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程門不僅是因爲山南駐軍勢力坐大,才成爲反賊。更是因爲,朝廷與諸道覬覦這筆黃金。這筆黃金,是陷我程門萬劫的罪惡。”
“父親是清白的,他在世沒有貪圖過的罪惡。身爲人子的我,亦然不會貪圖。”
程藏之長身玉立在風中,衣袍憑風翻卷。箍發的革冠,穿亙過的獸頭笄竟也不顯得猙獰可憎。
趙玦垂下頭,顯得有些泄氣,卻還是道:“您明明知道國庫空虛,連祭天禮都捉襟見肘的推遲。各道都等着皇帝免了祭天禮,好看笑話。百官更是愛惜羽毛,不肯分憂,您何必跟着顏尚書吃力不討好。”
“趙玦,”程藏之目光望向金州的方向,他續道:“程門,虧欠朝廷的,自這筆金之後,悉數還清。”
“從此,我程門是程門,朝廷是朝廷。將來硝煙再起,各憑本事。”
趙玦緩緩擡頭,目光裡燃這一種熾烈的火焰。這一刻,他才感覺到少將軍的決心。他似懂非懂,道:“屬下明白。”
青年的身影在枯樹之下,緩緩淡去。他終於還清父親與朝廷恩義,以後無論如何叛逆,那都是他與朝廷的糾葛。與忠信一世的父親,無關。
元正七日休沐之前,含元殿上,迎來東啓七年最後一次會朝。
文武百官齊聚,龍尾道之上,望不盡的烏紗禽衣獸袍。
年終朝會,百官都是隻報喜不報憂。
戶部說,倉稟實衣食足;吏部說,天下英才盡入安帝朝;工部說,航政水利萬事興;禮部說,萬國衣冠拜冕旒——
“呵——”
含元殿上,武臣間一聲譏笑,在空蕩蕩的大殿中,格外響耳。
正在羣臣陷入自己所編織美夢之時,皇帝正龍心大悅之時,何人敢出聲發笑?
一衆臣子皆循聲望去,見一絳紫獸袍的眉目若畫男人——河西節度使,程藏之。
衆臣紛紛皺眉,甭看這位節度使貌比婦人美,但卻煞氣重。因而無人敢輕易出言得罪他,更何況,其他九道的武臣在紛紛憋笑,顯然是給程藏之撐腰。
此時,連皇帝都無奈。只得又看向宰相劉玄,劉玄此時倍感榮耀,本朝最兇悍的一位大將拜他門下,尊稱他一聲相師,自然榮耀無比。
劉玄向程藏之看去,程藏之倒也笑看回,主動站出列向皇帝請罪:“臣御前失儀,還請皇上降罪。”
口中說着請罪,但面上毫無悔改。奈何權臣,安帝也只能就此打住。
卻見另一紫袍官員站出,顏歲願持笏本上奏,“臣參河西節度使,御前失儀。”
“……”
百官一愣,聽同去金州辦差的二位副使言說,程節度使在金州向顏尚書好一番示好。即便二人沒有能形影相親,卻也不至於轉身翻臉吧?這刑部尚書又唱的哪一齣?
安帝也懵了,坐在龍椅上既舒心又焦灼。參河西節度使,他是准奏還是不準?
正在所有人不明所以,摸不着頭緒之時,顏尚書又道:“然,大理寺卿程藏之在偵辦金州一案、盧老吞金一事,費心用力,替朝廷追回重金,併爲三朝元老正身清白。念在其功,皇上,應功過賞罰分明。”
情勢急轉,然而衆人還是雲裡霧裡。顏歲願究竟是想幫程藏之,還是想暗害程藏之。
安帝聞言,有些眉目。
他在丹階之上,緩緩站起身,俯瞰衆臣,道:“盧宏老先生,乃是本朝忠賢典範,不惜以命揭開金州刺史李懷恩罪行,爲君盡忠,爲民盡心,爲天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追贈盧宏獻國公,依禮葬……”
安帝李深眼前一昏,頭疾發作。內侍常楊奉先上前扶住帝王,循慣例,代帝王傳達旨意。對三朝元老盧宏滿門褒獎,追以無限哀榮。
安撫老臣,歸攏臣心之後,安帝才稍稍鎮定頭疾,勉強支撐着開口:“程節度使,國之肱骨,理應重賞……然顏尚書所言亦在理,准奏。”
衆臣皆知,這是皇帝將顏歲願當跳板,幾番衡量所言。對於得罪人的盧宏滿門追榮,由宦官楊奉先宣旨。而重賞忠臣,收攏人心,小小懲戒‘權臣’,李深則事必躬親以顯示君威。
程藏之不痛不癢,正要謝主隆恩。卻又見顏歲願上奏,“皇上,既然要論功行賞,也要罪有攸歸!”
鏗聲有力,顏歲願所言若能化爲實質,羣臣毫不懷疑金碧輝煌的殿堂已然被他砸出大坑。
參政議政的官員,十個有十一個老而不死是爲賊。雖然在議論程藏之御前失儀之罪,但老賊們敏銳覺得,顏歲願又要與人掘墳。
眼看着要過正元年節,羣臣難免緊張,說不好今年就是人生最後一個年節。三法司的官員就更加慌張,一年到底的忙碌漲公務量,俸祿卻不漲,別提多鬧心了。
安帝隱隱覺得,還是掀篇而過爲好。顏歲願此番行事,已然超出他的預計。然而他纔將道:“顏卿……”
顏歲願已然上前陳述,“臣此行金州,親眼見聞刺史府一衆官員如何曠職僨事。吏部諸司曹掌管天下文官任免、考課、升降、勳封、調動等職務,卻任由金州犯官不忠職守,理應將金州官員考覈人員革職問罪!吏部尚書王鼎,難逃其責,按律當斬!”
