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番外3-兩不疑

李湮的車馬在夜幕之下不疾不徐行駛, 車行後一條星河綴着。突如其來的夜風狂嘯,自窗隙疾涌進車廂。風吹燭盞,焰心抖動可滅。

昏滅燭光間, 車簾掀起, 投下一條陰影。

李湮未擡首, 不需用眼睛看, 他也知道來人是誰。今日白天, 那個小廝撞到他問程藏之索要銘牌之時,他便知道顏歲願會來。

“顏尚書。”李湮手邊放置一張小几,他斟一杯茶遞了出去, “星夜逐車,想來必然疲乏, 不妨先飲杯香茗生津解渴。”

他態度愜意之至, 顏歲願卻是低眸漠視那杯綠意濃的茶水。嗓音是不同以往的生硬, 而是帶着荊棘冷刺,“請王爺交出銘牌。”

李湮無聲輕笑, 他儘量低着頭不讓顏歲願覺察自己笑容。待勉強忍下笑意,才慢條斯理地擡頭望着顏歲願,語氣已然有趣意:“小王原只是突發奇想的興致,卻不想顏尚書居然如此興師動衆夜逐小王。真是令小王——”舌尖幾轉,“驚魂奪魄呀……”

更是大跌眼鏡。

顏歲願雙臂撐開輕輕蕩動衣袖, 而後雙掌交疊在身前行禮, “請王爺交出銘牌, 否則, 臣則要冒犯王爺了。”

右臂的袖筒線條顯然要更加筆直, 因爲其中藏着無煙利劍。

李湮自然發覺右袖的異常,他心中越發覺得有趣。但是, 李湮到底不確定程藏之是怎麼獲得顏歲願銘牌的。他只是虛實不辯說句:“顏尚書,這枚銘牌如何到程節度使手中——”話意不盡,無限留白,“顏尚書既如此想要追回自己的銘牌,爲什麼非要等到小王跟程節度使做交易換來銘牌,纔來討回呢?”

話音清晰至極,竟比每晨定時敲醒滿城黔首黎民的鼓聲都響耳,亦然比山谷古剎裡鐘聲悠長餘久。

顏歲願心中恐畏至深的,被李湮赤-裸挑明。

“還是說,顏尚書的銘牌只能給程節度使,其他人一概不準持有?”

李湮毫不猶豫揭掉顏歲願最後一層遮羞布。他的話使得顏歲願神色驟然沉肅,溫雅從容公子容顏頓生戾氣。惱羞成怒的表現,再明顯不過。

一聲嘆息,李湮到底有自知之明——他的隨從應該沒有能抵得過顏歲願的。他嘆息罷,將銘牌亮出。

顏歲願當即伸出手,卻在將觸碰銘牌之時剎住動作。

李湮應着他的動作,一言一字都攜了別樣意味,“顏尚書也看出來了吧?”

“這銘牌,是假的。”

“除了小王在小築林園見得那枚是真的,交換到小王手中的銘牌,是個贗品。”

顏歲願神情模糊,僵住的手緩緩收回。他定睛打量懸空的銘牌許久,終是確定了——正如李湮所言,是贗品。

他的銘牌並沒有那般光滑,鏈條與銘牌銜接之處有絲髮劃痕。李湮手裡這枚沒有,且細緻光滑。

“顏尚書,程藏之比你想象中更加不計嫌隙,更加情真不渝。”李湮聲音很是平淡,不帶任何私人情緒,只是簡簡單單的評價。

顏歲願袖中手掌緊握,不見掌背凸起青筋。他面色仍舊不肯泄露一絲一毫心緒,只是道:“那又如何?我與他,終究是隔着兩族生死,數萬英魂。”

程藏之與顏歲願,隔着的不是人力可平之山海,而是遮天蔽日的亡魂。那些故人的血與骨可填平忘川河,可飲幹孟婆湯,可壓折奈何橋。

李湮卻是應着聲慘淡笑出聲,“無冤無仇,恩深似海又如何?”

