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先生,這是借款合同,請你過目。”
小田切從公文包中掏出了事先擬好的銀行協議,規規矩矩地擱在了桌子上,隨後說道。
韓春兒優哉遊哉的品着手中的香茶,一點要談正事的意思都沒有,眼睛四處張望着,左顧右盼中,唯獨忽略了桌子上的那一紙合同。
一無談判經驗,二無談判辭令可講,純屬外行的韓春兒自然不急着翻開,他只要精確地按照葉開之前所佈置的一步一步慢慢做就足夠了。
“韓先生,這是借款合同,涉及到了雙方的切身利益,請你務必要仔細看一下。”看着韓春兒絲毫不爲所動,小田切臉上揚起了一絲慍色,把桌子上的合同往前推了推。
“我家老爺來之前特地囑咐過我,金錢是鍍金的魔鬼,對待魔鬼就要緩緩圖之,我是個下等人,雖然聽不大明白,但也知道既然是借錢的事,就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韓春兒笑眯眯的回答道,如果換個場合,他這始終保持着的溫和態度很可能被人誤認爲是謙遜的表現,而對於小田切來說,對方這話純屬無賴,他一臉憤恨的咬咬牙,甚至懷疑起對方是不是真心實意的要談生意。
“當然我也不會讓小田切先生等急了,”將杯中的茶緩緩飲進,韓春兒這才後知後覺的拿起了桌子上的合同協議,粗略的翻看着,他之所以這麼吊着小田切的胃口,用一個不恰當的比喻來形容,就是懂得扭捏的歌舞妓纔會賣出個高身價。
“條件很優厚,我想韓先生沒有拒絕的理由吧。”不管怎麼樣,談判終於進入了實質階段,心頭那噴薄欲出的怒火被壓下,小田切極盡全力保持着語調,平靜地說道。
這一點,小田切的話倒是沒有錯,合同的內容清晰明瞭,借款的金額一共是白銀十萬兩,並且利息低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從任何角度上看這都是一筆一邊倒的買賣。
韓春兒點點頭,合同上沒有任何的貓膩,既然這份協議原本的過目人是葉開,那麼對方就不會蠢到在這裡面耍花招。
“既然韓先生覺得沒有異議,那就直接簽字吧,我們都沒有浪費對方時間的必要。”小田切緩緩鬆了一口氣。
“好!”韓春兒再次點點頭,合同直接翻到了最後一頁,只要簽上雙方的名字,這份價值十萬兩的協議就正式生效。
看到對方並沒有提出什麼反對意見,小田切總算舒了一口氣,一波三折過後,今天的談判總算進入了收官階段,他爽快的在合同上籤下了日本橫濱正金銀行的名稱以及自己的名字。
“韓先生,該你了。”小田切示意對方可以簽字了,不過,他的手指在了借款方的一行,然後提醒道:“鑑於良弼先生並沒有親自到場,這裡最好註明良弼先生是借款方。”
“小田切先生的話我就不明白了。”韓春兒剛剛拿起的筆又重新放下,“之前我們可是商量好這次的合同是屬於私人之間。”
“那是因爲之前,我們的合作方是良弼先生,而良弼先生今天並沒有來。”對於韓春兒的說辭,小田切接着駁斥道:“這是最起碼的商業規矩,韓先生應該懂得吧?”
“小田切先生大概忘記我之前說過的話了,在這個房間裡,我就代表良弼先生,也就意味着我纔是合作方,難道你剛纔的話並不算數?”
韓春兒的話讓小田切一下子呆住了,他這纔想到自己被繞了進去,之前他確實說過,韓春兒可以作爲代表,但是,一旦在借款方寫下後者的名字,就是兩份截然不同的合同,而這就和此前的初衷完全相悖。
“不不不,這裡一定要標明是良先生委派你和我們談判,不然的話我們有權終止這次的借款合約。”小田切半威脅着說道。
韓春兒笑了笑,完全不爲所動,“小田切先生又忘了我此前說過的話,我們只是這場交易的代言人,他們需要的是簽下合約的手,而不是判斷是非的大腦。”韓春兒十指交叉託着腮,然後,用一種彷彿替你着想的語氣說道:“當然了,你有權終止這次的談判,因爲就像你說的你是日本正金銀行的經理,但是有一點我會保證,這將是我們之間最後一次談判。”韓春兒的平淡的話,卻要比小田切的直接威脅更加顯得咄咄逼人,這位來自日本國的猴子,大概不知道中國人最擅長就是於無聲處見驚雷,而他們的談判詞完美地繼承了這一點。
果不其然,聽到這彷彿最後通牒的話,小田切的臉色立馬陰沉了下來,可以看見他的胸膛在不斷的上下起伏着,強忍着不爆發出來,一臉的氣撒不出來憋死自己的表情。
“小田切先生考慮的怎麼樣了?”看見這副模樣,韓春兒差點沒笑了出來,接着拿起來桌子上的茶杯品了起來,“我剛纔不是說過了嘛,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是小田切先生非要馬上做個了斷,你們東洋人做生意從來都是這麼急?”
