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四個人有三把簡易的釣杆。在林子邊上的小溪裡坐定。
小翠和楊雲一起,他們相偎得緊緊的,雙手交握,認真地釣着魚,浮子的每一下顫動,彷彿都能給他們帶來快樂。實則小翠已有身孕,他們的未來荊棘重重,現在卻能知足常樂,並且充滿信心,這令人感動。
霍天爲香香的釣鉤穿上魚餌之後,他就開始釣他的魚了。他很認真,程香香卻怎麼也靜不下心來。然後,霍天回望她,淡淡地笑了一下:“香香,你先調整好自己的心情吧,眼光放平,注視浮子,不要想其他的事。”
程香香依言而行,但是失敗了,只覺心底壓着一塊重鉛,差點喘不過氣來。
霍天嘆口氣,說道:“香香,你還是別釣了,今天的你,是太憂鬱了。”
程香香能理解他的意思,霍大叔本是想借釣魚來調整自己情緒的,可是自己很讓他失望。
這時,小翠尖叫一聲:“釣上了釣上了,哇,好大的一條鯽魚,雲大哥你真厲害!”
程香香聞聲回頭,看見小翠的臉笑得像一朵花,又純稚又美好。
在他的身旁,楊雲正在輕輕地解下一條魚,跟着呵呵地笑。
不一會,霍天也釣到一條魚了。他把程香香招過去,要香香幫着解下釣鉤,又要她將魚丟回溪裡。程香香不解,問:“大叔,爲什麼?”
霍天笑着:“不爲什麼,咱們缺魚吃麼?不缺呀。重要的是,我已在釣的過程當中,體會到一種樂趣了。其實人生就像這一條魚,他們因爲一時迷糊,而鑽進了某個陷阱,以命運做爲賭注——香香,你的思念和彷徨我懂,可你應該比它們更小心冷靜,對不對?”
程香香明白,他是在借釣魚來提醒自己暫時忘掉冷青魂,更加理性地處理自己和母親的問題,當即感動地點了點頭。
“香香,你應該樂觀起來。現在,你做一回上帝,把魚的生命送回。然後,你試着將自己的命運和上帝掛鉤。”霍天笑了笑,拍拍她的肩頭,“其實你就是上帝,你有權管轄自己的生存法則——或者,你媽也是你的上帝,她來了,你轉過頭,仔細地看看吧。”
程香香回過頭,果然看見了自己的母親。母親終於來了!她的眼裡流着淚,向她跑過來。
程香香愣了愣,一時不知所措,反而向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香香,香香!”楊梅似乎想不到女兒會退卻,停住腳步,定定地望着她,“香香,我是你的媽媽呀,香香!你快過來,讓媽媽抱抱。”
這一瞬間,程香香的腦海一片空白,說不出是喜是怨,幽幽地望了她一眼,突然冷冷地說:“你來幹什麼?你爲什麼還要來見我?”
“香香,你怎麼能這樣對你的媽媽說話!”霍天生氣了,將程香香的身子向楊梅一推,“快去向你媽媽賠禮,你不知道,你媽媽她……她是多麼愛你!”
程香香妥協了,淚水迷糊了雙眼。儘管上午,母親的表現是那樣令人難受,但現在,自己提不起絲毫的恨。
母女兩人終於抱在了一起,久久,久久。
“香香,香香,我的孩子。”楊梅喃喃念着,她的手在用力,抱得程香香幾乎將要窒息了,但是她生怕女兒會突然消失,不自覺地將香香越摟越緊,“你是我的孩子,原諒媽媽,媽媽很想你……”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變成了低聲的啜泣。
“媽媽,香香也想您……”程香香迴應着,感覺裡,這纔是真正的的媽媽!小時候,媽媽經常抱着自己,像這世上所有喜愛孩子的母親一樣,不過沒有這一刻緊。
這一刻,程香香好像想將十幾年來的思念,全部加諸在這個擁抱當中。
這些年來,程香香不再是小孩子,已經長大了;即便再大着些,依舊對自己的母親孺慕。可是剛纔,她爲什麼要使小性子呢?原來那即是小孩子的脾氣!
不知過了多久,總之是好久好久,楊梅終於鬆開抱着香香的手,捧着她的臉看了又看,喃喃說:“香香長得多像媽媽,比媽媽漂亮多了。香香,你恨媽媽嗎?”
