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無極面色怏怏地自宮門出,早已守候在宮門外的鄢將師忙打着傘迎上前來,滿臉是笑。費無極狐疑地看着鄢將師。鄢將師急切而有些神秘地向費無極說了幾句,費無極一愣,急切地握住鄢將師的胳膊,鄢將師一臉的幸災樂禍。費無極緩緩鬆開手,面上忍不住浮現喜色,喃喃道:“天助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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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門前,幾排劍架上整整齊齊,放滿了朝臣入殿前解下的佩劍,門檻外擺滿了脫下的鞋履。秋雨隨風,不大不小的雨點濡溼了離宮檐較近的劍穗。
今日本非朝會之期,因事出緊急,楚王破例召集了羣臣朝議。大殿內,羣臣分列跪坐,世子建冠禮之後,已開始隨侍在楚王王座下首,隨朝聽政。楚王面對案上攤開的竹簡,面色微憂中摻雜着一絲不豫。
楚王緩緩開口:“寡人得報,城牆數處塌方。太傅……”
費無極與鄢將師低着頭,眼中微露得色。伍奢出列,鄭重揖手。
楚王問:“此事因由何在?”
伍奢答:“臣啓大王,如今城牆尚有幾處未曾合龍,土基外露。雖已夯實,但今歲多雨,自春汛起便連綿不斷,臣本已着人用葦蓆遮擋,經酷暑之後,葦編多處腐爛,又不意近日秋汛雨水大盛,這才貽此禍患。”
楚王嗯了一聲:“既如此,太傅可有對策?”
伍奢答道:“塌方之處,老臣已連夜調撥人手修補,雨停之後,徭工亦應陸續齊集,只要人手豐足、天時得便,多費些時日,應可修復。”
昨日伍奢冒着大雨,查看了各個塌方處,均是幾處未合龍的牆基,經不起雨澆水泡,土方坍塌程度不一,泥水橫流,豁口處已有徭工在冒雨修補,但在大雨中自是艱難萬分。伍奢命伍尚速去準備蘆蓆草包石塊,集中人手先將坍塌處遮掩修補,又分出人手來各處巡視。但此時秋收未畢,人手不足,便是雨停了,也是要費一番周章。
稗將軍薳越出列行禮,面現質疑:“太傅大人雖然言語輕淡,但此番幾分天災、幾分人禍,是否……也該剖析剖析呢?”
衆臣均是一愣,費無極很沉得住氣,垂目不語,建不禁面露關切。有大臣出列爲伍奢辯護道:“太傅大人爲築城事極盡辛勞,今歲又確實多雨,怎能將此事歸咎到太傅大人的身上?”
費無極向鄢將師使了個眼色,鄢將師出列,由於膽子不大、職級也不高,行禮後也不太敢擡起頭來:“大王,卑臣以爲,太傅大人既是築城主事之人,縱無瀆職之情,亦應負……失查之責罷?”
子常忙出列,向上行禮,分辯道:“大王,太傅大人以年邁之軀,一力承擔築城之責,三年來,鉅細無遺、事必躬親,務求使每分國帑不遭糜費。若說太傅有意疏忽塞責,那麼臣亦不能免責。還請大王明鑑!”
楚王沉吟着,並不急於表態,將目光投向伍奢,建便有些着急。伍奢感覺到了楚王帶着些疑慮的眼神,撣衣行禮,語氣沉重:“臣既奉差,便當負應有之責,大王與各位同僚問責,理當領受。”
楚王這才微微點了點頭,道:“太傅也不必太過自責。寡人自是信得過你的。”
伍奢揖手道:“此事雖有天時之因,但老臣終有思慮不周之過,臣當盡力而爲、彌補一二。”
鄢將師問道:“可太傅大人眼看便要啓程使秦,可有暇料理?”
伍奢一怔,心下隨即明瞭。伍尚一急,出列行禮回秉道:“大王,築城之事自有微臣承擔。”
伍尚辦事老成,這幾年尤其於築城之事上很有口碑,累遷至大夫之職,也已有資格參加朝會了。
鄢將師帶着笑道:“可如今這一堆爛攤子,伍大夫未必……忙得過來罷?”
亦有人出言幫腔道:“大王,這城務諸事,無人能如太傅大人這般明瞭。如今這般情勢,就事論事,太傅大人也應留下主持纔是。”
楚王沉吟着,沒有表態。
沈尹戎質疑道:“難道築城之事,除太傅大人之外,朝臣之中便再無人才擔當了麼?”
鄢將師笑道:“誒……左司馬大人話不能這樣講。難道使臣一職,除太傅大人之外,我朝中便沒無人可以擔當了麼?”
司敗想了想,出列行禮道:“大王,如今城事有變,若是太傅不在,只怕修葺營建要大費周章、多耗國帑。太傅在外,只怕也是心掛兩頭。”
司敗的語氣十分中肯,刑尹於是接言:“大王,卑臣以爲,司敗大人所言極是。卑臣愚見,不如留太傅在朝,另派能臣出使。如此兩下里皆可安心辦事,豈不更好?”
