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絲路遙迢,鐵甲苦對風急。
江南春暖正煙雨。
草長燕飛銜泥。
愛恨本是難分,情仇幾度癡迷?
執手只願兩心惜。
不教生死相離。
---調寄西江月
風急沙凍,大片的黃沙中隱隱泛起細鹽般的霜雪。此時已是將至西域一年中最嚴酷的寒冬時節,於閬國東向的古道上緩緩行來一隊車馬。
當先一紅一白兩騎頂風開道,後面跟着一輛四馬牽拉的大車,車後又有三名騎客趕着十匹健壯的駱駝,鈴聲陣陣,給這死亡之地憑添兩分生機。
紅馬騎客黑甲紅衣,滿臉風霜,正是領命護送絲麗摩前去江南的溫承,白馬上的騎客灰袍光頭,卻是那名叫做喀吧的吐蕃啞和尚。
溫承坐在馬背上凝耳傾聽,身旁的喀吧和尚卻只顧盯着跨下駿馬,想要縱馬奔馳,卻又不敢造次。
車廂內隨着風聲傳出一陣吵鬧,只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這車馬是高仙芝派給本公主的駕乘,最多隻能兩人同乘,你給本公主滾出去。”
她話音才落,一名男子用嘲諷的語氣說道:“公主小姑娘身子不適,我是不會離開她半步的,若你真覺這裡擁擠,自管出去吹風吧,沒人拉着你。”
這人話語一落,接着便是一陣剛纔說話那女子嘰嘰喳喳的數落叫罵聲,馬車前面走着的溫承凝耳聽到此處,苦笑着搖頭回望,卻見車後跟着的三名隨從早已對此習以爲常,只管緊緊裹着厚實的氈毯任由跨下馬兒隨車挪動。
車中之人自然是蕭雲與傷重的成蘭陵,另外那名女子便是被他和溫承在朅師國殺其父、救其身的絲麗摩。
一行人自於閬國都西城匯合後東歸,行至此處已是第十日上。果然不出李嗣業預料,絲麗摩強要溫承隨行便是想要狠狠羞辱折磨於他,以泄被他殺父之恨,而蕭雲惱她對溫承不敬,已是三番五次嚴加喝斥。初始絲麗摩仗着有三名親信隨行,暗令三人偷襲蕭雲,本望着痛打他一頓出口惡氣,卻哪知被他輕易便將三人制得服服帖帖,一路上自然成了以他馬首是瞻的局面。
成蘭陵走火入魔後身子孱弱,好在她比蕭雲懂得如何利用他那無意間被打通的任督二脈真氣,這十來日靠着蕭雲每日助她調息幾個周天,總算令傷勢略有起色。蕭雲見天氣越來越冷,便把“追風逐電”交給溫承騎着,從姬恆手中奪來的汗血寶馬則讓給從未騎過駿馬的喀吧和尚,自己則抱着成蘭陵佔據了絲麗摩的馬車一隅。
這一段路途荒無人煙,放眼出去黃沙連天,天寒路陷,甚是難行。
車廂內絲麗摩喋喋不休的辱罵蕭雲,他雖惱這女子折磨羞辱溫承,但對方畢竟是新近才經歷國破父喪的弱女子,因此只要絲麗摩未做折辱溫承之舉,他便統統來個聽而不聞。不過今日成蘭陵的傷勢又有些反覆,他心頭煩惱,忍不住出口嘲諷了絲麗摩兩句。
蕭雲不去理會邊罵邊還猶如跳舞般配合着手語的絲麗摩,自管將裹着他和成蘭陵二人的厚毯緊了一緊,準備來個閉目假寐,卻見依偎在懷中的成蘭陵強撐坐起身來,對絲麗摩說道:“你頭髮裡藏着一把金色小劍呀?可真好玩兒。”話音才落,絲麗摩只覺面上微有冷風吹過,秀髮中藏着的金色小劍已被成蘭陵搶在了手裡。
