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令人難以忍耐的沉寂持續了良久,李淏終於忍不住問道:“父王,您是不是不同意?”他一臉驚疑之色,以爲他父王不同意我們之間的婚事,不知道是不喜歡我呢,還是沒有看中我呢,越是沉默越讓人心裡發慌。
李淏繼續問道:“不知道父王是不是並不看好熙貞呢?其實您對她並不瞭解,她是一個很好的姑娘,我……我已經喜歡她很久了……”
李倧突然間開口打斷了他的話:“並不是我不同意。”
“那父王的意思是……”
“你來得太晚了,孤已經把熙貞許配給別人了。”李倧一字一句地說道,雖然語氣很平和,聽不出任何情緒,但卻讓聽到此話的人從心底裡涌起一股寒冷,從頭一直涼到腳底。
我把頭垂得更低了,兩眼盯着地面,藏在袖裡的手緊緊地攥着,指甲已經把手心掐得生痛,然而我仍然不願意絲毫的放鬆,想讓肉體上的痛苦能夠減輕我心中沉重的負罪感,分散一下注意力,然而耳朵卻依然將這裡一切的動靜悉數捕捉。
“什麼?”李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於是再次問道:“父王,您是在騙兒臣的吧?怎麼可能……”
“沒有什麼不可能的,就在方纔你到來之前,孤就剛剛把她許配給別人了。”李倧橫了心要把殘酷的事實說出來了,我想用雙手捂住耳朵,不過眼下居然僵硬得根本無法擡起,於是只能默默地閉上了眼睛。
“父王,您若是不喜歡熙貞的話,也可以對兒臣明說,何必要找藉口來搪塞兒臣,以此希望打消兒臣的念頭呢?”李淏的聲音中開始帶着焦急和不解的成分。
一陣沉默,接着是王妃的聲音,她小心翼翼地,生怕李淏有過激的反應:“並非是你父王騙你,而這的確是真的,方纔……方纔我聽說你父王下朝歸來,立即就帶着熙貞母女倆來這裡找他,想把你欲與熙貞定親的想法告訴你父王。不料剛剛開口,大清的睿親王就來了。他一過來就直接向你父王提出了他想娶熙貞的請求,既然是他開了口,你父王又怎能不應承下來?要知道他們大清眼下是我們的天朝上國,絕對得罪不起,更何況九王他在江華島又與我們有恩,要不是他的話,我們怎麼現在安然無恙地坐在這裡?……”王妃絮絮叨叨地說道,儘量把事情的經過講得婉轉一些,希望她的兒子不至於過分震驚。
“母妃,您是說……是多爾袞他……他在我之前已經向父王求親?不可能,不可能……這不是真的,父王,您說母妃是在騙我的,是不是?是不是啊?”李淏的聲音明顯的有些顫抖,以至於連不成句。
是李倧的聲音,讓他的心徹底地涼了下來,而且是墜入冰窖般的徹骨寒冷:“事情的經過正如你母妃所言,並沒有半句謊言。淏兒,你聽着,不管你之前是如何喜歡她,不管你現在如何不能接受,但你以後不能對她有任何希圖和想法了,你必須接受這個事實:她即將是九王的女人了,你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和與你身份不合的作爲。更何況,孤方纔已經當着九王的面,認熙貞爲義女,明日即將下詔冊封爲公主。這件事,王妃和金林君夫人都是見證人,她今後和你就是兄妹關係了,將來你和她同在盛京,同處一城,即便見面,也只能以這層關係相處,不得有逾禮之舉。”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李倧認我爲義女,是真正的一箭三雕,不但提高了婚禮的規格,爲他自己和朝鮮找到了靠山,最重要的還是這最後一條:就是讓世子徹底打消想娶我爲妻的念頭。如此看來,這李倧早已料到世子正屬意於我,所以特地布此先招,截斷世子的一切後路。
我並沒有因此而責怪李倧,因爲他是一個國家的君主,他首先考慮的,必然先是國家的利益,其次纔是家長裡短,兒女私情,這是他的責任,他的義務。李倧這樣做沒有錯,錯就錯在我不該在那個雪霽初晴的下午私自外出遊玩,不該讓多爾袞注意到我大錯已然鑄成,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
“兒臣請求父王收回成命!”接着是“撲通”一聲跪地之聲,然後是叩首聲,我知道現在這位可憐的世子,正用自己的額頭磕在地板上,連連叩首,這聲音落在我的耳裡,心裡疼痛得幾乎抽搐起來,只能將拳頭攥得更緊。
“孤是一國之君,君無戲言,話一出口怎能收回?更何況他的大清的親王,是清國皇帝最爲欣賞和重用的心腹重臣,前途更是不可限量,我們得罪他,就是得罪了大清,那剛剛平定下來的朝鮮也許就要重新墜入水深火熱之中,也許這一次是真正的萬劫不復。你作爲朝鮮的儲君,難道能看到朝鮮因爲你的兒女私情,目光淺短而社稷崩毀,國破山河碎嗎?本朝自太祖開國以來,到現在已經傳了十六世,難道到了孤的手中,就讓它毀於一旦嗎?孤絕對不當亡國之君,毀掉祖宗基業,受千古罵名!”李倧嘆了口氣,話音一轉,又開始說起這次聯姻的好處來,正所謂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聲情並茂,感人肺腑:
“孤又何嘗不喜歡這位熙貞姑娘呢?孤一見到她就覺得她真的是世子嬪的絕佳人選,人品才貌上乘,的確是孤最希望的未來兒媳,你母妃就更是贊同了。今天雖然你來晚了一步,讓九王把她要走了,可是就算你來在九王之前,孤已然答應與你,但是一旦九王提起,孤也不能在顧及與你的承諾,哪怕只要定親的詔書一天沒有下達,那麼孤就必須答應九王的請求。說實話,孤也不捨得熙貞這樣好的姑娘不能成爲你的女人,很是遺憾,可是又能怎樣呢?當之奈何?
