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之下的書學學子引火自焚,傷三者,死五者。戶部尚書劉研之子供認不諱,直言對八人恨之入骨,蓄意縱火焚之。
至於如何恨之入骨,劉堯至今語焉不詳。但劉堯縱火殺人無可爭議,證據確鑿。
劉研乃是宰相劉玄本家,更是劉玄的錢袋子。他的兒子,哪裡是說殺就殺的。更何況,此案內裡牽涉甚廣。
鏤空閣門虛虛掩着,書房靜室冉冉檀香,金箔畫屏暗影疏梅,平頭長案上一縷鴉青,如此靜謐氣氛,室中鴉青長髮的男子卻肅容疾書,紙張沙沙作響,無端惹人惱。
靛藍衣着的小廝提着熱氣騰騰的茶壺,腳步輕緩進門,給男子沏了杯茶。
小廝暗暗瞅了眼熟宣上濃墨未乾、端方正派的楷字,輕聲呀了句:“大人抄的差不多了,休息罷。”
顏歲願擱筆平復心緒,淡漠看了眼小廝:“佑安,你知道本官在寫什麼嗎。”
名爲佑安的小廝神情僵硬,頓時耷拉着腦袋,他出身不大好,大字都不識得幾個,哪裡知曉烏衣貴族出身的顏歲願在寫什麼。
他只是不想主子太過煩憂,這三年來主子越來越愔然,整個人沉寂不少。
“顏歲願無視帥命,私放逆賊山南道節度使之子,於君不忠不臣,自今日逐出中寧軍!”
“顏家代代武將,不缺你顏歲願這一個目無軍紀,敗壞鋼律之人!”
“你若真不想祖宗蒙羞,不想那些曾殷殷期望你成名成才的長輩失望,便自己離開中寧軍!朝堂之大,不在中寧軍,亦然有你報效之地,中寧軍已經留不得你!”
“更何況……你竟還做出那等歹毒之事!”
顏歲願腦海裡反覆迴響着他伯父中寧軍主帥顏庭的話,弧度優美的脣角拉扯出一抹苦如膽汁的悽笑。
素如白練的十指按壓在熟宣上,掌下赫然是令他觸目驚心的十二字——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
法如泰山,律如磐石,倘若親疏貴賤的人情皆擯棄乾淨,那君臣禮法三綱五常會走向何方?是無懈可擊到衆生奉爲圭臬,還是禮崩樂壞到萬民棄之如履?
縱使是熟讀經史通曉禮樂的顏歲願,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只能一斷於法問心不愧。
農曆七月十五,昭日懸於萬里青空,光輝普濟芸芸衆生。月餘之後便是萬家團圓的中秋月夜,屆時必是弦重沸鼎宵夜荷火。
程藏之這廂趁着光景明豔,與其掛名恩師宰相會了面。
位極人臣,權勢滔天的劉玄生的極其慈眉善目,許因上了歲數頭髮捎帶着眉毛都花白了,頗有仙風道骨的意味。
程藏之面上笑意盈盈,恭敬的坐在恩師下首的官帽椅上。
“藏之,劉研也那一個兒子。”劉玄免尊開了佛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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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藏之輕笑,“相師放心,我也不是頭回攪和顏歲願的案子了,心裡有數。”
劉玄來的快,去的也快。
“公子,戶部尚書劉研可是他的錢袋子。”程藏之的親衛長趙玦目送劉玄而去。
程藏之笑意盡失,眼角微動,“走吧,去看看那位直如弦的尚書。”
趙玦面有難色,終是一吐爲快道:“您跟顏尚書走的太近了,您忘了山南道十年前……”
“夠了。”程藏之神情冰冷的打斷他的話,“我從沒忘記。”
“那您還日日與顏尚書表…心跡…?”趙玦覺得自家主子這三載表心跡,着實不成體統了些。
“顏庭不是看重他這個侄子嗎,”程藏之面色晦澀陰冷,“顏歲願若是真成了斷袖,你說顏庭會是個什麼表情?更何況,你還有旁的門路抓顏庭的把柄嗎?”
趙玦心緒複雜,顏歲願的伯父顏庭十年前親自領中寧軍踏平程府,他與主子皆與顏庭有着血海深仇。
只是,主子此舉是否真的太喪心病狂了些?他唯恐公子殺敵八百,自損一千。
“讓你查書學的事,可查出了什麼?”程藏之想着既然要去見顏歲願免不了要涉及案子的事。
趙玦從腰間取出程藏之那日從灰燼裡撿出的鏈子,清理乾淨後才發覺是把長命銀鎖。
他將清理乾淨的長命銀鎖呈遞給程藏之,即便程藏之常年握刀而稍顯粗糙的手掌,也使得這把銀鎖簡薄寒酸了些。
銀質不純,本就無甚花紋的銀面磋磨刺目,程藏之能猜出這銀鎖的主人身份寒酸。
果不其然,趙玦說:“這是青京棚戶街一個老嫗用自己僅有的銀飾給獨子打造的,老嫗獨子是書學的學子,叫秦承,剛及冠就很爭氣的考入了書學,一月前說是要離開書學,當個私塾先生,因此跟老嫗掙執幾句後說是回書學。但是,秦承根本沒回書學,消失了一個月。”
捏了捏劣質的銀鎖,程藏之哂笑,“你說秦承是自己考入書學的?”