顏歲願眼中煙雲繚繞,聽着李湮聲力虛浮道:“阿晚,與我是生恩,這些年若是沒有阿晚在側,我怕是連一刻都熬不下去。即便不自戕,也要折磨死自己。可即便如此,阿晚,我也得辜負了。”

“顏歲願,我李湮願以命跟你作交易。日後,請你想法子送阿晚回江南。”

“……”顏歲願沉默稍許,才道:“王爺,此番回京是想做什麼?”

“我不想做什麼。但其他人想利用我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他們能幫我護住阿晚,送阿晚回江南。我願奉上己身所有,分毫不留。”李湮雖是在請求顏歲願,但語氣卻是毋庸置疑,近乎像是絕命的命令,“我已經讓阿晚十年不得安生,這天下將要動盪,皇室之人註定沒有安生。我不能讓阿晚繼續跟着我亡命。”

顏歲願能理解李湮的心情,但是他能做的有限,“王爺,微臣如今亦然身不由己。”

“顏歲願!”李湮握着銘牌鏈子的手揪住顏歲願的衣襟,眸色狠厲,“你難道想讓程藏之也如阿晚一般嗎?!你應該明白程藏之不願交出你的銘牌是何緣由,他的心是誠不欺任何人,你難道忍心讓程藏之此後如阿晚一般,此生都爲人辜負至死,至老無良人同行?”

“你若真是對程藏之不動心也便罷了,可明明是動心的,卻不能作出任何迴應,你甘心嗎?”

李湮面有赤色,眼眶灼熱,“十年了,整整十年了。我都不敢對阿晚作出一個稍許柔和的眼色,我生怕給阿晚希望,卻給不了阿晚未來。”

手側的小几打翻,瓷壺茶湯澆了半身,透着醒人的茶香。

李湮泄氣的退回原位,癱坐在茶湯裡,他擡着頭看着神色始終不明的顏歲願。仍舊重複着道:“我不甘也不捨,明明我可以有選擇,可以有安穩的人生,可以跟阿晚細水長流地賞蓮一生。明明可以……明明可以的!爲什麼他們要毀了我的人生,爲什麼我要有那樣的父皇!爲什麼我要有那樣的手足,爲什麼我要有那樣的宗室族人!”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都逃脫不了這厄災!”

“但,我只有一個祈求,就是阿晚回江南平安一世。”

……

顏歲願聽着李湮無盡的苦訴,彷彿望見自己的一生。李湮和他究竟有幾分區別呢?一樣都是爲龐大宗族束縛,生爲宗族,死爲宗族。

自由選擇?癡人妄想。

李湮鬆着雙肩,胳膊肘擡起架在廂座。仰着頭,瞳孔中的光渙散着。忽然地,李湮右手拊上頸側,他說:“我恨,流淌着的每滴骨血都恨。”

“諸多的反抗,諸多的堅持,諸多的善良,每時每刻都在扼殺我。”

“今時今日,我但求阿晚一個安生。”

不管顏歲願信不信,李湮都只有這一句話。

儘管李湮未曾再度問自己是否恨,顏歲願耳畔仍有不絕質問——你不恨嗎?你甘心就這麼一直活在與黃□□春秋的骨枯期願中嗎?

終年,發未白的自己葬於泉下泥銷骨。而眼下胸腔裡一起一落的心尖觸念呢?卻是不可說不可滅。

顏歲願退出車廂,他在頓步在車窗外,昂首望見一渠星,滿天繁光。

年少與程藏之無緣不得相見一面,只得一目遠眺的模糊。真正相見之時,竟是他們劃開深仇血海之時。彼時他竟是連一睹他的勇氣都無。

未見未逢,無緣有恨。他們之間不應有的機緣,既是初相識,也是重相逢。情起之處,是欣賞,是志同,是愧疚,是生恩,是仇怨,是動心,是固執……究竟是什麼呢?

‘他……究竟是什麼人?’

