的那人正騎着一匹棕色的高頭大馬,身着白底鑲紅邊的盔甲,上面沾滿了新舊疊覆的血跡,按理這應該是一副殺氣凌厲的模樣,然而這人看清圓圓的容貌後所表現出來極大的驚愕卻大大地衝淡了這股殺氣,他在一瞬間幾乎怔住了,緊緊地盯着圓圓的臉龐,簡直是目不轉睛。

陳圓圓對他這般反應並沒有任何意外,因爲幾乎所有第一眼看到她的男人,大多數都是這種神色,驚異,豔慕,然後逐漸轉爲猥褻或者是想入非非,吳三桂如此,眼下這個男人也概莫能外。但是這個男人看起來年紀還輕,最多二十八九歲,卻姿容俊爽,眉目間帶着一股邪邪的不羈之色,被他這種眼神盯上一陣,也着實令人侷促無措,陳圓圓則更是如此。她努力想低下頭躲避這人灼灼的目光,然後卻只是徒勞。

這位年輕將領在愣愣地盯視了片刻之後翻身下馬,來到圓圓面前停住了腳步,用眼神示意,後面的壯漢立即鬆開了圓圓,恭謹地退開了。他伸出手來,將圓圓臉上凌亂的髮絲拂開,再次細細打量,一面輕輕地重複着:“像,真像啊……”

她一頭霧水,根本不明白這人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看着眼下這種情形,這人肯定是韃子的一個身份高貴之人,很有可能她將會被這人帶回去,任憑ling辱和欺侮。想到這裡時,陳圓圓禁不住鼻子酸楚,盈盈的淚水噙滿了眼眶,這一切落在那人眼裡,卻變成了“楚楚動人,梨花帶雨”,他輕笑一聲,略帶輕薄調戲的語調問道:“看你的衣裳,肯定不是一般人家的婦人,定然是哪個大明將官的內眷,老實回答,我不會爲難於你的。”

陳圓圓在心底裡慌亂地琢磨着:不行,不能立即承認自己是寧遠總兵的如夫人,不然這個韃子大官肯定會把她交給韃子朝廷,用來當作人質來要挾夫君投降,到那時叫一向對她寵愛備至的夫君如何抉擇?到那時自己恐怕不得不一死以求解決了。她決定不承認自己的身份,於是怯怯地回答道:“奴家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婦人,並不如將軍所想,是什麼大明將官的妻妾。”

“哦?那麼看你的模樣也絕不是未出閣的姑娘吧?你總歸該嫁了人,你的男人是做什麼的?他怎麼把你丟下來不管了?還是已經死了?”那人似乎並不容易被她矇騙,而是頗感興趣地刨根問底起來。

“啊……這……奴家的男人做些小生意,前幾日出城進貨去了,還沒有回來……”陳圓圓儘管才藝過人,但是性情柔弱,善良溫順,叫她編造起謊話來可着實困難,這扯謊扯到一半就哽住了,再也編不下去,陳圓圓只能低垂下頭,侷促不安地撫弄着斷了弦的琵琶。

那個不懷好意的聲音似乎要將她戲弄到底,絲毫沒有饒過她的意思,“你把這個琵琶抱得這麼緊幹嗎?咦,原來已經壞了,是不是很貴重所以捨不得丟棄啊?我府上這樣的琵琶也有不少,要不然送你一把,如何?”

陳圓圓一愣,她怎麼也不相信眼前這個滿洲漢子家裡也有琵琶這種風雅的樂器,就更不相信他也能懂得音律之事了。可見這人一定是故意逗她,或者說是哄騙取樂罷了。

“怎麼,還不相信?要不然你問問旁邊這幾位大人,我有沒有騙你?”那年輕將領話音剛落,後面三個早已經跟隨着下馬,佇立在原地旁觀的韃子頭目們紛紛點頭,連聲附和道:“那是當然,王爺可曾有戲言?遍觀大清上下,也當屬王爺最爲通曉音律,精於此道了!”

