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本該是喜氣洋洋的節慶,卻因爲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金國上下一片愁雲慘淡。家家戶戶門前白燈高懸,錦衣華服換做白衣麻布,皇帝駕崩舉國哀悼,一年內禁止婚嫁等喜慶事宜。
金翰的靈堂設在宜靈殿,殿內白布遍結,在冷風中飄搖擺動,瑟瑟搖曳。案臺上兩排白燭燃燒,燭淚暗垂。
靈柩前,放着一個大大的火盆,盆中火舌燎竄,吞噬了不斷添入的皇帝的舊物,燃盡成灰。黑灰的眼色,在一陣風吹來時,紛揚而起,凌亂的漂浮於空。
金翎跪坐於地,靜靜的看着那狂竄的火苗,他清俊的面容,依舊蒼白,脣邊清淺的弧度,沒有了冷峭和嘲諷,也無往日的玩世不恭,只是一個不帶有任何情緒的淡笑,一種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火光映在他淡漠空茫的眼中,溫暖的眼色反射出與那火光格格不入的一片冰涼。
“太子殿下,您纔剛剛休息了三日,身子未愈,不宜長跪,還是早些回去歇着吧,想必皇上在天有靈,是不會怪罪您的。”一旁的內侍監常總管面色悲慼,對金翎出言勸諫,語氣中不無擔憂。
常總管跟了金翰幾十年,看着太子長大,對他們父子之間這些年來的矛盾和情感都看得清清楚楚。如今,皇上爲太子而死,太子表面雖然一如平常,其實是把所有的苦都藏在了心裡,不讓別人看到。他身上的傷那樣重,還要強撐着爲皇上守靈,他這是怕皇上一個人在這兒寂寞!
唉!這個看盡了皇室親情薄涼的老總管不禁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金翎對常總管的話置若罔聞,他只是怔怔的望着旁邊跪着的內監將父皇舊物放入火盆中焚燒的動作,一言不發。
過了許久,一名御醫走進靈堂,行禮喚道:“太子殿下!”
金翎眸光微轉,卻並未回頭,只面無表情的問道:“林御醫,皇后病情如何?”
林御醫恭敬道:“回太子殿下,皇后娘娘鬱結在心已非一日,近年來每逢情緒激動便常有咳血癥狀發生,此次似是受了天大的打擊,微臣……恐怕……”
“你的意思是,她沒得救了,是嗎?”金翎淡漠的截口,語氣中聽不出絲毫的情緒,似是在說一件與他毫無干系的事情。
林御醫忙跪下,低頭道:“微臣已經盡力了,但皇后娘娘一點醒轉的跡象都沒有,不過……”
他話頭頓住,似是有所猶豫,金翎微微掉頭,拿眼角瞥了他一眼。”有什麼就說。”
“是,是。回太子殿下,微臣有個師弟,他對於這種病有一些研究,可以讓他進宮來試一試。”林御醫看着太子的背影,靜靜的等待着太子的指示。但是他等了許久,太子都沒再出聲[奇+書+網]。雖然皇上恕皇后無罪,皇后在名義上還是一國之母,但太子對皇后的恨不會就此消磨,只要他放手不管,讓皇后就此死去,既能報了仇又不算違背皇上的旨意。並且此病可稱得上是絕症,就算他的師弟對此頗有研究,恐也無甚把握。
金翎望着靈柩的方向,目光似穿透了棺木,望向茫茫過往。
紫瓊宮紅牆碧瓦,蕭瑟秋風。一名美麗的素衣女子在瓊花樹下抱着他小小的身子,滿目的落寞神色。”母妃一生的悲哀在於愛錯了你的父皇。世人皆言帝王無情,偏偏你的父皇卻是個癡情人,他的心裡只有一個女子,再無母妃的容身之地,看着你慢慢的長大,看你娶妻生子,餘願,足矣。”
那時的他,總是安靜的躺在母妃的懷裡,閉上眼睛裝作熟睡的樣子,聽着母妃的幽幽訴說,充當她一生淒涼的見證。只可惜,如此簡單的願望,終究未能達成。
他永遠記得八年前的那一日,母妃中毒後,要他忍辱負重,認皇后爲母,而她自己毒發之時故作是被他氣死,只爲保他性命無憂。他看着母妃在他面前倒下,口吐鮮血,萬分痛苦的死去,自己卻要站在殺母仇人的身邊,冷眼相望。
只因母妃中毒之後對他說:“翎兒,你別恨父皇,這是母妃的命。母妃是心甘情願爲你去死,所以你才更應該好好的活着,纔對得起我。你答應我,無論你心裡有多苦,不管你有多少委屈,你都要活着,你答應我,答應我……”
濁日當空,蕭風佛面,他們母子二人在瓊花樹下相擁痛哭,悲心徹骨。那是他有記憶以來唯一的一次流淚,也是他此生最後一次哭泣,自此之後,他只能笑,也只會笑。
他恨父皇和那個女人恨了十八年,可到最後,父皇卻和母妃一樣,選擇爲他而死。而他們,都死在了那個女人的手中。
父皇,我到底該說您是有情,還是無情?
