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兒驚喜交集,張了張嘴,搶前拉着他問道:“你找着蘭陵了麼?她可過得還好吧?”蕭雲點點頭。阿儒神情微變,古怪的盯着他,說道:“人海茫茫,竟還真被你這渾小子找着了!”說話間一聲低嘆,似乎有了無限感慨。
蕭雲道:“只要有心要找,哪怕走遍天涯海角,總會找着的!”接着偷瞥一眼蓉九娘,見她雙目微垂,神色不露悲喜,與記憶中的潑辣女子形同兩人。暗想:“她若一上來便數落我,我纔好說告誡的話,如今她不言不語,卻教我如何說得出口?”心中猶豫不決,忽的衆人都沒了話語,各在心頭沉思,遠處隱約傳來歡歌笑語,將此處突然出現的寧靜襯托得格外奇異。
他在心中思慮不定,驀的感到自己甚是好笑,想到:“只要我是真心對待公主小姑娘,又何必掩飾自己曾經的輕狂?”想到這裡,此來的一切憂慮、尷尬通通消了,心下只剩重逢師傅、朋友的歡喜。
阿儒出神片刻,說道:“小云兒,當初你雖暗在心中反感我這套劍法,但這麼多年來,也算不無小成,加之去邊疆舔血歷練,起碼應已入了劍道之門,即便是公孫大娘親自出手,也不可能一招將你擊敗,你怕是喜歡了別人姑娘,故意讓招討人歡心吧?”
蕭雲面色一黯,說道:“師傅,我的真氣全失,劍法已毀了!”他極少稱阿儒爲“師傅”,也未因救治成蘭陵而失去真氣一事後悔,但此時面對阿儒,想到他多年來手把手的悉心教導,卻也甚感痛心。
阿儒驚問道:“怎麼回事?”
蕭雲當下便將成蘭陵偷練“玄女御身術”走火入魔,自己先用霸王神刀的陽剛內力保住她的性命,後來運用先天真氣誤打誤撞治好她的傷勢一事簡要說了,末了說道:“阿儒爺爺,你教我練劍時曾說,本門劍法須得以氣御劍,我真氣消失,不是劍法全毀了麼?”他講述這番始末,自己還不覺得,旁聽衆人卻都聽得頻頻側目,蓉九娘妙目圓睜,問道:“眼下若有人與你打架,你怎麼辦?只能捱打嗎?”
蕭雲哈哈一笑,說道:“也不是你說那樣,我在軍隊裡學了一套刀法,自有內力修煉法門,只可惜還沒有完全練成。而且我還學了一套古怪劍法,不需運氣導劍,也能發揮威力!”說着去瞧阿儒的神色,見他眉頭緊蹙,卻並無特別異狀,暗在心頭一喜,想到:“師傅不提異議,當是知道劍法除了練氣一道,還有他途。”
阿儒沉吟半晌,起身道:“小云兒,隨我來。”當先下了樓。蕭雲情知他有話說,連忙跟了下去。阿儒折了兩根樹枝,在樓前小池旁站定,遞給他一根,說道:“咱爺倆來過過招。”說完驀的平舉樹枝疾刺他的右眼。
蕭雲本就有疑難想要請教,伸手拿過樹枝,卻不料阿儒突施冷箭,招數迅捷狠辣,瞧那氣勢哪象師徒喂招,分明志在一招殺敵。他躲閃已來不及,只覺眉骨一熱,接着痛楚難當,右眼頓時一片漆黑,連忙疾退幾步,不可置信想到:“阿儒爺爺將我右眼刺瞎了?”心下不由大驚,還來不及伸手捂眼,阿儒手中的樹枝又往自己左眼刺來,來勢比剛纔更加狠辣。他驚疑不定,霸王神刀應手揮出。阿儒招式不變,只在他用出“狂刀”之時微微一頓,已與他錯鋒而過,樹枝依然筆直往他左眼閃電刺去。
蕭雲招數已老,百忙中腳步連退,樹枝回收倒卷,卻是用了一招情劍中的招式,去挑阿儒手腕。阿儒身形略動,已然避過他這一招,樹枝毫不停留,遞至他左眼三寸距離。
蕭雲至此才稍稍回過神來,右眼疼痛鑽心,不可視物,飛快想到:“阿儒爺爺爲何要刺瞎我?”頓時又驚又氣,但此時絲毫沒有空閒讓他思慮,信手用了一招“五陰式”,去絞阿儒手臂。
阿儒似乎識得霸王神刀的威力,閃電般拔地而起,讓過來招,在空中餘勢不竭,樹枝又遞進了兩分。蕭雲連發數招,只能堪堪將他的招式緩得一緩,自己不停倒退,已然圍着小池繞了一圈,萬分緊迫間,就連右眼的痛楚也不及細查,更是無力喊叫說話。他被逼得神志略亂,情知阿儒用的這招“如影隨形”只要拿捏準了時機一追到底,對手甚難倖免,當下也無力多想,只管奮力疾退。
二人一追一退繞着小池不停繞圈,阿儒手中的樹枝不斷催出絲絲劍氣,炙得他左眼陣陣刺痛,淚水決堤而出,再也看不見事物,但欲拼命保住左眼的念頭卻異常清晰,生存本能激發了周身感官,變得異常敏銳。忽覺阿儒的身形放緩下來,自己已可側身避過,當即移步閃到小樓前,捂着右眼大叫道:“你……你幹什麼?”
