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秋涼

刑尹的手指觸到了竹簡,就在此時,司敗的話再次浮現在他耳邊。

可這若非大王本意,那日後,大王第一個遷怒的……便是你我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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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尹手上一顫一頓,他微微低了低頭,咬了咬牙,收回右手。

大殿之中響起刑尹的聲音,可能是宮殿寬大,語聲聽來有些發虛:“啓稟大王,微臣……得大王授命,不敢輕慢,連夜提審伍員,其對當衆損傷少傅人馬一事……供認不諱。”

刑尹語聲嘎然而止,衆臣本以爲還有下文,聞言皆有些發怔。費無極馬上接收到了刑尹話中退縮之意,不禁又氣又急,忍不住道:“伍員爲逆臣倀目,傷害朝臣、不敬君上,乃是要細審詳勘的要案,供詞……竟如此簡略?”

楚王又瞟了一眼費無極,刑尹心頭一顫,右手忍不住又向袖中伸去。

恰在此時連尹看不下去了:“少傅大人,大王正問着案呢,大人何必這般急切?”

費無極脫口而出:“本官亦是在替大王問案!”

楚王神情微微一動。

伍奢冷冷問:“這世上可有苦主問案的道理?”

費無極冷笑道:“太傅大人能不避嫌疑,爲逆犯申辯,下官爲何就不能爲自己討個說法?太傅大人口口聲聲不過問令郎一案,如今這是……也忍不住了麼?”

費無極說話間不忘掃了一眼楚王,見楚王並無異色,膽氣更壯,躬身道:“大王,卑臣受些傷損倒是小事,怕的是動搖國都人心,還請大王明察!“

楚王沉默不語,司敗見刑尹臉色發白,右手始終僵在左袖中,這才起身出列,向上揖手,語氣沉穩,奏道:“大王,臣等自得大王授命,深知緊要,片刻不敢懈怠,現經訊問,伍員與鬥氏有師生之誼,驟聞鬥氏死訊,一時不察,欲尋少傅理論,這才闖下禍端。”

楚王:“哦?是麼?”

司敗:“是。人犯年輕,問話時與臣等常有瑣碎意氣之辭,無關案情,故供詞尚需整理謄抄,明日當能呈交大王親覽。”

刑尹明顯鬆了口氣。楚王點點頭,問:“伍員的脾氣,很不好麼?”

司敗:“是,性烈如火。”

楚王意味不明地唔了一聲。沈尹戎出列行禮再奏道:“大王,伍員雖犯刑律,但其兼有文武之才,實是堪用之人,若必要懲處,臣請大王將其發往臣軍中效力,讓其陣前殺敵,以贖罪過。”

見左司馬再三爲伍員說話,亦有大臣出列求情:“伍員尚有用於國,左司馬之言,大王或可參酌。”

費無極眼看又有大臣蠢蠢欲動,生怕有更多人爲伍員求情,氣急之下,向前邁了一大步,大聲道:“我等臣子,當效忠大王、匡正朝堂,如此爲一罪犯開脫,寧不愧乎?”

楚王眯起了眼,靜靜看着有些與從前不太一樣的費無極,繼而微微側過臉,意味深長地看着伍奢,露出一絲極微弱的笑意。

楚王正色道:“伍員當衆行兇,觸犯刑律,若不嚴懲,國法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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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臣均是心頭一震。

楚王頓了一頓,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伍奢與費無極。費無極等人面露喜色。伍奢雖早有準備,但關心情切,也不自覺地閉上了雙眼。刑尹則心緒紛亂,本能地看了一眼司敗。

只聽楚王面無表情道:“着削去伍員官職品秩,領杖刑四十,回府思過,靜修人子人臣之道。”

衆臣大出意外。伍奢驀然睜開眼來。費無極也愣住了。刑尹忍不住飛快地看了一眼垂目不語的司敗,滿滿的後怕與心悅誠服。

費無極脫口而出:“大……”

楚王看着費無極:“少傅……可是覺得寡人……判得輕了?”

楚王的眼神令費無極心頭打了個突,他滿心不甘,但只能暗暗咬牙,行禮唱誦:“大王……英明如炬,卑臣,無有不遵!”

楚王微微點頭,表示滿意。衆臣亦紛紛行禮讚誦楚王的寬仁。

只有一人,直身而跪,在短暫的意外猶豫後,將雙手高舉而揖,朗聲道:“臣銘感大王寬懷大量,然令尹之案……“

衆臣紛紛倒吸一口涼氣,心道太傅實在太過迂直,君上對伍員這般從輕,擺明了是給你面子,但凡有腦子的人,早該明白各退一步的道理,太傅若還是揪着爲鬥成然平反不放,君上一怒,取伍員命不過只是指掌翻覆之間的事。

衆臣還不及多忖,卻見楚王舉手示意,打斷了伍奢的話:“鬥成然大逆悖德,其罪當誅!太傅不必再說。”

費無極緊盯着伍奢,如他所願,伍奢面現決然,揖手抗聲道:“大王……”

楚王再次舉手打斷,繼續道:“但念其有功於國,不忍株連,特准其子承其爵位,移居……”

楚王想了想才繼續道:“嗯……移居鄖地罷。”

衆臣更是意外。費無極愣住了。

片刻過後,子常率先下拜:“大王寬宏氣度,不忘舊勳,鬥氏倘若有識,亦當報愧,感念大王恩德!”