“聽到了嗎?我可沒有騙你吧?我是閒着沒事了纔跟你這個女人玩心眼兒?這樣吧,你先到我的府上去住着,聽你的嗓音不錯,看來唱起小曲來也不會差,我最喜歡聽你這樣的美人唱小曲兒了,就讓我樂呵樂呵!”那人說完之後,還不等圓圓惶急地告饒哀求,就用她聽不懂的話對後面的壯漢吩咐了幾句,那個壯漢“喳”了一聲之後,就重新將她抱起放在馬鞍上,絲毫不理會她的極力掙扎,一揮鞭子,載着淚流滿面的陳圓圓走了。

“王爺!”看着豫親王仍然呆呆地望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旁邊站立着的鑲白旗前鋒統領阿爾津禁不住開口將他的主子從愣神間喚醒。

“哦?”多鐸這才意識到了自己似乎在部下面前失了威嚴,方纔醒過神來,他向阿爾津問道:“你看這女子長得像不像睿親王的大福晉?”

阿爾津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像,確實很像,奴才打第一眼看到這女子,就覺得她起碼和睿親王福晉有五六分相似。”

多鐸似乎若有所思,過了片刻,繼續問道:“那麼你們覺得她與睿王福晉相貌上的差別在哪裡呢?”

阿爾津暗暗心道:這位主子不但行事一貫荒唐,連問話都荒唐得可以,這種評論豈是我們這些做奴才的可以妄加議論的?這不是故意爲難於我嗎?他謹慎地回答道:“這個……恕奴才斗膽,妄加評議:這女子雖然姿色豔美,然脂粉味卻略嫌濃厚,而且過於柔媚,不似睿親王福晉那般風姿綽約,氣韻高華……”

忽然間,多鐸仰頭大笑起來:“哈哈哈……”阿爾津一愣,以爲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正疑惑間,只聽多鐸肯定道,“你說得沒錯,是這麼回事,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啊,本王也正是這樣看的。”

同樣站在旁邊的阿山和譚拜一頭霧水地看着多鐸得意非凡的模樣,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心下悄悄地嘀咕着:這豫親王一貫好色,膽大妄爲,卻不像今日這般對一個女子這麼注意過的;而且居然毫不忌諱地同他們這幾個下屬議論睿親王福晉的姿色,並且竟然拿來和這個漢人女子比較,若是傳到了睿親王耳朵裡,恐怕挨一頓訓斥是躲不過的。不過這也是王爺兄弟之間的家事,不是他們這些外人所能插嘴的,所以誰也沒有出言勸諫。

“好了,不說這些了!”多鐸終於收起了荒誕不羈的神色,用讚賞的目光看着阿山,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阿山,你這差事辦得好,回去我一定好好向睿親王替你討賞的。”接着轉臉對另外兩個得力部下道“譚拜,阿爾津,你們這一仗打得也漂亮,本王非常滿意,賞賜是少不了的,”接着壓低了些許嗓門,“只可惜爲了這個差事,讓你們錯過了直接去吳襄府上接收財物的大好機會,實在是過意不去啊!”

“主子,奴才等忠心效勞是分內之事,怎敢如此勞主子記掛?”兩人連忙謙辭道。

“不過呢,跟着本王打仗,是不會受虧待的,只要你們一直忠心耿耿,金銀美女,加官進爵是少不了你們的。”多鐸說到這裡頓了頓,然後補充道:“據聞都司王國安的府上充裕得可以,這要是一一清點起來恐怕需要些功夫,需要派幾個精明能幹的人過去指揮,本王看哪,你們就辛苦一下,噹噹這個差事吧!”

三人頓時大喜,多鐸顯然是暗示給他們這個趁機撈取油水的機會,連忙心領神會,忙不迭地連連道謝。

“對了,你們確認吳襄一家都已經從西門逃出去了?這可絲毫馬虎不得,萬一他們落在了鄭親王的手上,豈不是憑空多得了一件天大的功勞?”多鐸神色鄭重地問道。

“王爺放心,奴才等故意留了這個空子,讓這條大魚鑽了出去,眼下鄭親王定然還在趕往吳襄府邸的路上,肯定顧不及這裡呢!”

多鐸滿意地點了點頭,伸手入懷,摸了摸那封多爾袞交給他的密信,露出了一抹令人不易決查的詭異笑容。

……

當寧遠的最新戰報送入王府時,多爾袞正站在陽光明媚的後院校場上,俯着身子,手把手地教導着東青練習射箭。儘管用得是一張小小的軟弓,靶子也挪得更近了些,然而只要一離開父親的手,東青就總會出些大大小小的紕漏,不是還沒捱到靶子就掉落下來,要麼就偏得離譜。看得出來,這孩子似乎對習武方面的天賦不怎麼樣,以至於小臉漲得通紅也一無所獲。