‘一眸微瞥換你萬念不捨之人。’

顏歲願甘心從父母遺願,甘心瞑目。但是,他不捨。程藏之爲人辜負,而一念及那個人是他,便心焉如割,盡如刀銼。

這已經不是李湮的甘不甘心,而是絕對不能。

縱這感情複雜不純,深藏醞釀後便無比強烈鮮活。

“江南,始終會有一溪晴雲屬於王爺。”

這個答案並不令李湮和顏歲願吃驚,在他們預料之中的理所當然。顏歲願的動心早已初顯端倪,只是還需一劑猛藥讓他清醒認識自己。

自此星夜,顏歲願才明白他敢如此直言拒絕程藏之無以計數次,不過是四個字——有恃無恐。說的再錐心些,便又是四個字——怙(hu)恩恃寵。【1】

庭院中燈火旺盛,滿地十月熟秋的金輝。有身影獨自坐於石桌前,藉着燈輝望清人間待盡的芳菲色。

人手中拋起銀光,虛空裡神來另一隻手要奪那抹銀色。身影卻是早已立起,直接擡手扼住對面奪物之人的脖頸。

一聲清脆的叮噹聲,銀光落地碎成一枚銘牌。

諸葛鑾被程藏之扼住脖頸,竟還能笑出口,“程大人,你居然給守居王一枚贗品,”垂眸低看地上的銘牌,“費盡心力留下的銘牌,就這麼仍在地上不問了?”

程藏之眉目不動,只是淡淡道:“如果有人跟我搶,我一定先殺了跟我搶的人。沒了敵手,什麼時候撿起來,都不妨事。”

諸葛鑾也不理會程藏之加重的手勁,聲力艱難道:“可那人心中壓根無你呢?那人心裡從未將你放在心上,又或者只是因爲愧疚,因爲不可說的舊年顧念呢?”

塗欽翩翩今日今時是尚不知內情,以爲他是故友,所以願意相信他。倘若有一天得知她與阿冉落得如此田地,皆是因爲諸葛家禍及,又會如何待他呢?

與他同般擔憂還有程藏之。

明明可以用最直白的方法告訴顏歲願他是誰,但是他卻是用劍走偏鋒之法。分明他已經不畏懼被覺察身份,卻還是如此小心翼翼。不過皆是因爲他在恐懼,他唯恐顏歲願念起山南血海,唯恐顏歲願是因爲山南舊事才應承他。

只要不是虧欠,哪怕如鎖龍井之下那般,只是爲了爭權奪勢,要殺他也無妨。只是因爲他而觸動,與往事無干。

程藏之鬆開手,淡去殺意。徑自撿起銘牌,道:“我一直在想,顏歲願在山南放生我的緣由。我有個懷疑,顏歲願在山南一場屠殺之中一定是發現什麼,所以纔敢放走我。”

“顏氏一定有不可見人的隱情。”

諸葛鑾按了按脖頸的頸脈,才道:“依你如今的權勢,想要查清顏家的事不是輕而易舉。”

程藏之苦笑,“查顏家,難比登天。”見諸葛鑾不解皺眉,“顏歲願,他在三年前,可能就認出我是誰了。整整三年,他看着我三年上下折騰,是好是壞他都受着。一個字未言,一點紕漏未出。”

“連我都未能覺察他已經認出我了。這樣的顏歲願,會讓我查到顏家的隱情嗎?除非他自己親口跟我說,不然我永遠不能知曉。”緊緊攥緊手中的銘牌,程藏之神色模糊,“就好像我手裡的這枚銘牌,他不親手給我,即便我在花上三年,三十年,我也得不到。”

上有盡璧寸珠的璀璀星光,下有天南明燭的火樹琪花,夜色並不濃郁。程藏之一身光影,越發枯寂,此刻他身上有心之所念之人的影子。

諸葛鑾嘆氣不言半晌,忽而道:“那你跟守居王作這無謂交易有何用處?”

顏歲願唯一肯給他的,他不願給旁人,這交易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大概也能揣測到銘牌的用途,但是需要證據,更何況我手裡可有個姓顏的人。”

程藏之忽然自袖口滑出蜜色琥珀佩,內裡凝着不知名的小獸。細看去,只依稀能見似是魚尾的形狀。僅憑肉眼是很難辨出是何方神聖。

若不是少年聽母親細說過,程藏之也不知這一團是何物。他母親說,內裡是一種名爲神仙的魚——神仙魚。【2】彼時年少,程藏之聞名便嗤之以鼻滿面嫌棄,當即被母親拿着琥珀佩狠狠敲額頭。

少年當即覺着這哪裡是琥珀,分明是塊硬石頭!