衆臣紛紛隨之下拜。費無極愣怔間,突然感覺到楚王看自己的目光,他馬上回過神來,慌忙拜倒在地。楚王的目光掃過伍奢,四目相對,伍奢突覺背上一陣寒意。

他一心想着爲鬥成然討公道,卻未想到,楚王手中,還有一羣待宰的羔羊。

這是楚王手中的砝碼,比自己兒子性命都要重的砝碼。

伍家可以犧牲自己的兒郎,但是若由於他的堅持,導致君上一怒之下收回對犯屬的寬大呢?

楚王殺了鬥成然一人,他怎能再害了鬥成然一家?

伍奢看着楚王,一時竟再說不出話來。

是了,此人雖在自己眼中算不得明敏、更稱不上睿智,但自小在後宮朝堂的波詭雲譎中多年浸淫,能走到今日,除狠辣之外,又豈會是沒有手段不懂權謀的?

楚王揮揮手:“鬥氏畢竟是宗親,寡人也不是不念情面的。至於……”

楚王掃一眼伍奢,大度地:“年輕人嘛,難免有時會逞血氣之勇,好在……沒闖出什麼大禍。伍家的忠心與門風……寡人還是信得過的,太傅!”

楚王加重語氣地一喚,伍奢本能地揖手。楚王語重心長道:“你這個兒子,今後……要好生管束。此事……”

楚王看着伍奢:“到此爲止罷。”

伍奢擡頭,分明感受得到玉疏之後,楚王的目光中半是妥協、半是威脅的深意。他緩緩收回眼神,終於,有些遲滯地下拜。

楚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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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議結束後,太傅與少傅離開時,臉色都十分不好,楚王則是一臉輕鬆地回到了後宮,一邊走,一邊甚至還舒展手臂,伸了個懶腰,笑道:“總算打發了伍奢那個老頑固。”

鳩舍陪笑道:“大王寬宏大量,各位朝臣無不敬服。”

楚王一笑,道:“伍家世代以直諫聞名,寡人總不能這般小氣。”

鳩舍忙附和道:“是是。可是……大王爲何輕易便放了伍員?”

楚王笑問:“你說呢?”

鳩舍思索着認真回答:“是……因爲世子殿下求情的緣故?”

楚王一笑:“你還是不懂。”

鳩舍陪笑:“卑奴自然是不懂的。”

楚王含笑看一眼鳩舍:“爲君者,當恩威並濟。放歸伍員,寡人貌似賣了世子與羣臣的面子,實則是要讓伍奢欠寡人這份人情,也曉得他父子的榮辱……終究是在寡人手裡。”

鳩舍讚歎道:“大王英明!只是……”

鳩舍小心道:“只是……少傅大人……瞧着有些委屈了。”

楚王斜睨了鳩舍一眼:“他委屈麼?”

鳩舍忙道:“少傅大人必然不會說什麼,只是他畢竟……險些……”

楚王:“所以,寡人才放了伍員啊!”

見鳩舍一臉茫然,楚王微笑道:“你是不是覺得,少傅助寡人剷除鬥成然有功,寡人理應爲他出氣?”

鳩舍小心地回答:“卑奴……不懂國事。”

楚王心情很好:“國事……說得好,寡人殺鬥成然,是國事;放伍員……亦是國事。”

鳩舍還是一臉懵懂。楚王微笑着將視線投向不遠處的宮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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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有幾家憂憤、幾家欣喜,這場風波總算是過去了,朝臣們紛紛鬆了口氣,心下只是暗禱多得幾日太平。伍奢那日退朝回府之後便病了一場,直拖了月餘方漸漸轉好,反而是伍員,雖然刑訊加上杖責,傷勢委實不輕,但到底年輕體壯,好得甚快,還不到入冬時分便能下地走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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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已深,郢城外,河水曲折婉轉,粼粼湯湯,盈滿秋光,遠山秋葉已然紅透,襯着楚地依舊蒼翠的青山,層巒疊秀,疏朗中更有醉人之處。

秋光盈盈間,停駐了一輛馬車,一名少年隨從小心地扶着伍員向水邊走去,伍員刑傷並未全愈,步履慢而艱難,小隨從不時提醒着腳下小心。蒼白的脣色與緊繃的表情顯示出伍員傷勢還在疼痛,他並不應聲,只握住小隨從的胳膊,藉着扶持,慢慢地走到水邊一棵果實累累、亭亭如蓋的高大桔樹之下。

秋桔早已熟透,只是因爲這株桔樹是出城後的一景,加年歲已久,人謂之或已有靈,常有人祭拜,在送別之亦時常折枝以贈,取吉祥平安之意,故而所結果實亦少人攀摘,滿樹金黃嘉果,熠熠如燈、清香撲鼻。

伍員扶住樹幹站穩了身軀,右手所持的竹簫上的玉玦輕擺着,伍員微低着頭,陷入回憶。

這本是他第一次隨父出使,老師那般忙碌,仍專程來送,特地將隨身玉玦相贈。記得當時父親曾替自己出言推辭,老師朝父親瞪着眼道:“你當我是客氣麼?我和你們父子客氣什麼?”

伍員嘴角微微彎起。

那時的父子師生三人,是多麼默契愉悅,老師是何等慷慨意氣、期許殷殷。

老師說:“我鬥成然總想着有生之年,能看到一個富庶強盛的楚地。只是老夫……恐怕等不及了……”

老師說:“老夫老了……大楚有你這樣的青年,怎麼會不強大呢?”

老師親切而鄭重地將玉玦放在自己掌心,目光灼灼,似能灼燙自己的身心靈魂。

伍員凝視手中的玉玦,久久不語。

天際傳來一聲清鳴,蒼穹如碧,一隻失羣的孤雁飛過秋水長天,天邊白雲如絮,不知是否是它歸隊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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