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妥,”柳鎮年先發話了,“到底是我們對不起人家的一片衷心,事情結束了,還要卸磨殺驢不成?未免太不仗義。”
晏溫道:“廷龍一心謀求改革,爲此奮發多年矣。若置其於風口浪尖之上,不僅遂了他的心願,亦可磨練意志,以俟後舉。”
鈕遠也以此計爲宜,連忙隨聲附和:“晏參政所言有理。葉侍郎一直都在依着他人的主見做事,從未有過獨當一面的時候。如今若把變革朝政的大旗交與他扛,正能使之大展宏圖,何樂不爲?至於他本人嘛,自會理解我等的良苦用心。”
柳鎮年被他們這三言兩語說得有些懵了,便頷首道:“聽着倒有幾分道理。此事由你們去做,但萬不可辜負了廷龍。”
“是。”二人領了命後,當即退下堂來,到了門廳前。
“奉相,我早就說了,這軍隊現在還動不得,況且動它何益?你心氣高,我原本不打算折你的興致,誰知到了此等地步……”晏溫見四周無人,便止步說道。
“勞累了柳公,是我的錯,”鈕遠的道歉明顯帶着一股倔勁兒,“但軍隊現在這副樣子,不去撬動撬動,就真的爛死在那兒了!”
“您太糊塗了!”晏溫鬱悶地嘆了口氣,“我朝急需解決的是內患,如今不僅國庫缺銀子,地方上也拿不出錢,你空去折騰兵部,不就是窮兵黷武嗎!”
“軍不整則國不立,連咫尺之外的虜寇都防禦不了,何談杜絕內患?”鈕遠冷哼一聲,不以爲然。
“我不指望奉相能聽進我的話,”晏溫不想再與之爭辯了,“但我還是奉勸您一句:如果連眼前的教訓都不懂得反省,那麼你嘴上的改革救國,終會變成禍國殃民。”說罷,他猛一揮袖,頭也不回地走出相府。
鈕遠雖氣不過,怎奈現有急務纏身,只好收斂了一肚子脾氣,到兵部去喚葉永甲。他興高采烈地說:“今日朝議,正是你我翻轉局勢之時。到時候由我起頭,你趁機向衆人宣告石一義罪過,當場拿出戶部文書覈對,保準叫他們說不出話來!”
葉永甲早已做好準備,卻還頗有一絲擔心:“既然如此,那件公函可否看上幾眼?”
“哎呀,”鈕遠不滿地咂咂嘴,“你老是想這個做什麼。石督貪污已屬板上釘釘之事,何必這般不放心?拆了又會被懷疑做了手腳,休要多此一舉。”
葉永甲不敢違令,只得唯唯稱是。二人又計議了一會兒,突見書吏來報,說朝議已開,才都慌慌張張地出發了。
“奉相素日以勤勉自居,纔到今天,怎麼就堅持不下啦?”鈕遠的雙腳剛剛踏入大殿,便引來了衆人的嘲弄。
“感謝諸位監督,”鈕遠向兩旁的大臣們作個長揖,“不過在下並非晏起,而是聽了一位大人的對策,正使我回味無窮;因此稍遲會議,亦不自責矣。”
“葉大人,煩你再講一遍吧。”他扭頭使了個眼色,但見葉永甲從容地走了進來,先向座上的太子行過禮,便站在大殿中間。衆人竊竊私語,大多驚訝失色。
“諸位,宣化之事雖衆說紛紜、莫衷一是,但石一義已然犯下重罪,邊關到了非治不可的境地……總而言之,大家的爭論可以停止了。”葉永甲斬釘截鐵地說道。
“廷龍,空口無憑,總有證據叫我們瞧瞧吧?”介文武不安起來。
“證據嘛,我手裡有的是,”葉永甲從懷裡掏出那張公文,直夾在手指間晃盪,“這是戶部前後爲宣化拿出的銀子,其中鑄炮費爲大宗。據我從宣化得到的消息,那裡的火炮僅有四十門,這是有據可查的;而戶部撥出去的,恐怕遠比此數要多。對吧,尚書老大人?”
那戶部尚書臉色煞白,緊咬牙關,渾身都發着抖:“我……我不知道……”
“我其實也不知道,”葉永甲又把那公函攥回手心,“如果可以,請在現場覈對一番,結果出來,自然一切都明白了。”
“來人,”不待衆人反應,太子便一聲令下,“將公函放在桌上拆開,宣讀覈對結果!”
言罷,即有兩個太監行至葉永甲身前,取走公文,放在一張香木几上。
小太監開始拆信,後面的官員開始坐立不安,不少人翹起腳、眯起眼去窺視信件的內容,亂哄哄擠成一團;更有人乾脆閉目祈禱,口中唸唸有詞,欲將各教的神佛都求上一遍。
小太監讀完了信,走到太子面前嘀咕兩句,後者呆滯片刻,點點頭:“嗯,讀出結果來吧。”
小太監立在階上,拉長了聲音:“覈對畢了,鑄炮費與四十門之數相合!”
“啊啊?!”葉永甲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向左向右地亂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衆大臣同樣也沒緩過神來,滿座譁然。
“這個結果,真是意想不到啊……”鈕遠故作驚訝。
“看了吧,介尚書說得沒錯!”晏良率先借勢反擊,“葉永甲還真只是空口白話,證據表明石都督無罪!”
“是啊,葉侍郎誣陷石都督貪污公銀,其言絕不可信!巡邊應當立刻停止!”衆人迅速調轉了陣勢,海浪般的怒潮幾乎淹沒了大殿。
葉永甲卻只聽見耳邊的嗡嗡作響,周圍的聲音統統聽不到了。他在一片茫然當中,突然盯緊了鈕遠,那目光裡含着無窮的悲憤與不解,嚇得後者慢慢低下了頭。
“廷龍,你失策了。”隨後,鈕遠含糊不清地說出這句話。
葉永甲無奈地笑了,那之前極顯信賴的‘你我’兩字,全部變回了‘你’、‘我’,他從未感到這兩個字的間隔是如此之遠,如此地涇渭分明。
“我……”他不想承認改革即將失敗,奈何不服輸的話根本說不出口——畢竟,這場轟天動地的巡邊是由那個躊躇滿志的改革者親自扼殺的。
“殿下,擅自猜忌……是卑職的錯,”葉永甲緊緊閉上了眼睛,“巡邊之策真的……堅持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