小田切的臉色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朝鐵青色發展,他緩緩擡起頭來,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咬着牙齒說道:“那就非常抱歉,韓先生,我不得...”
就當他這話還有一半沒吐出來的時候,身後的帷簾一下子被掀開,一身正裝,快步走出來一個人。
“韓先生又見面了,你看起來可比第一次見面時有城府多了。”
韓春兒回過頭,順着聲音望去,看到了站在帷簾前的伊集院彥吉,驚訝在他的臉皮上擦出個波痕就消失無影無蹤,隨後他不卑不亢的說道:“哦,原來是東洋大人,多謝誇獎。”
伊集院彥吉沒有理會韓春兒,而是轉向了一旁的小田切,說道:“小田君,我相信和韓先生合作也一樣,你說是不是?”
小田切愣了愣,半天后才艱難的點了點頭。
“那既然這樣,我就簽下自己的名字了,這是一場私人之間的商業談判。”韓春兒大筆一揮,在合同的末尾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隨後說道:“按照合同上的說法,三天後我會去正金銀行取走十萬兩白銀,到時候說不定還會碰見小田切先生。”韓春兒微笑着站起身來,轉身離去,他說的每一字都好像刺一般紮在小田切心上,讓他的呼吸變的驟然急促起來。
“小田君,今天委屈你了,對方是有備而來。”
伊集院彥吉拍了拍小田切的肩膀,後者的目光始終定格在韓春兒消失的那扇門上,一個是銀行經理,一個是外交公使,在這一刻,兩人的關係不再那麼的微妙牽強了,如果說日本大使館是盤踞在中國政壇的一條毒蛇,那麼毫無疑問正金銀行就是那兩顆鋒利的毒牙,但是,今天他們卻被自己的毒液濺了一身。
“我不明白,彥吉君爲什麼不終止這次的協議,我們得到了什麼,僅僅一紙空文?”小田切的心情並沒有平靜下來,他拿起來這隻合同憤憤不平的說道,在他看來,這場交易賠了個精光。
“小田君,眼光不要那麼的侷限,袁世凱曾經借走了我們三百萬兩白銀,十萬兩對我們來說是個小數目,不過這些都不是最關鍵的。”伊集院彥吉轉過身來,解釋道:“我們總要壓下一個賭注,不然我們只能在日後的賭局中淪爲看客,袁世凱已經被排除出了權力層,我們需要尋找下一個對我們有利的人,種種消息表明,良弼很有潛力,並且他有日本留學的背景,接觸起來會更輕鬆。”
“輕鬆?”小田切的內心幾乎是苦笑,僅僅是良弼身邊的一個年輕人就讓他如臨大敵,更別說是本人,他真的懷疑伊集院彥吉的眼光是不是看差了。
“嬰兒臨產前總會伴隨着陣痛,放輕鬆些,小田君,這對我們來說不算壞。”伊集院彥吉安慰道。
“但願彥吉君的眼光跟以往一樣毒辣。”
伊集院彥吉這次沒有再回答,既然是賭局,就總會有輸有贏,特別是涉及到權力層面的投注,更是讓人拿捏不準,他的信心也僅僅存在於直覺層面。
他緩緩擡起頭來,目光和小田切一同交匯在那扇門上,不知怎麼的,腦海中突然浮現起剛纔韓春兒臉上的那抹笑容,片刻後,心裡面突然一驚,那樣自信而富有深意的笑容就彷彿那個人的翻版一般,頓時他感覺空氣中似乎到處都是他的影子,令伊集院彥吉怎麼也揮之不去。
“你纔是鍍金的魔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