車廂內三人乘坐本是擁擠,成蘭陵出手迅捷,絲麗摩根本不知躲避,輕易便被對方得手。
絲麗摩尖叫道:“你……你做什麼,快把金劍還我。”
蕭雲連忙伸手助成蘭陵坐穩身子,剛要問話,卻見她微微淺笑,突然玉手再次閃電揮出,將絲麗摩雙眉之間貼着的紅色假痣劃開兩半掉落在地。
蕭雲和絲麗摩二人同時一驚,卻見絲麗摩額頭沒有一絲傷痕,顯然是成蘭陵劍法卓絕至極,即便在重傷之下出手也能拿捏得如此精準。只見她微喘了一口短氣,笑着道:“我心頭煩着呢,你若再多罵蕭郎幾句,我可就聽得昏頭啦,到時再來和你鬧着玩兒,手底怕就不知輕重了……,”她話未說完已覺累極,蕭雲趕緊將她抱回懷裡,心下暗暗好笑,沒料她不說則以,一動手便是這樣詭奇的手段。
絲麗摩被她如此驚險的手段驚呆,嘴裡早忘了辱罵蕭雲,片刻後眼圈發紅,卻不再吵鬧,默然靠去車廂窗口側頭擦拭眼淚。
蕭雲原本以爲她定然會大吵大鬧一番,此時見她反是默然滴淚,心下不由生出一絲憐意,想到:“她喪父之痛未過,認定溫老哥是仇人,以爲委身於大帥身旁便可找機會來報父仇,卻也着實可憐。”見她已被成蘭陵震住不再吵鬧,當下也不動聲色,暗在心頭回想來到西域這兩年的戎馬生涯,忽覺往日那一旦想起戰場上號角長鳴時便會立即升起的一腔豪情竟然再也提不起來。
三人正默對無語,車廂外有人“嗷嗷”亂叫着拍打車窗。蕭雲撩開窗簾,只見喀吧和尚一臉喜色,用手指向前方隱約出現的一座小城。
蕭雲心知喀吧和尚的意圖,從李嗣業軍中出發之時,他生怕喀吧和尚惱恨成蘭陵而做出過激之舉,於是讓他發誓在成蘭陵傷好之前不得有絲毫對她不敬的舉動,如此也就免除他拿頭撞牆的賭約。喀吧和尚心智如同少兒,時間過得久了,對成蘭陵的怨恨之意早已慢慢淡去,又見她一臉憔悴被蕭雲抱在懷裡,心中竟還對她生出同情,當下依照蕭雲的意思,發誓不去招惹成蘭陵生氣。此時喀吧和尚激動的跑來傳訊,卻是想要自告奮勇快馬前去查探。蕭雲知他此前從未騎過馬,對初次騎馬的新奇感心癢難耐,總想要找個機會馳騁一番,當下微笑道:“快去快回,這馬快步如飛,若你走掉了隊,可就沒人帶你回去少林寺了。”
喀吧和尚連連點頭,雙腿一夾馬腹,已是衝出隊伍老遠。
蕭雲放下幕簾,轉身靠回廂壁,卻見絲麗摩正用一雙深如潭水的妙目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打量,眼眶紅跡未散,連日來充滿野性潑辣的異域女子忽然幻化作了一名楚楚可憐的小家碧玉。
蕭雲被她看得一陣莫名其妙的煩躁,連忙別開眼不去瞧她,低頭拿手輕梳成蘭陵的長髮。
少時溫承拍馬來到車廂外大聲說道:“兄弟,到坎城守捉了,在此休整一日吧?”
蕭雲撩開窗簾,只見不遠處一座斑駁的土堡出現眼前。他未料大唐設立在此處的常駐哨位竟是如此簡陋艱苦的環境,心中不由再次感到一陣茫然,“此來西域大大小小無數次的拼死搏殺到底是爲了什麼?難道就爲了守住這樣荒無人煙的土地麼?”