我拿着這份剛剛送來的奏報摺子,進入校場後,站在附近靜靜地觀看了一會兒,看到東青垂頭喪氣的模樣,我禁不住走上前去,拍了拍他單薄稚嫩的肩膀,安慰道:“也不必如此喪氣,畢竟你還小呢,再刻苦習練幾年,也就漸漸好起來了,何況你離上馬打仗還早着呢,起碼也要等上十幾年再說,不要這麼灰心。”

東青仍然不肯認輸,繼續射了幾次,仍然不中靶心,這才賭氣地扔下了手裡的小弓,撅着嘴道:“這可不行,兒子決不能在這方面被皇上比下去,上次我們一起在御花園裡比試,他還只射了三箭,就有一箭中靶呢!我可不想下次再被皇上笑話,到時候丟的不光是兒子的臉面,更是阿瑪和額孃的臉面!”

聽着東青童音稚嫩,卻說出大人的話來,多爾袞爽朗地一笑,“好,這纔是我多爾袞的兒子!從小就有這麼一股子不肯認輸的精神氣兒,長大了以後一定不會給我丟臉的。”說着伸手攔過東青,比試了一下高度,然後讚道:“咱們的兒子雖然才六歲,卻長得比別人家同齡的孩子要高出一大截來,要是在騎射功夫上被人家比下去,那還得了?”

“你們爺倆一條心,願意怎麼着就怎麼着吧!”我做出無奈的表情,不過說實話我對於東青這種表現還是很讚賞的。這孩子似乎天生的聰穎和悟性就大大超出一般同齡的孩子,尤其表現在學習漢文上。上次考較一番,我和多爾袞驚愕地發現,他居然能把[詩經]和一些古書裡面的一些簡單點的著名段子背誦出來,而且還可以毫不費力地解釋出具體意思來,差點京得我們連下巴都掉下來;更別說昨天我又聽着東青搖頭晃腦地背誦着[岳陽樓記],居然一字不差,流利異常,我們就只有傻眼的份了,說不定過些時日這孩子又能弄出些更驚世駭俗的表現出來。

多爾袞一眼掃到了我手上捏着的摺子,收斂了笑容,問道:“是不是寧遠那邊送來的?”

“正是,我想應該是你所期望的內容,是一封大大的捷報。”我將摺子遞到多爾袞手中。他接過來,揭去封口的火漆,拆開封套,一頁頁地展開來看,終於滿意地頷首:

“嗯,不錯,正如我所預料的結果,這一仗打得還算漂亮。”接着將折本遞回來,“熙貞,你也看看吧,這次你也出了不少主意,看看這次的收穫怎麼樣。”

我接過來,一行一行地瀏覽着,輕輕地讀出聲來:“……臣等統率大軍越過寧遠,首先攻擊中後所城,戰事於抵達中後所的第二天日傍晚開始:前鋒軍隊先填平壕塹,擁至城下,以雲梯、挨牌攻城,紅衣大炮轟擊城牆。激戰一夜,於次日將城轟開,明兵潰退,大軍隨之入城。經此一戰,擒斬明遊擊吳良弼、都司王國安等二十餘人,殲滅明馬步兵四千五百餘人,俘虜四千餘人。

臣等不敢懈怠,稍事整頓後轉攻前屯衛,至五月一日破城。是役,斬殺明總兵李輔明、袁尚仁等三十餘員將官,殲滅四千餘人,俘獲兩千餘人。另派護軍統領阿濟格尼堪率部分八旗大軍進攻中前所,守城的明總兵黃色得知前屯衛城已陷落,驚惶失措,棄城而逃。我軍進入中前所,俘獲千餘人。此番戰役,前後共計六日,我軍所到之處,攻必克,戰必勝,明軍於三城之中所儲糧餉輜重,俱爲我軍所獲……”

我終於將奏報摺子看完,方纔擡起頭來,笑道:“這封捷報裡並未有隻言片語提及中後所城中吳三桂父母妻小的去向和蹤跡,可見鄭親王已然撲了個空,一無所獲了。王爺令他搬取吳三桂的家小一令已然明發,並且寫給他的信函也已存檔,這個責任恐怕是身爲主帥的鄭親王難以推脫的了。估計過不了多久,鄭親王的請罪摺子就會上交朝廷的。”

多爾袞滿意地點了點頭,“嗯,多鐸這回差事辦得不錯,等班師回京後我定然會好好嘉獎這小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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