一眼看穿兒子心思的母親,登時橫眉怒目,又將琥珀佩砸在兒子額頭。敲額頭的動作熟稔的不亞於沙彌敲木魚。

敲罷,母親語重心長道:“別看這塊琥珀佩……稀奇古怪,但是這中的神仙魚是古時纔有的稀罕物,一生只求一個伴侶生死與共。若是一方泉下泥銷骨,另一方絕不人間雪滿頭。【3】”

少年人心中仍舊覺着好笑,世間這般忠貞的動物不知幾何,戲摺子話本子說書人……哪個不是滿口兩情繾綣至死的故事。梁山伯與祝英臺,他可不覺得感人。

“臭小子,你把你那些叛逆不經的心思收斂着,否則趕明以後栽人手裡有你難受的!”

少年人素來爽快疏狂,毫不猶豫道:“母親,哪有那麼多山盟海誓?喜歡誰就是誰,不讓人猜忌,不讓人猶疑,不讓人患得患失。”怕母親再敲他,忙不迭取過琥珀佩,“最重要的是,將這個給人家,徹徹底底做我程家的人。”

“……”母親凝眉許久,當即抄起長案花瓶裡的雞毛撣子,“你這個臭小子整天裡逛什麼不三不四的地兒,居然學來這一番腔調!”

少年人的身影躥出舊邸,輾轉十數年再也回不去當年。

程藏之啞然,當年的不屑一顧,當年的一腔論調,如今全用上了,也沒個開花結果。

庭樹綠煙,像極三年之前青京成林的白樺樹。破冰的時節,嫩綠的新芽湊堆簇團。所有迎接河西歸來大將的官員都擁堵在城門口,唯有一襲新衣故人立在白樺煙深處。

彼時,程藏之就難以抑制的想,他就不能靠近點嗎?站那麼遠怎麼看清自己,又怎麼能認出自己。後來轉念,夜探之時顏歲願都未認出他,如今靠近看自己這張臉,又怎麼能認出他?

以後的三年裡,他無數次的試探與誘-導,對方都態度冷淡,全然漠視。

試盡千般法子無果,便一賭真心。結果……自然是萬箭穿心,連攢三年血淚。

也曾無數次將要呼之於口的我是誰,卻因三年潛動的心,畏懼提起山南往事將二人擱置在深仇血海兩岸。索性閉口不提,乾耗春秋。

要怎麼提?是說自己是顏歲願放生的人,還是提醒顏歲願他是顏氏率兵誅滅滿族的程門遺孤?

他一條命如何能將山南數萬之衆勾畫去,他的命沒麼金貴。莫說顏歲願不清楚,就是他自己也不清楚此番歸來,究竟是討債還是報恩。尤其是望着這四分五裂的山河,他便更無處提及舊冤。

山河育他,他愈山河。之餘能得償私願,已然是莫大天恩。多求無益,倒不如付出的安心。他能給的,他都給,求個痛快。

虛空間攪動夜色,程藏之招來一名暗處鷹衛,語氣沉冷:“這東西已經給顏歲願了,你們主子我親自給顏歲願的。給他了,就不會收回來。你們若是再聽從別人的調令行事,就不必跟着,換個稱心主子罷。”

鷹衛當即跪地,“屬下不敢!”

程藏之語氣有些憤憤,“日後不要再做這等有失我顏面氣度之事,我敢拿出此物,就輸得起。”

言罷,將神仙魚的琥珀佩扔給鷹衛,讓其從哪兒盜來的就還回哪去。

今夜,程藏之總算求個解脫明瞭。世上爲人辜負的可憐人數不盡,怎就他程藏之不能爲人辜負?更何況,十年之前他程門就爲人辜負了。也不差他程藏之再爲顏歲願辜負一次。

世人慣無病呻-吟,他程藏之早看開。

1.憑藉別人給予的恩澤和寵幸橫行霸道驕橫妄爲。

2.法國神仙魚出個鏡。

3.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夢微之》白居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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