溫承見他只顧看着土堡卻不說話,又出聲問道:“兄弟,大哥前去知會坎城守捉的校尉如何?”
蕭雲聞聲醒覺,當下答應不迭。此地離吐蕃國邊境甚近,但當中隔着崑崙山脈,人跡難以通行,因此駐兵只有兩百來人,比起新在漢盤陀國設立的蔥嶺守捉兩千人的規模來說,此處簡直就是一個不起眼的哨堡。
坎城校尉是名四十來歲的西域漢子,不過漢語說得極爲流利,也懂得人情世故,一見溫承遞上蓋有高仙芝大印的碟文,立即便將自己居住的堡內唯一一間實木搭建的亭房騰了讓出,又吩咐手下人打了半盆清水來給馬車中的三人洗漱之用。
蕭雲情知這名校尉是在竭力討好。在這荒漠之中運送清水可說是最爲緊要的頭等大事,同時也是最費力的差事,那校尉能捨得分出半盆清水來供蕭雲等人洗漱,比之贈送珠寶玉器之類也不差貴重。
不過蕭雲卻暗笑那校尉哪知車中竟有三人,還是分作了可以稱之爲敵對的兩方來。他轉頭瞧見成蘭陵面上疲倦憔悴之色,髮際間隱有灰沙塵煙,心下當即一動,放眼便去瞧那盆放在馬車簾門下的清水,卻見絲麗摩淚痕已幹,面上留着淡淡的兩行白印,也正看着那盆猶自微微盪漾的清水。
這一路風沙緊密,三人雖在車內,卻也不可避免的渾身撲滿了塵灰。
蕭雲暗自嘆了口氣,將半睡間的成蘭陵放躺在車上,自己撩開簾子下車而去。少時帶回一張沁透了水的小帕,打算替她擦洗一番,卻見馬車上放着的那盆清水依舊清澈見底,絲毫未被人用過。
他心頭訝異,想到:“難道這絲麗摩竟是如此耐得住髒亂之人麼?”他原本以爲自己一路上三番五次阻止絲麗摩折辱溫承,早已令她對自己恨之入骨,此時只有半盆清水,絲麗摩定然會去搶着擦洗。剛纔見她面上被淚水沖刷出的兩道印跡,令他一番惻隱之心越發濃重,於是不去同她爭水,下車拿出小帕,將自己分得的飲水留出大半來給成蘭陵擦洗肌膚。
此時卻見絲麗摩竟未動用那盆清水,自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一心全繫於傷重的成蘭陵身上,上車又不見絲麗摩蹤影,當下也懶得多想,仔細爲成蘭陵擦洗一番,將那半盆清水也用去小半,餘下的留在那裡,等絲麗摩回來自會使用。接着依照成蘭陵所授之法,默運內氣注入她體內,助她真氣運行周天。
成蘭陵走火入魔,自身絲毫不能再動內氣,因此想出這個法子,由蕭雲使出內氣推動她的內息運行周天,此法雖無法根治,卻也不無微效。今日她傷情有所反覆,蕭雲心下擔憂,愈發賣命運氣,不多時已是汗如雨下,在這天寒地凍之中,滴落至車廂底板上的汗滴瞬間便被凝結成霜。
他咬牙堅持,直至自己內氣枯竭,這才緩緩收功睜眼。卻見溫承安靜的手按刀柄守在車廂外,遠處歡笑聲陣陣傳來,一夥人圍着篝火正自鬧騰不休。
蕭雲先去看成蘭陵,見她面色微有轉紅,呼吸也已均勻,這才略微放下心情,頓覺疲憊不堪,當下靜心調息一番,這才起身抱着成蘭陵下了馬車。
溫承也不知在車外寒風中守護了多久,背對車廂望着遠處升騰的篝火一動不動,竟未聽見他抱着成蘭陵下了車來。蕭雲心中感動,輕咳一聲道:“大哥,辛苦你了。”