阿儒哈哈大笑,咕咚一聲坐倒在地。蓉九娘等人早已下來旁觀,連忙搶上將他扶起,聽他喘息說道:“任督二脈乃是生死玄關,一旦打通,內氣便可生生不息,陰陽互換。只要不死,再重的傷勢,也不過是一場重生而已!”
蕭雲右眼疼痛漸消,重又模模糊糊看見了景物,在心頭琢磨他這一番話,聽他續道:“你既然能運用飲血八式,而又沒有走火入魔,任督二脈定已通了,我剛纔不過是點了你的穴道,讓你暫時失明,試一試你罷了……,”說着深深吸了口氣,神色平緩下來,嘆道:“我老了,真是老了!”
蕭雲心潮起伏,但見阿儒頹然顯出老態,顧不得詢問自己的事,連忙上前扶住他,說道:“你剛纔追得我連還手之力也沒有,怎說自己老了?我在西域的名頭可不比九娘在長安城的名頭小,與陌刀王李嗣業齊名哩!”
阿儒哈哈笑道:“渾小子,總算我沒有看錯你,是我的好徒弟,哈哈哈,你說的那個小姑娘我還記得,確實是世間少有的練劍坯子,不過你雖然渾,卻極有練武天賦,眼下或許不及她,但只要堅持不懈,再過幾年,必定不會比她差!”
蓉九娘接口道:“眼下他都比不過別人,再過幾年,又怎能比得上?”
阿儒說道:“小云兒從小頑皮,又對我這套劍法心存輕視,若我按常規教他,定然難有大成,豈非最終成了一對庸師劣徒?嘿嘿,我洪年儒的徒弟,又怎能比別人差?好在這渾小子有個長處,能悟。因此我教他的不止是一套‘女人氣’劍法,而是如何在武道上學會‘悟’字!”轉頭又對蕭雲道:“你學會如何去悟了麼?”
蕭雲聽他這一番話,心境忽然變得寬廣無比,猶如站在最高的山頭上俯瞰腳下衆山,只是彷彿有濛濛霧氣,卻又瞧得不是那麼清晰。心下琢磨道:“師傅從小傳我劍法,時常一招給出多種練法,甚至要我自行選擇用那一種最得心應手,卻原來是在啓迪我麼?”當下問道:“日前我學了一套劍法,不須運氣出劍,竟能發出劍氣,這不是違背了劍理麼?”說着也不等阿儒答話,舉起樹枝演練情劍,此時他心中各種念頭紛呈,歡喜與迷惘交替走馬,成蘭陵的身影也時清晰時模糊,酸甜苦辣樣樣俱全,待到一套劍法舞畢,只覺疲憊不堪,再看立腳周遭,盡是橫七豎八深愈兩寸的劍氣衝擊印痕。
蓉九娘驚奇叫道:“這是什麼劍法?”蕭雲道:“這叫情劍,阿儒爺爺,這算邪門歪道麼?”
阿儒哈哈大笑,說道:“你能做到,便是道理。什麼邪門歪道?”說着一擺樹枝,平實向他刺去。蕭雲凝視來招,只見與當日曾見漢盤陀國王所用的“墨劍”如出一轍,順手用了一招“情劍”招架。二人你來我往,阿儒一改飄逸詭奇的劍法路勢,出招全是平直樸實,卻又霸氣無比,每一招均有攝人神魂之力。數招過後,蕭雲猛然一個翻身,臨空打了一個跟頭,驚喜叫道:“我懂了,我懂了!”
蓉九娘與玉兒瞧得面面相覷,見二人均是滿面喜色,齊聲問道:“懂了什麼?”
阿儒笑道:“我剛纔用的劍法乃是春秋時期墨家流傳下來的劍法,這套劍法不僅犀利實用,而且它與其餘劍法最大的不同,在於不須以氣御劍,小云兒正是懂了這個關節!”
蓉九娘大奇,追問道:“劍法不靠內氣修煉,那靠什麼?”
阿儒道:“墨劍的威力來自仁愛之心。”蕭雲喜不自勝,見蓉九娘一臉愕然,說道:“人有七情六慾,無論愛恨悲歡,樣樣皆能生出力量,若能將這些力量貫注到劍法之中,便不須內氣,也能發揮劍招的威力。”
阿儒點頭道:“小云兒的這套劍法將七情六慾全都融了進去,但也因此必然駁雜繁複,眼下他翻來覆去這幾招,僅僅是個基礎罷了!”
蓉九娘搖頭道:“若是這樣,天下人人都成劍客了,誰沒有個愛恨情仇的?哼,七郎對玉兒愛意深厚,莫非他纔是這裡劍術最高之人?”
李長青尷尬笑道:“九娘就會拿我說笑,我這佩劍只是用來酒後談詩論詞時亂舞助興罷了,從未學過武術!”