母妃,如果讓她繼續活下去,您在天上,一定不能瞑目吧?!
“太子殿下!”林御醫一聲提醒的輕喚,喚回了他飄遠的思緒。金翎回頭看了他一眼,脣邊笑容依舊,卻讓人感受不到絲毫的溫暖,他目光犀利,淡淡的問道:“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林御醫愣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連忙道:“回太子殿下,此事只有微臣一人知曉。微臣的師弟性格孤僻,一向不喜與人結交,因此,世人並不知他善醫道,精通此術,還請太子殿下放寬心!”
金翎淡淡恩了一聲,揮手道:“你先下去吧。”
“是,微臣告退。”林御醫出裡宜靈殿,已是一身冷汗,他進宮日久,對於宮廷之術,自然通曉一些。
殿內,金翎轉頭掃了眼常總管和一旁焚燒物品的內監,只見他二人緊低着頭,彷彿對方纔的對話一句都不曾聽見般。
金翎脣邊弧度上揚,對着常總管,狀似隨意的問道:“太子妃這幾日情況如何?”
常總管連忙應道:“回太子殿下,太子妃除了頭一日抱着皇后娘娘在雪地裡跪了兩個時辰之外,這幾日也一直跪在皇后娘娘的牀前,不說話,不合眼,也不曾進過膳食。整個人就好像……好像癡了一樣。”
金翎一怔,三日來始終無表情的面容終於有了一絲變化,目中閃過心疼之色,脣邊笑容漸退,嘴角染上一抹淒涼。
他緩緩站起身,卻因爲身骨虛弱,劇痛來襲,有些立不穩,常總管連忙扶了他。金翎掙開,撐着身子,往皇后寢宮行去。
冷月如水,在夜空中淺淺流動,寒風似箭,刺人心口生疼。
皇后寢宮,宮人們忍受不住屋裡壓抑氣氛,紛紛退出門外守着,還她一室清靜。金翎到來後阻止了她們的行禮,默默的將下人們都遣了出去。他立在一個暗處的角落,靜靜的望着屋裡一身悲絕的女子。
寢宮內,如陌一人獨跪牀前,悽目凝望躺在牀上毫無一絲生氣的女子,心中空茫無邊。
銀光透窗,打在她纖瘦的身軀之上,似被籠罩了一層蒼涼的薄霧,遠遠望去,彷彿虛境中的飄渺幻象,隨時都會消失一般。
金翎忽覺心中一緊,竟如此害怕她會離他而去。他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了親人,而屋裡的那名女子是在這些年裡唯一能觸動他心絃之人,只有在她的面前,他纔會覺得,他不只是爲母妃而活下去,他的人生,因爲她而有了另一層的意義。可是,她心中無他,他要怎樣做,才能將她留在他的身邊?要怎樣纔可以帶給她幸福?
如陌安靜的跪着,身子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覺,就如同她的心一般。在看到御醫們一次次搖頭嘆息時,她彷彿置身冰窟,心若寒潭。
光陰流動,歲月無聲,一轉眼已是十年之久。她恨了母親十年,怨了母親十年,如今方知,母親爲他們承受滅族慘痛,又因爲她而痛了十年,苦了十年。人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母親的痛,從一開始就種下了。
心中縱有千般痛,要痛到何種極致,才能令三千髮絲一夜成雪。母親她心痛久不得醫,終日鬱郁,而她卻在沒了解真相前,對她說了那樣多傷人的話,致使母親悲痛絕望之下,心無所寄,痛而瘋癲,長久積聚的病,已經發作來勢兇猛如潮,以至於無法醫治。
她說母親不配爲人母,豈知母親,恨深如海,痛至心枯。而她,亦不配爲人女。
她指尖輕緩的撫過母親慘無血色卻已然美得驚人的臉龐,回想起十年前的無數個日夜。母親總是溫柔的笑,但她的笑容中卻隱有憂傷,那時候,她不懂,如今,她才明白,母親爲愛情背井離鄉,棄家族父母,怎可能不想念、不擔憂!因此金翰才能如此輕易的就將她騙回了金國。
當母親被困於皇宮,死守清白,因爲要堅守愛情,不願離開自己的骨肉,而被強行按在監斬席上看族人被滅,見父母凌遲,那種痛,勝過她何止百倍有餘。當母親極度悲痛之下回家看到她一心所爲之人另娶他人,纔會崩潰到失去理智,推她落崖。然後又輾轉回到金國皇帝身邊爲父母族人報仇。母親有錯嗎?站在母親的立場,她沒有錯。 金翰愛母親,愛到連江山都不顧,連性命都可以捨棄,也不過是一個癡人而已。
那麼,這麼多的悲痛和災難,到底是誰錯了,又該由誰來承擔責任?
窗外雪光反照,若銀絲萬千,冷風過出,撩起長髮亂舞。
她握住母親的手,那隻手,光滑如玉,柔軟似錦,曾經是那樣的溫暖若春風拂面,如今,卻這般的冰冷,任她如何握緊,也無法增添一絲的溫度。
母親,你欠了我十年的溫暖,怎能不還給我,就這樣離開?你若就此撒手人寰,叫我往後如何面對自己,又如何幸福的活下去?
