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內象徵性掛了幾盞燈籠,下人們趁着中秋早早卸了班不知躲到何處打牌吃酒去了,偌大的王府只有幾盞紅燈籠被風一吹,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顧寧只脫了外袍泡在冷水裡,令冒着寒氣的侵蝕身體的每一寸。
惜夢抱着乾淨的衣裳跪坐在浴池邊上。
“你怕我嗎?”顧寧先開口打破沉默。
“不怕。”惜夢迴答得沒有一絲猶豫。
倒是顧寧笑出聲來:“你不是因爲怕我才這麼說的吧?”
“是那些人先出言不遜……”惜夢低下頭:“王爺沒做錯什麼……”
“好了……”顧寧打斷她:“你先出去吧。”
惜夢把衣裳放在一邊,依言退出去。
圓月高懸,所有的星辰都暗淡無光,惜夢在廊下席地而坐,靜靜望着顧寧經常望着的方向,那裡有顧寧的家,有顧寧最思念的母親,靠着對母親的思念顧寧強撐着活過了多少個寒來暑往,可她自己呢?沒有故鄉可歸去,沒有家人可思念,如今顧寧是她活下去的理由。
可若有一日,顧寧歸去故鄉與他的母親相聚,那時她該何去何從?流落街頭成爲萬千白骨中的一具?還是再次落入紅塵了此殘生?
“你在想什麼?”顧寧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
“我在想什麼時候還可以和王爺再去放花燈。”惜夢站起來:“王爺早點休息吧,我會爲你守夜。”
顧寧在內室就寢,惜夢就在外室休息,若顧寧半夜需要喝水什麼的惜夢都能知道,這本來有專門的內侍負責,但是僕從內侍大都被顧寧遣散了。
顧寧睡眠淺,一點小小的風吹草動都能將他驚醒,惜夢常常半夜聽見他被噩夢纏擾,聽着他痛苦的**,惜夢尋來打溼的帕子爲他擦拭冷汗。
次日惜夢是被一陣吵嚷聲吵醒的,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出門一看瞬間被嚇清醒。
官兵擠滿了王府大堂,領頭的滿面油光的劉老爺,正手腳並用對顧寧比劃着什麼,惜夢躲在屏風後看顧寧背影挺拔。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縣令朝手下人喊道:“把王爺押進大牢等候處置。”
一衆官兵蜂擁而上把顧寧團團圍住,惜夢正要出去阻攔卻對上顧寧的眼睛,他對着她搖了搖頭,隨後任由那些官兵押着離開了王府。
劉老爺再怎麼蠻橫也不敢真殺了王親貴族,顧寧被打了一百大板就被放了出來,渾身是血的人被扔到縣衙門口,來往的人只是冷漠的看一眼便扭頭離去。
惜夢扛着顧寧回到王府,顧寧一聲不吭趴在牀上,背後的衣裳和着肉被打爛,惜夢盆裡的清水迅速變紅,水換了一盆又一盆,郎中臉上汗如雨下,終於處理好了所有的傷。
惜夢趴在牀沿低聲啜泣,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卻對這一切無能爲力。
“別哭了……”顧寧滿臉不悅:“吵死了。”
惜夢立馬止住哭聲,哽咽着問:“王爺,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呀?”
顧寧沉默了一會才道:“不知道,可能是看到你想到了小時候的自己吧……”
在蜀地的三年,是惜夢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她遇見了清風朗月的少年,他們一起走過華燈初上的城,聽過朝朝暮暮的情,夢過觸手可及的故鄉。
離開蜀地的那一天顧寧顯得很高興,他臉上露出了比以往任何時候更燦爛的笑容,他們一路顛沛了三月餘終於到達了顧寧口中回不去的故鄉。
帝京繁華之於蜀地千萬倍,哪怕是剛歷經鐵騎踐踏,也無不透着富足與繁盛。
惜夢在驛站客館等了三日終於等回了顧寧,從皇宮回來後,顧寧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臉上無悲無喜,獨自枯坐一夜後,便命人收拾行李去了徐州。
徐州的王府比蜀地的王府豪華幾倍,僕人家丁也倍增,顧寧開始慢慢培養自己的勢力,培養屬於自己的暗衛殺手,惜夢便是之一。
那晚她跪在他面前請求他讓她加入暗衛。
他眼神毫無波瀾,只淡淡問:“你真的願意爲我做任何事嗎?”
惜夢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回答:“是!”
她願意爲他做任何事,哪怕付出生命,付出一切,因爲她知道他們都只剩下彼此了。
十二年來,惜夢殺過無數人,也無數次在生死關口徘徊,午夜夢迴,她總能被惡鬼索命嚇醒,每殺一人,就多了一隻手拖着她沉進血池,慢慢的血池漫過胸口,她再也喘不過氣來,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血池漫過頭頂徹底將她拖入無間煉獄。
數月前,她奉命帶着身上的帝京城防圖前往北齊,卻在路上被言寄劫下。
那時她才知道顧寧勾結外賊企圖謀反之事長公主暗中派人調查早已查出了眉目,只要證據確鑿,朝廷就會立馬派兵圍剿。
“只要皇叔願意現在罷手,本宮可以饒他不死。”長公主說:“如若不然,本宮必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惜夢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她不會背叛他,永遠不會。
她在大理寺牢中待了幾日便迎來了言寄。
“幾年來我一直在調查清平王,我知道他一直與北齊有聯繫,我只是差點證據,”溫潤如玉的公子搖着摺扇不緊不慢:“我想同你做筆交易如何?”
惜夢不答。
“你告訴我你知道的一切,我給你你想要的一切。”
“我想要的,大人給得起麼?”
“給得起。”言寄回答得沒有一絲猶豫。
惜夢有一瞬的怔愣:“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無非就是清平王相關罷了,有什麼給不起的。”
“我爲什麼要信你?”
“長公主早已有了對清平王用兵之心,拖到如今只是還顧念着那點血脈親情,”言寄像是能看穿人心一樣:“況且自十二年起,你不覺得顧寧像變了一個人嗎?”
十二年前開始,顧寧脾氣變得暴怒,喜怒無常,也變得嗜殺,彷彿一件冷血的兵器,殺人對他來說只是稀鬆平常的小事,他不再笑,每日面若冰霜,如同一個活死人般。
他似乎也更無情了,惜夢受了傷,他只粗粗瞄一眼便揮手讓她退下,幾次生死邊緣,都沒能盼得他的一句關懷,他可以狠心的一道一道在她的背上刻出帝京城防圖,也不管她是不是會痛,不管那滿地的溫熱的血水變得冰冷。那個溫柔的,總是一臉淡然的白衣公子不知在何時已經死去了,他變成了一個嗜血的行屍走肉。
惜夢淡淡擡起眼皮:“我想要王爺在餘生裡能夠活的開心,你辦得到嗎?”
“他只要活着就不會開心。”言寄啪的一下收起摺扇。
“你做不到……”惜夢又垂下頭。
言寄思考了半晌又道:“西域進貢了一種藥,能夠讓人忘卻前塵舊夢,只是……此藥藥性過猛,會令人筋脈盡斷,服用此藥者忘卻前塵卻也只能如同一個廢人般活着。”
“至少還能活着……”
“他會忘了你,也沒關係麼?”
“沒關係……”
他們一起走過了無數個黑夜,踏過了無盡的枯骨也未能走出那片黑暗,她不能看着他被黑暗永遠的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