阿儒笑道:“若不是癡人,就算學了這套劍法,也只能徒具其形,不能發揮真正的威力。”蓉九娘指着蕭雲冷笑道:“他算癡人?”阿儒不答她話,說道:“回樓上去,我給你們講講本門劍法的來歷。”
衆人上樓,蓉九娘吩咐下人重置了酒席。蕭雲情知阿儒敘述門派淵源,必會涉及到公孫大娘,心下頗感好奇,擡眼見天色已黑,暗道:“我若能知道阿儒爺爺與公主小姑娘的師傅之間究竟有啥誤會,說不定可想法子化解……,”當下也不急着回去客棧。
阿儒見衆人均是凝神危坐,笑道:“何須如此凝重,坐舒服了聽我講,”衆人一齊輕笑,聽他說道:“當初我師傅收我爲徒時曾說,習劍切不可拘束自己,要做劍的主人,而不是它的奴隸!因此,墨劍雖是以仁愛之心爲劍法之本,但他仍傳了我一套道家煉氣的內功,而我因爲有了這套內功,才能學習別家別派的各種劍術精華,也才得以出道後從未遇過對手,還被江湖中人封了個劍神的稱號!”蕭雲回想漢盤陀國王講述的故事,情知阿儒指的“女中仙子越女公孫,男中豪傑墨家劍神”一事,也不知他當年有多麼的春風得意。
阿儒續道:“我在江湖上游歷了一年多,將關、隴兩地的劍術名家幾乎會遍,而我每與人比劍,首重觀察對手劍法的優劣,因此自己的劍術越來越強,終於有一天,認爲天下無人能在劍術上強過我,又時值邊患不斷,於是打算去投身軍伍,獲取功名。便在此時,江湖上享有盛譽的一名女劍客找上門來,與我酣鬥了一天一夜,勝負難分。我見她劍法精妙,輕功卓絕,幾無破綻可尋,若論快,我快不過她,論巧,更是難及。於是苦思兩夜,終於找到破敵良方,便是與她比慢。”
衆人齊聲奇道:“如何比慢?”唯獨蕭雲沉吟片刻,心中想起成蘭陵那天下無雙的神妙輕功,若有所悟道:“對手以快、巧爲本,她閃身三步,或許我便須得追她十步,若我一心想要主動勝她,必然疲於奔命,勝負已可預知。”
阿儒呵呵笑道:“不錯,小云兒的劍法又進了一層。”蓉九娘沒好氣道:“什麼又進了一層?不過是在故作高深罷了!”蕭雲哈哈一笑,說道:“我爲‘此’,對手是‘彼’,無論對手再快,始終須由‘彼’往‘此’來,因此,若她奔三步來刺我,而我不需移動一步,早已在此等候她來,無論她有多快,也快不過我原本便站在此地!”
阿儒大笑道:“不錯,而且越女劍法太快,太巧,向來令人覺得毫無破綻,實則正因爲這套劍法過於快和巧,因此根基難免輕飄,力量稍顯不足,以往很多人便以爲這套劍法乃是專爲女子習練所創,男子練這套劍法,定然比不過女子。”
蓉九娘嗔道:“師傅,你還是直接說你如何打敗那名女劍客的吧。”阿儒小飲一杯酒,說道:“我與她打了個賭,說我只須站着不動,也能勝她。她自然不服,與我約定,誰若是輸了,便須做對方的徒弟。然後她向我刺了七劍,均被我後發先至,一一破解,自然是她敗了。誰知她絲毫也不惱怒,果真拜我爲師……,”蓉九娘驚笑道:“原來我們還有一名大師姐麼?”
阿儒一怔,苦笑道:“我們那時都是年少不通世事的年紀,一時戲言怎能當真?她劍術卓絕,足有開宗立派的資格,我能勝她,不過是在劍道之上比她早跨出那麼一小步而已,何況我與她打的這個賭,看似對我不利,實則是我取巧,若非如此,當時想要勝她,談何容易啊!”
蕭雲聽到此處,差點好奇發問。他當日聽漢盤陀國王講過,阿儒曾用越女劍法只三招便將公孫大娘擊敗,此時聽到的公孫大娘,劍法卻幾乎與阿儒不相上下,不免暗自奇怪,情知他自會慢慢講來,當下忍住不問,凝神靜聽。
蓉九娘沉吟說道:“師傅,既然越女劍法已被你想的這法子破了,那你怎麼卻只傳我這套劍法?”
阿儒正色道:“各派劍法雖有好壞精劣之分,卻並無強弱之別。關鍵是看用劍的人,武術之道,不在於如何將招數快到極致,也不在於須得力大無比,而是在於拿捏好快與慢、力與巧之間的分寸,凡事過則不及,練武之人若能達到這個境界,便能成爲真正的大師!”
蓉九娘道:“那這越女劍法究竟算好算壞?”蕭雲責怪道:“你沒仔細聽師傅講話麼?越女劍法自然是極上乘的劍法,但卻也要看練劍之人的修爲,若達到化境,信手拈來都是高招。”阿儒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