其實你也要往好的地方想想:其實熙貞嫁入大清,做了親王的妃子,對於我們朝鮮是有很大的好處和利益的,孤既然認她爲義女,也自然和大清有了姻親關係。自古以來,聯姻也是政治上的一種有效的手段,可以聯合朋友,又可以找到強援。假如朝鮮一旦遇到外敵入侵或者國內叛亂的話,大清皇帝絕然不會坐視不理的。就算這些沒有發生,假如有個天災人禍,饑荒短糧的話,不也好有個支援,也少死幾個飢餓的百姓嗎?因此對於我貧瘠弱小的朝鮮來說,這是目前最好的手段了。”
李倧洋洋灑灑的長篇大論終於講完,然而世子卻沒有任何被打動的意思,他激動地爭辯道:“難道這就是你把她許配給別人的理由嗎?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想法,我的感受,你知不知道失去一個心愛的女人的痛苦?”接着自嘲似的笑了一聲:“當然了,你當然不會有這種感觸,你是一國之主,想要什麼女人就要什麼女人,誰又敢來奪你的女人呢?”
李淏越說越激動,連“父王”也不叫了,乾脆把“您”字變成了“你”字,估計她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對他父王如此無禮過:“你的理由是多麼的冠冕堂皇,什麼社稷百姓,不就是爲了坐穩你的王位嗎?你把兒子最心愛的女子當成了一件物品,一件和親的禮物,來換取你的太平盛世,你的龍椅安穩,你根本就是一個自私的人!……”
“住口!”
沉默許久的王妃突然大喝一聲,希望能夠制止住她這個眼見失控的兒子接下來還要說出什麼目無父君,大逆不道的話來:
“你怎麼能對你父王這樣說話?你的那些聖賢之書都讀到哪裡去了,沒教過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嗎?你難道還要繼續將這些大逆不道的話說下去嗎?還想要闖出什麼禍事來嗎?將熙貞嫁給九王,也不是你父王的本意,他也是不情願的,可是又能怎樣?他是一國之君,要爲國家和百姓考慮的,豈能像你這般不知天高地厚,爲了一點小兒女的私情,就想破壞眼下朝鮮來之不易的安定嗎?就能解決一切嗎?如果你父王也像你這般意氣用事,那我朝鮮滅亡之日就不遠了。古人云:皮之不存,毛豈附焉?到那時,在這個覆巢之下,看你是否還是完卵嗎?”
看不出這位王妃還是頗爲知書達理,深明大義,的確是一位賢明的後宮之主,一國之母的風範在此時顯露無遺。
又是一陣難耐的沉寂,李淏沉默着,我閉着眼睛,看不到也不敢看他此時的表情。
“淏兒,你也不必難過了,朝鮮好人家的女子還有很多,你沒看過怎麼知道就沒有優秀的,中你意的呢?何必非要強求呢,看開點,時間久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將來連朕的這個位置都是你的,還有什麼樣的女人你得不到?”李倧可能是略感愧疚,所以並沒有對世子方纔那一番大逆不道的激烈言語而激怒,不但沒有責怪他,反而溫言勸慰。
“熙貞,你看着我!”李淏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但這次讓我渾身一個激靈,顯然他已紀注意到了我閉住的雙眼,他想知道我的實際想法,如果不問明的話,他是絕對不會死心的。
再也裝不下去了,我只得結束我的沉默,睜開了眼睛,用極大的勇氣擡眼與李淏急切而期待的眼光相對,他鼓勵着我說道:
“熙貞,你告訴我,你有沒有答應多爾袞?”