程香香搖搖頭,說不出話來。
“你的爸爸……他還好嗎?”楊梅又問。
程香香的淚水又來了,低低地說:“媽媽,爸爸他……其實也很想您,他得了胃癌,醫生說……大約活不過兩個月了。爸爸老是在夢中念着你的名字……”
“啊——”楊梅驚叫一聲,身子突然一軟,倒在了香香的身上。
霍天大吃一驚,急忙依上前來,用手指掐住楊梅的人中,使勁地搖了搖,好半晌,才見楊梅醒轉過來。她苦澀地笑了笑,低聲說:“天大哥,你和小云、小翠先回去吧。我暫時不回家了,和香香直接回天港。”
這時候的小翠,早就被香香和母親的重逢,感動得說不出話了。
楊雲皺皺眉,“大姐,咱們一道兒回綠風牧場,不是一樣?我要跟爸說清楚,他會讓香香進門的,畢竟香香始終是他的外孫女啊。”
“沒用的,爸爸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楊梅幽幽地說,“這些年來,我對不起香香的太多了,很想跟她在一起。你回去跟爸說,叫他不要來找我了。”
“姐,你終於想通啦?”楊雲不知是驚是喜,點點頭。
“是的,我想通了。剛纔回去家裡,我整個人像是丟了魂,到底是想通了。我不能再讓香香傷心失望。”楊梅說着,又把程香香拉入懷中,“香香,你願不願意跟媽媽在一起?咱們不要再分開了。”
“我願意!願意!”程香香不迭聲地回答。
這一刻霍天的臉上,才真正地露出一個笑容,籲口氣,“好了好了,事情搞定了。我說嘛,香香,你的媽媽一定會來找你的,可不是?”
“謝謝你,霍大叔。”程香香由衷地致謝。
“謝謝你,天大哥。”楊梅擡起頭,注視着他,“我……也對你感到抱歉,過去……唉,希望你活得開心,我走了。”說着,拉着程香香的手,站了起來。
“……楊梅,你不必說這樣的話,我活得很好。”霍天不敢直視楊梅,坦白地說,“上個月,我第一次見到香香,就猜到她是你的女兒,沒想竟然猜對了。當時的我,其實很想拉攏她,然後靠近你……現在想來,這是幼稚的。我的這一生都在矛盾着,你又何嘗不是?你去吧,去天港再見他、照顧他去。”
這是由衷之言,楊梅和香香都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帶着複雜的心情告別他和楊雲,緩緩向小翠家走去。走出好久,程香香回過頭,還能看見霍天站在原處,向這邊怔神地望。
香香不禁暗暗地嘆口氣,覺得霍大叔實在是一個可憐而可敬的男人。
楊雲拉着小翠的手,從後面追上來:“姐姐,我送你到車站吧。”
他們一起到小翠家,取了程香香的行囊。劉奶奶爲他們說了好多祝福的話,末了,希望香香常來看看,說把這兒當作自己的家,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都是歡迎的。
出了小翠家,楊雲已先回牧場,駛出一輛三輪車子,載着香香和楊梅向車站趕去。
在離開村口的當兒,程香香突然心血來潮,探出頭向車後望——不期而然,霍天就站在綠風小學的門口,向着這邊默然招手。也許他是想來送別的,但是他終於沒有親自送別。
實則這種沉默的別離,更是令人憂心。程香香又一次爲他感到心痛。
楊梅沒有回頭,卻能猜到後面的一幕,輕輕地嘆口氣,神情掩不住落寞,低聲說:“香香,別看了。他不會來的。他從來就是一個沉靜而憂傷的男人。”
“媽,你……有愛過他嗎?”程香香突然問。
楊梅想也不想,搖了搖頭:“除了你爸,我誰也不愛。但是對你霍大叔,還是心存內疚的。香香,你不要問了,能說說這些年來的經歷嗎?”
程香香很想說:你既然那麼愛我爸,爲什麼不能原諒我爸曾經的過錯?他跟夏姨在一起,也是身不由己的呀——又想,或許真應了愛之深恨之切的道理了吧,問了又如何呢?於是依順母親的話,揀一些自己的經歷來說。
楊梅聽了,再一次抱緊香香。在她的世界裡,彷彿存着太多的負疚,這時每一個不自覺的動作,都是對女兒最溫柔的疼惜。
“媽,我今天好高興,還以爲你不認我了呢。”香香終於擡起頭,鬆開了母親的懷抱。
“香香,你媽她呀,是在心中愛你。你這麼大了,應該能理解的。”楊雲坐在前頭開車,忍不住丟過來一句話。
楊梅苦澀地搖搖頭,“香香,總之是媽媽對不起你。”
“媽,過去的就不要提了,我沒有早點來見你,是我的不對。”
楊梅捏了捏香香的臉頰,忽又黯然下來,“香香,你夏姨她……這些年來,對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