他彷彿聽了個天大的笑話。
趙玦狐疑的看了他兩眼,語氣更加堅定道:“老嫗與其街坊鄰居皆是這般說法,書學院長亦是如此說辭。”
程藏之嗤之以鼻,“雖說國子監奉行孔聖人那一套有教無類,但你瞧瞧國子監的學生有幾個是出身寒門的,光就束脩這秦承都未必承擔的起。”
趙玦恍然大悟,有教無類學術下移不假,可國子監也沒說無償授業解惑。更何況,國子監可不是什麼籍籍無名的私塾,束脩只怕低不了。
“況且,宰相一派與御史一派相爭,咱們那個皇帝仗着顏家中寧軍只會獨善其身坐收漁翁之利,緊跟朝廷風向標的國子監還能有這樣清新脫俗的舉動。”程藏之嘖嘖兩聲,“我還真不信國子監能如此高風亮節。”
“公子的意思,國子監有貓膩。”趙玦抿脣,朝廷黨派紛爭,連讀書人都未能倖免於難。
“見不得的勾當他們做的還少嗎。”程藏之覺得乏味無趣,擺擺手揮別趙玦,“我去見顏歲願。”
程藏之到顏府時,剛巧碰上了安帝身邊的大太監。
宇內內侍省內常侍楊奉先頭戴樑冠,腰間繫一塊聖人所賜的心跡雙清銀牌,站在顏府前廳。皮影戲裡一般標整的皮面溫恭有禮,沒有一點聖人身邊紅人的架子。
楊奉先溫溫笑着,一雙狹長雙目略略瞧了一眼玄如夜水衣袍的程藏之,眸中精光略微閃爍。
程大人要比他還要盡忠聖上,聖上一句無奈牢騷——何人可救救顏家這位尚書,程大人自告奮勇不止,更是鞠躬盡瘁。
決心要更加盡忠職守的楊奉先取出聖上手諭,道:“顏尚書、程大人,書學乃是國子監之下國立學院,書學之案,聖上的意思是再慎重些,顏大人,聖上這不是在庇護劉尚書之子。”
楊奉先將聖上手諭雙手奉與顏歲願,一霎寂靜,無人接過手諭。楊奉先預備將手諭塞給顏歲願,程藏之卻是率先接過手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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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楊公放心,本官與顏大人皆是三法司中人,大理寺會同刑部共進退。定不與國子監抹黑。”
楊奉先笑容暈開,滿面春風,也道:“程大人玲瓏心,內家自然放心。”而後忽的想起什麼,楊奉先又補充:“僉都御史岑望大人也會代表都察院參與書學之案。”
語畢,楊奉先似腳踩風火輪火速遠離是非之地。
再瞧顏歲願,面色如墨,氣聚丹田仿若是隨時能爆炸的氣囊。
程藏之嘆氣,伸出右長臂就要把顏歲願往懷裡攬,意欲趁機襲摸顏歲願的脖頸。得寸進尺的程藏之險些就要伸進衣領觸碰到一點銀光,顏歲願便鉗制住他右手腕。
嘴角噙着曖昧之笑的程藏之毫不猶豫前傾貼向顏歲願,卻被顏歲願一拳打在腹部,反鎖着程藏之右臂的顏歲願狠狠發言:“是不是你進諫聖上調來岑望的?”
背對着顏歲願的程藏之不見君如何忿然作色,只是委屈道:“歲願何出此言,你與岑望不合,我如何不知,怎麼會主動讓岑望來擾你心煩。”
言辭誠懇,語氣款曲。若非顏歲願聽慣了,只怕真要信了程藏之的鬼話。
他並非與岑望不合,事實上,他與所有同僚都不太合得來。
只是,都察院那羣御史與宰相劉玄統領的五部鬥如水火,此次禍及戶部尚書,僉都御史岑望攪和進來,目的可想而知。
“哎!岑御史!”
顏歲願擡頭,一時鬆懈被程藏之攥住肩頭轉了個圈。下頜架在程藏之肩頭的顏歲願咬牙切齒,怒火沖天意欲泄憤於程藏之,卻聽見身後有人開口。
“傷風敗俗!有辱家門!”
程藏之暗歎,這岑望來的還真是時候,得,下回再下手。
岑望怒斥的極其解恨,他早就看不慣顏歲願一面剛直不阿的潔身自好,一面又與程藏之不清不楚。
目下見了二人親密相擁,徹底坐實流言,登時忍耐不住,涵養與矜持全部拋到九霄雲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