我搖了搖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那你就是不同意了?”他的眼睛裡突然有希望的光芒閃現,“我知道你不會答應除我之外的任何一個人的求親的。”
我怔怔地望着他,用悲哀和愧疚的眼神,他的臉色漸漸重新陷入了痛苦,不過這次是徹底的絕望和痛惜。
“你既不點頭,又不搖頭,那就是說,你雖然沒有明確反對,但是已經默認了?”他逼問道,神色格外慘然。
“我……我也沒有什麼好解釋的了,是我對不起你,你不要再怨恨陛下和娘娘了,要恨就恨我好了,我不是一個值得你愛的女人。”事已至此,我覺得我越是解釋就越是含混,它是多麼的蒼白無力,於是我索性橫下心,一口氣說完,希望能讓李淏就此死心,免得給他自己招來一大堆麻煩,儘管說着這話時,刺痛的不僅是他的心,也是我的心。
“哈哈哈!”李淏突然大笑起來,把我們嚇了一跳,他站起身來,儘管搖晃了一下,不過仍然堅持着挺直了腰板,他用絕望和冰冷的目光看了我們一眼,然後轉頭,冷笑着一步步向外走去,動作僵硬,整個人失魂落魄的像一具牽線的木偶,在我們惶恐不安的目光下,一直走到了門口。
他盯着門死死地看了半晌,突然間猛力拉開房門,衝了出去,外面走廊裡出來了他的悲憤地大吼之聲:
“我要去找多爾袞,我要問問他爲什麼一面口口聲聲地稱我爲摯友兄弟,一面又搶在我之前跑來求親!爲什麼,他爲什麼要奪人所愛?難道我看錯他了?他竟然是這種人……”
我連忙站起身來,王妃也從座位上猛地站起,想要去阻止她完全失去理智的兒子,李倧陰沉着臉:“你們不要動,坐下,不要管他!”
聲音雖然不大,然而很是威嚴,我和王妃只得訕訕落座,不過依然用焦急和懇求的眼光齊齊地望着李倧,期待他能對失控的李淏有所壓制。
“你們拉住他!一定要阻止世子出宮,萬不可讓他去找九王!”李倧大聲對外面的衆多內監和侍婢喝令道。
外面的喧鬧聲繼續着,似乎更加激烈了:
“你們放開我,讓我出去,讓我出去!叫我向他問個明白,爲何要搶熙貞,爲何要搶我最心愛的女人!……”李淏已經聲嘶力竭。
“殿下,殿下,千萬不要如此啊!”
“殿下,您就聽皇上的話吧,不要再這樣了,小心貴體啊!”
……
內侍們惶恐的勸慰聲和李淏氣急敗壞的吼聲雜在一起,我們更是坐立不安。
“孽障,我怎麼生了你這麼一個不聽話的兒子,難道非要氣死我不可嗎?”李倧終於忍無可忍了,站起來揹着手急促煩躁地來回踱了幾步,然後扭頭向外面喝道:
“立刻把他關到他寢宮的書房裡去!嚴加看守,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他出來,誰若是膽敢私放世子,嚴懲不貸!”
在李倧的嚴厲督促下,內侍們一聲“得罪了!”隨後七手八腳地強行將狀若癲狂,如同紅了眼睛的賭徒似的李淏拉走了。
“放開我,你們誰敢動我?放開我!……”
隨着他悲憤的怒吼聲漸漸遠去,屋內的三人終於如蒙大赦般地鬆了口氣。
王妃垂首道:“都是臣妾平時有失管教,讓淏兒今日在君前失儀,以至於出言狂悖,有失體統,臣妾甚爲汗顏,還請陛下處罰臣妾吧!”然後是伏地叩頭。
李倧嘆了口氣,道:“起來吧,這不是你的過錯,也不是淏兒的過錯,平時他一向孝順懂禮的,今日實在是……實在是事出意外,情有可原,你也不必自責了。”
“謝皇上!”王妃擡起頭來,不無憂慮地說道:
“可眼下淏兒這樣,如何到了三日之後隨同九王前往盛京呢?恐怕到時候不知道又要出什麼亂子呢。”
“是啊!”李倧嘆了口氣,”只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目前之首要就是要把他緊密看守,千萬不可讓他出去找九王理論,那樣的話麻煩就大了……”
我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將緊握許久的拳頭僵硬地伸展開來,只見手心的皮膚已然被指甲掐破,滲出淡紅的血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