如果,如果我說話沒那麼決絕,給你留一線希望,是不是……你就不會那樣絕望?
我還沒原諒你,你也還沒聽我再叫你一聲娘,你甘心……就這麼走嗎?
她伸手輕輕觸摸那凌亂的散落在枕邊的白髮銀絲,心一陣陣的抽痛。面色沉寂,目光悲涼,彷彿世間萬物皆枯。天地蒼茫,心若悲,相寄處,無可託。
自十年前來時,她的人生似乎一直離不開悲哀二字,到底是上蒼無情,還是她自己的自作聰明所致?
“如陌。”一個暗紫色的身影如風影般,悄無聲息,便站在了她的身後。
如陌聽到這一聲熟悉的輕喚,面色微微一邊,立刻轉過頭去,蹙眉驚道:“易語,你怎麼來了?”
易語慢慢走到她身邊,蹲下身子。望着她這短短兩個多月又消瘦了一圈的臉龐,易語明媚的雙眼盛滿了心疼的神色,伸手拂了拂如陌額邊散亂的發,輕聲道:“我今日剛到皇城,正好聽說了這裡的事,我擔心你,所以過來看看。如果不是三哥那邊走不開,齊澈就跟我一起來了。不過,一般皇宮裡的御醫,醫術都很精湛,應該不比齊澈差。你娘……她情況如何?”
如陌眸光黯然,輕輕的搖頭,一直搖。三日的壓抑無聲,三日的悲涼在心,自母親倒下之後,她不曾流過一滴眼淚。雙目乾澀,無淚可流。她不想哭,一點都不想,她只是覺得,幸福於她,總是遙不可及,無法完美。而命運於她,太過殘酷荒蕪,她屢屢試圖與命運做抗爭,卻終是輸的一敗塗地。
她幾次張口,聲音顫抖着,言語中盡是絕望和悲痛。”我真後悔,我爲什麼要說我不會原諒她,我爲什麼要說她不配爲人母,爲什麼要說她殘忍無情?我看着她慘白的臉,悲傷的眼,悔痛的淚,我還殘忍的對她說,她在我心裡已經死去,我那樣冷漠的稱呼她爲皇后娘娘……我甚至在她瘋癲後倒下之時,都不曾叫過她一聲'娘'……”
她清冷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裡,格外的哀傷。一聲聲的爲什麼訴說着她無盡的自責與悔恨,每一句都是難以自抑的心痛。她是那樣愛她的母親,因爲太愛,所以纔會恨了十年,到最後才發現,母親活的那樣苦,那樣悲。
“如陌……”易語扶着她單薄的肩,心疼的喚她。她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因爲如陌那空寂的雙眼告訴她,她的傷太深太深,深到別人無法探查,即使是如親人一般的她,也只能看着她痛,而無能爲力。
如陌低眸看着冰冷的地磚,往日溢滿華彩的眼瞳中印出一片白。她忽的想到易語方纔那句齊澈因南宮曄而走不開,驀地想起三日前南宮曄臉色慘白,似乎連站都站不穩,不覺心中一慌,連忙問道:“南宮曄他……怎麼了?”
提到南宮曄,易語便輕嘆了一口氣,無奈道:“他知道你要嫁給金國太子,連夜快馬加鞭往這趕,他身子本就沒大好,又幾日幾夜沒命的縱馬狂奔,身體肯定吃不消。進了皇城之後,他着急見你,連跟了他十幾年被累趴下的疾風寶馬都被他給扔在了大馬路上。齊澈趕到的時候,找了他好久,纔在天台的院牆外找到他,那時候他被埋在大雪之中已經有好幾個時辰了,整個人被凍成了一塊冰。”
如陌心口一痛,雙眼澀澀的疼。一個人被凍成了一塊冰,她真的無法想象,若是齊澈沒有跟來,或者到了之後找不見他,又或許再找到的晚一些,那將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那他現在……”
易語握住她的手,安撫道:“沒有危險了,你放心吧。只不過,他聽說了你的事情,非要來看你,你也知道他那個脾氣,我們都拗不過他,齊澈沒辦法,就點了他的睡穴,他啊,睡着了還一直叫你的名字。”
她知道南宮曄的性子,如果醒來見不到她,他一定還會堅持來找她,總不能一直讓齊澈點他的睡穴吧,再說了,她也很擔心他,想去看看。如陌扭頭望瞭望牀上睡得安詳的母親,緩緩站起身,輕聲道:“娘,我去看看他,很快就回來。等我出去安排一下,就帶你和爹爹離開這裡。我會想辦法找人醫治你的病,只要還有一絲一毫的希望,我就不會放棄。”
她堅定的說着,彷彿在立着某種誓言。若母親就此失去了,她這一生,都不會快樂。
再深深看了一眼,便轉身和易語出了門,掠上屋頂,這是最方便也是最快捷的出宮方式。
她們二人因心中有事,未曾發覺一直都有一個人在靜靜的看着她們的一舉一動,聽着她們所說的每一句話,面上早已變色,目光復雜,眉心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