溫承聞聲回頭,咧嘴笑道:“下次你再要爲成姑娘運功療傷,千萬記得叫上做哥哥的來守護着,否則萬一被人闖來驚岔了氣,不僅對成姑娘大是兇險,就連兄弟你也有可能走火入魔。”
蕭雲一路上只顧拼盡全力爲成蘭陵療傷,對絲麗摩的喋喋不休充耳不聞,路途又是荒無人煙,倒未曾想過療傷中途萬一遭遇敵人之險,此時聽他提醒,方始感到一陣後怕,心中暗叫僥倖道:“溫老哥確實比我江湖經驗豐富。此來萬一有個不好,我死了倒是小事,若因此連累公主小姑娘遭遇不測,那我就算死也死得不痛快!”連忙出聲應是,道:“勞煩大哥操心守護了,小弟以後定會多加留意。”
溫承道:“自家兄弟,客氣什麼?我託那校尉吩咐伙房熬了點白粥,去給成姑娘進些水米吧。”
蕭雲正有此意,抱着成蘭陵去到伙房,衆人都在外面小場中圍着篝火歡笑打鬧,陣陣人聲傳進燈影搖曳霧氣騰騰的伙房中來,反而顯得房中異樣的靜怡,令他覺得猶如遠離塵世般的空幽。竈上一小鍋白粥被人用炭火煨着,正冒出芳香的熱氣。
蕭雲輕輕搖醒昏睡中的成蘭陵,喂她喝下半碗米粥。成蘭陵經他一番用心調理,喝下這滾熱的白粥後精神大爲振奮,令他心下雀躍不已。
成蘭陵見他眼眶深陷,知他這一路上操勞過度,柔情頓時如水蕩起,輕聲說道:“雲兒哥哥,我若不幸死了,你還會不會去找其他的公主小姑娘?”
蕭雲狠狠瞪她一眼,道:“我心中的公主小姑娘可就只有你一個,哪裡去找其他的公主小姑娘?難道你又要無聲無息的失蹤十年,讓我變成一個老頭兒的時候才能再見到你麼?”
成蘭陵微微一笑,把頭輕靠在他胸口,幽幽說道:“這十幾年年來,我每日裡也記得那個沙洲城中又黑又醜的羌族小娃娃哩,只可惜……”,說到此處忽然頓住,只顧把臉貼緊在他懷裡。
蕭雲笑道:“可惜什麼?”
成蘭陵卻不回答。二人自從相認之後連連遇險,短短几個月時間全在緊張奔波中度過,一直未有機會好好說過話。此時成蘭陵一句“只可惜”的半截子話語,立時便將他的好奇心挑起,多年來對於她當初爲何失蹤、可曾遭遇何種兇險、這些年來是如何度過的等等無數問題浮現心中,恨不得馬上知道分別這些年來她的一點一滴。
蕭雲等了半晌,不見她回答,只道是她身子虛弱無力說話,當下按住心中好奇,準備抱她去找個溫暖乾淨的地方讓她休息,嘴裡卻不忘調笑道:“我很醜麼?可長安城中的小姑娘們卻喜歡着哩,據說是因我黑得像是崑崙奴,卻又長着漢人的樣貌,嘿嘿。”
成蘭陵擡頭問道:“你跟很多小姑娘來往麼?”
蕭雲兩嘴一張,差點脫口便要應是。這兩年在軍營中早已將他磨鍊成一副踏實行事的性格,對少年時在長安城中放蕩不羈的生活幾乎忘得一乾二淨,成蘭陵忽然提起這茬,令他頓時警覺,想起她情緒易變,當即生生忍住已衝到喉嚨的“是”字,嘀咕道:“哥哥我笨着哩,哪有小姑娘願意和我來往?”心中卻暗笑道:“若是你不失蹤,哥哥我哪有心思去認識其他小姑娘?”
成蘭陵不疑有他,又道:“你是笨,估計也沒有小姑娘看得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