費無極挑起眉毛掃了刑尹一眼,司敗斂目不語。楚王有些被說動了,緩緩點了點頭。
子常看了看伍奢,有些不太肯定地:“大王,若是太傅大人不能出使,伯大夫飽學之士……是否可以……”
羣臣中的伯郤宛見被令尹提名,忙鄭重了容色。
楚王微微一笑:“子惡雖然學問好,可惜於口才上卻非他所長。”
伯郤宛先祖曾爲晉臣,因剛直獲罪於晉君被殺,其子伯州犁逃至楚國獲用於楚共王,後被楚靈王所殺,新王熊居即位後爲伯州犁平反,任其子伯郤宛爲大夫,伯郤宛十分感激,平素任事極爲認真,他素有學識,只是口齒不靈,言談之時偶有期艾之聲,吃吃不能成語,引人發笑。
伯郤宛聞言,面上微有慚色,低頭不語。費無極感到時機已到,他出列,用自己獨特誇張的動作,施禮伏地而拜,大聲道:“卑臣不才,願爲大王使秦!”
衆人均是一愣,建不由反感,伍奢面色沉沉,卻並未開口。
楚王先是有些意外,既而看着費無極,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問:“茲事體大,少傅……可有成算?”
費無極朗聲道:“卑臣雖不才,自當全力以赴、全力以赴。”
有大臣出列行禮,直截了當地反對:“大王,臣以爲,少傅大人乃是世子副師,且並無擔任國使的資歷,出任正使,未免不夠鄭重。”
其實這話說得還算是客氣了,只說他品秩資歷不夠,其實此類諸如求婚、祝賀等外交要事,使臣通常當由各國宗親貴戚或是世家大族中人出馬,方顯鄭重,費無極雖得上意,但出身實在不高,他替國主出面,爲儲君求婚正使,未免還是有些拿不出手。
費無極面上微現尷尬。刑尹向上揖手:“少傅大人乃大王駕前近臣,深得大王器重,與殿下有師生之誼,又深諳秦地風俗、廣有人脈,出任國使,臣以爲並無不妥。”
還是有大臣反對:“大王,臣還是以爲……”
費無極飛速地思考着,再拜插言道:“大王,卑臣雖不及太傅等大人位高才重,然近年外使來訪,出入接待常由卑臣經理,秦君駕前近臣中多有卑臣交好之人,若是卑臣使秦,當可聯絡遊說,便宜行事。”
朝臣中亦有人開始幫腔附和:“少傅大人亦是親貴能臣,堪當此任。”
伍尚面現焦急,建與幾位與伍奢交好的大臣將眼光投向伍奢。
楚王:“既如此……“
楚王看向伍奢:“太傅,以爲如何?
滿殿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伍奢身上。伍奢思索的神情有些矛盾,遲遲未語。
楚王再問:“太傅?”
伍奢終於下了決心,向上揖手道:“大王,老臣雖有求全之心,但苦無兩全之力,還請大王另擇能臣出使,臣當竭盡所能、堅築新城,以迎秦女來歸!”
伍尚等人十分意外與不解。楚王亦不料伍奢如此爽快,但既見伍奢表明了態度,又見費無極眼神熱切地望向自己,遂下了決心,道:“既如此……少傅!”
費無極忙應道:“卑臣在!”
楚王緩緩道:“寡人賜你節杖。”
費無極大喜:“是!卑臣……”
楚王的語氣森然鄭重:“此事關係重大,你須用心辦差。若有差池……”
費無極仆地而拜:“請大王放心,大王信託,卑臣必不辱使命、不辱使命!”
建大感失望,他想反對,但他雖然臨朝,卻還是位只能聽政的學生,他看着楚王,欲言又止,卻見老師的目光沉沉,令人有些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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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臣人選易主,朝中不少大臣都多少覺得有些意外,便是伍奢分身乏術,朝臣中比費無極出身高有才學懂外交的也是比比皆是,且最奇的是,太傅少傅不合,朝野皆知,此番被費無極搶了差事,即便都知道是楚王有意擡舉,但依着伍奢的脾氣,絕不應一句不說,聽之任之。建心中尤爲不解不豫,忍不住私下對伍員道:“可惜我才臨朝聽政,不能擅言,不然我定然……”
伍員淡淡道:“不然殿下定然要被父親責備。”
建一愣,有些赧然、又有些不甘心地努了努嘴:“真是的,怎麼連老師也不說話,任他就這般搶了去。”
伍員神情微微一滯,方道:“父親亦是爲了大局。此次牆基塌方,修補巡查,諸事調配定奪,父親也不放心假手他人。至於少傅……”
伍員脣角微微一翹:“畢竟他口才不錯,提親說媒,總該勝任。”
建不禁愈加氣悶,少年人愛憎總格外分明些,不喜一人,便易處處看其不順眼,一想自己的終身大事要靠這個馬屁精替自己出頭露面,不由便渾身不自在。
王后召他入宮時,便有些怏怏地提不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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