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黑沉沉的庭院,雖還未至百花齊放的時節,夜風中卻已帶有淡淡異香。院子裡沒有假山池塘,卻劈開一處寬廣的草場,兩頭擺放着草墊箭靶,象是平常有人在這騎馬射箭。他暗在心頭髮笑,哪有人在小小庭院裡練習馬術箭法的?再看草場前方有一棟黑木紅柱的雅緻小樓,旋即恍悟,想到:“這裡便是公主小姑娘那小師妹的閨閣了!”
四下一片寂靜,小樓燈火輝映,極是亮堂。他望了片刻,不見成蘭陵與阿儒蹤影,當下悄悄往小樓靠近。他情知中土的居住風俗與西域有異,主人家只住在樓上,樓下是下人住所和客堂,想要上樓探看,卻見小樓四周燈影婆娑,無處可以隱身,又苦於輕功如廢,不知如何才能悄悄上去。
正猶豫間,香風撲鼻而至,成蘭陵輕聲道:“爬牆的小賊,你師傅在那扇窗戶後躲着呢!”蕭雲擡頭望去,只見阿儒緊貼在小樓軒窗外,怔怔的瞧着房內,奇道:“他怎麼不叫你師傅出來見面?”
成蘭陵道:“我怎知道?他進來便叫我不可聲張,說是時候太晚,不便打攪我師傅,只在一旁偷偷看她兩眼便是。哼,你這師傅性子果然古怪,如今連我也不好被人發現,陪着你作小賊似的!”蕭雲笑道:“大家小賊,門當戶對!”又奇道:“你師傅在做啥,阿儒爺爺怎麼瞧得目不轉睛似的?”
成蘭陵道:“我師傅在畫劍譜,說是要將破你師傅那三招的路數全畫出來。”蕭雲道:“那有啥好看的?你師傅又隨時蒙着面紗!”忽然心下一動,問道:“你見過你師傅的容貌麼?”
成蘭陵道:“我當然見過,不過,小時候見得多些,大了後很少看到師傅除下面巾了,就連睡覺,她也戴着。”
蕭雲眼珠一轉,說道:“想個法子,咱們也上去瞧瞧。”成蘭陵猶豫一下,點頭道:“小心些,千萬不可被我師傅發現了,惹她煩心。”蕭雲點點頭,跟着她來到小樓背後,只見緊挨着小樓有一株大樹,正好與阿儒躲藏的那扇軒窗一正一反,爬上樹便能瞧見樓上房內的情形。成蘭陵微微提氣,輕輕躍到樹上,蕭雲不敢弄出聲響,只得老老實實抱着樹幹緩緩爬上。這樹枝葉繁茂,新芽雖還未發多少,但殘葉猶掛,枝節交錯,藏兩個人在上面,夜色中倒是不易被人發覺。
只見眼前是一間燈火透亮的書房,兩名侍女垂首站在門口,當中一名玄色道袍的女子手拿圖畫,背對二人,正自凝目沉思。蕭雲情知這道姑便是公孫大娘,見她髮髻下方垂着素白絲帶,果然隨時戴着面紗,想起阿儒講她割花自己兩頰的一幕,暗在心中唏噓。
二人看了一陣,見公孫大娘只管瞧着圖畫發呆,半晌也不動一下,阿儒更是不出一絲聲響,場面安靜之極,卻也沉悶無比。蕭雲轉頭去看成蘭陵,見她怔怔望着公孫大娘的背影出神,柳眉微蹙,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又過了片刻,耳聽四更漏響,公孫大娘終於站起身來,對兩名侍女輕聲說道:“你們去休息吧。”那兩名侍女施了一禮,轉身下樓。公孫大娘來回走了幾步,復又端坐桌旁,執筆寫畫。
蕭雲瞧得氣悶,悄聲道:“下去吧,也沒什麼好瞧的。”成蘭陵點點頭,二人下了樹來,轉回小樓前,卻見阿儒已不在軒窗之外,蕭雲奇而想到:“師傅比我還沒耐性麼?”情知不會如此,若換了自己處在同樣情形,哪怕只能偷瞧兩眼成蘭陵的剪影,或隔窗聽聽她的聲音,也足以流連忘返了。他正浮想聯翩,驀覺背上微痛,卻是成蘭陵站在遠處一顆樹下拋來小石打了自己一下,轉頭見她招手,當即走過去,只見阿儒藏在樹後盤腿坐地,鬚髮微微抖動,正自閉目調息。
成蘭陵悄聲問道:“他這是做什麼?”蕭雲心下不安,將她拉開幾步,低聲說道:“我師傅大耗了內力,又聽說你師傅這些年來便在峨眉山修道,爲此傷了心神,剛纔在那軒窗外站了良久,多半是氣力不繼!”成蘭陵疑道:“我師傅在峨眉山修道,又惹你師傅啥事了?”蕭雲低嘆道:“他原以爲你師傅一直遠在西域,與那國王成親育子,驟然聽聞自己思念的人其實早已回了中土,因此感到惋惜吧?”