聽完本朝最鐵面無私、正明公道的刑部尚書,洋洋灑灑一席話說的不是自己之後,一陣鬆氣聲,此起彼伏。
吏部尚書王鼎,百官十分相熟的油皮臉,當即跪倒在殿前,“皇上,臣冤枉啊!那李懷恩表面功夫做得太好,臣、臣、臣一時也不能分辨啊!”
顏歲願略微驚訝,王鼎竟沒有攀咬他人。旋即,他又明瞭。王鼎若是守口如瓶,少言少錯,才能活下來。
果不其然,不僅是劉玄所率幾部求情,就連都御史衛正都求情。
顏歲願冷然,續道:“皇上,用人不妥,內閣的宰相們自然也有失察之錯。都御史與督察院衆御史視察忠奸,聞風而奏。卻連一羣酒囊飯袋都看不見,日後若有奸佞亂國,豈不是要由着奸佞造反!”
衛正比劉玄年紀稍輕,卻也是個五十老人。當即抖着黑白參半的鬍鬚,道:“顏尚書之意,我等皆是奸佞!?”
僉都御史岑望也跟着叫嚷:“顏尚書,難不成本朝就你一個純臣?!”
朝堂爭辯,總是言官更氣勢洶洶。但,本朝並非如此。因爲,刑部尚書顏歲願曾是軍閥世家,本人又性直如弦。
殿上有殿中禁衛、御前帶刀侍衛,顏歲願用笏本換鋼刀,刃指督察院兩位正副御史。玉色容顏十分冷意駭人,不容猶疑間又將鋼刀架在自己頸上,道:“本官身爲刑部尚書,掌天下刑獄,卻令金州百姓蒙冤受屈,是本官失職。今日本官願以命謝金州百姓,望皇上收回旨意,善待金州,使之安居樂業!”
皇帝與羣臣皆驚愕失色,原以爲顏歲願又要像劍指內閣三公一般,刀逼督察院都御史與僉都御史。卻不想,這次居然是爲了金州,賠上自己的性命。
所有人都四肢顫抖,金州——那已經是一方貧瘠荒漠,沒有任何東西值得誰爲它奮不顧身。朝廷要放棄金州,已然是所有人的決策,趨利避害。
程藏之雙目灼灼,死盯着顏歲願架在脖子的鋼刀。禁軍的鋼刀都是花紋繁複,精緻鎏金,越發襯托的顏歲願那節玉白脖頸脆弱易折。
他的手握緊官袍袖裡的襯衣,咬緊牙齒。知道顏歲願不會就此善罷金州一事,程藏之卻沒有想到顏歲願這次是自裁!
程藏之擡眸,望上座的天子。今日,他若敢準顏歲願謝罪,敢讓督察院與這些人逼迫顏歲願就範,那他就先斬了這些人。
李深目光落在鋼刀,顏歲願在朝三年,事事循他意向行動。今日居然不顧他這個君王,主動請死?李深拿不準,他目光看似無措,卻在顏歲願身上探尋許久。顏歲願此番,究竟是因爲金州百姓,還是如金州副使們所言,程藏之對顏歲願用情極深,世間少有到以至於顏歲願徇私枉上?
李深突然長長嘆息,而後擺擺手,傳下幾個字:“顏卿,金州之事,盡由卿定。”
金州全權交由顏歲願,他若在死,金州可就真的無可救藥。
情勢再次急轉,焦點再次集聚在王鼎身上。王鼎望向劉玄,對方卻不肯與他對視,閆顏歲願可以以死相逼,那是因爲背後有盧龍中寧軍,他呢?
天要亡我,王鼎想。他終於感受到前戶部尚書劉研的心態。一個官一旦站定陣營,既依靠陣營青雲直上,也要在陣營受損時,爲陣營犧牲及時止損。
當□□劉研赴死時,王鼎也想過自己會有這一日。只是沒有想到,常銘居然不下一個,卻是輪到自己。
鎖龍井那麼大的事,居然還能隱瞞!常銘真是好手段。
自己做通思想,王鼎痛定思痛,瞪大雙目,盯着顏歲願,仇恨自不必言說。金殿之上,還不算臃腫的王鼎,突然間爬起身,用此生前所未有的速度,衝向顏歲願。
程藏之是所有人,包括侍衛在內,反應最快的。但見他紫衣魅影,擋在顏歲願身前,疾風倒涌,衣袍卷飛。一掌打在王鼎胸口,將其拍回原位。
顏歲願望着程藏之背影,若有所思
變故來的太突然,所有人又摸不着頭腦了。雖然程大人確實跟顏尚書糾纏不休三年,馬上第四年了,但是從沒有給顏尚書行過便宜。今日,居然當殿掌王鼎。
這一年,真是太玄幻。從不相信堂堂河西節度使是斷袖的諸臣,開始猶疑。即便程藏之是斷袖,那顏尚書也不可能是斷袖啊!
此種情勢,誰都不敢出言。只能聽程藏之回身上稟:“皇上恕罪,臣並非御前不恭,含元殿乃是天子朝會羣臣之地,若是大臣在含元殿被刺,日後誰還敢朔望朝會?皇上明鑑。”
一席話,點醒羣臣。
衆人醒悟,以往顏歲願再剛直,可都只是以刀劍相逼,哪有真要殺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