二人一齊轉頭看着阿儒,心想他與公孫大娘二人明明相互喜愛,卻陰差陽錯分開二十幾年,孤獨的活在兩地,到老才能再見,忽然之間,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心境。
阿儒緩緩睜開眼來,望着站在一旁的二人笑笑,擡頭見樓上燈火依然,走過去問成蘭陵道:“你師傅習慣睡得晚麼?”成蘭陵搖搖頭,說道:“師傅要我明日拿她畫的劍譜去會你那女弟子,因此纔會這麼晚了還在作畫。”
阿儒點點頭,望着小樓發呆。蕭雲道:“師傅,咱們走吧,明日備了禮物,再來正式拜訪,公孫大娘定會歡喜!”阿儒搖搖頭,又問成蘭陵道:“你師傅從不揭下面巾嗎?”成蘭陵搖搖頭,接着又點點頭,正要分說,卻見他將手一擺,嘆道:“走罷!”說完回身便走,兩個起落,便已躍出小院。
蕭、成二人急忙跟上,成蘭陵飄然躍過高牆,蕭雲卻只得緩緩爬出,瞧見二人站在牆外等候,連忙下了牆來,聽見成蘭陵對阿儒說道:“你若想見我師傅,進去將事情說分明瞭,無論好歹,大家落個清爽,不好麼?”
阿儒神色一動,接着黯然說道:“小姑娘,求你件事,行麼?”成蘭陵問道:“什麼事?”阿儒並不直說,又道:“剛纔我在窗外見你師傅畫的不全算是劍招,而是劍舞,對嗎?”成蘭陵微一猶豫,說道:“師傅說你畫那三招本是從她的劍舞中脫胎出來,因此破你這三招,也要從劍舞中變化而來。還要我明日將這些劍舞圖畫送去翠煙閣你徒弟那裡,傳話說,五日後皇帝去三皇五帝廟①舉行祭祀大典那天,午後慶典中大家以劍舞一較高下。”
阿儒淡淡笑道:“你那小師妹精靈透頂,九娘教人套了她好幾回,也套不出你師傅的所在,於是我才故意將那三招劍法畫得似是而非,原想激你師傅忍不住好奇,親自前來長安,以圖一見。”
蕭雲笑道:“這法子好,公孫大娘不是來了麼?”成蘭陵沉吟道:“你挖空心思引我師傅來了長安,如今又不打算見她了?”
阿儒點點頭,別開頭去,仰面嘆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哎,我與你師傅雖有生死不離的約定,卻沒有執手偕老的福氣,往日已不可追回,我又何必爲解一己相思,而令你師傅到老來還要徒增煩惱,壞了多年清修呢?就讓她當我早已死了吧!”
蕭雲急道:“師傅,你費了這麼多心機,眼看公孫大娘就在眼前,卻又不見了?不行,不行,你若覺得害羞,便讓我去跟她說去。”阿儒雙目如電,壓低聲音厲喝道:“你敢!不許胡鬧,我心意已決!”蕭雲極少見他如此聲色俱厲,不由大怔,聽他又對成蘭陵道:“小姑娘,你比我這個蠻徒弟聰明多了,應該懂我的意思吧?”
成蘭陵蹙眉良久,嘆道:“你說的有道理,換作是我,只怕也會這樣做。不過你畫的那三招劍法,如何解釋?”蕭雲張了張嘴,瞧見阿儒歷眼掃來,硬生生將話咽在喉嚨,心裡說道:“換作是我,早已衝進去說明一切,從此兩人重修舊好,有多少時候,算多少時候,哪有那麼多的顧慮?”
阿儒淡淡說道:“劍術既是人創制而成,難免會有相似雷同之處,我今夜就着這三招琢磨一套劍舞,好在九娘根基已深,五日時間足以練熟,到時一比,你師傅自然以爲這不過是巧合罷了!”
成蘭陵瞧了一眼獨自發呆的蕭雲,點了點頭。阿儒哈哈一笑,似乎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說道:“小云兒,什麼時候帶你的媳婦兒回家見你老爹老孃?”說着哈哈大笑,飄逸遠去。
蕭雲面上一熱,瞧着他的背影怔怔無語。耳聽成蘭陵道:“你先回客棧吧,這幾日我住師妹家裡。”
①筆者注:天寶六載(747年),在長安建置了兩個帝王廟,三皇廟五帝廟和三皇以前帝王廟。這是歷史上於京城建帝王廟,集中祭祀前代帝王的肇始。除此之外,唐代還在前代帝王發跡之處建廟,令地方長官按時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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