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坡恬園在潭州城東北六十里外的驛道旁,爲朱家的宗祠所在,據聞此是朱家在咸豐年間躲避太平軍時所建,也算是潭州府外有名園了。恬園處於山間,上下坡嶺皆在園中,遍植名貴花木,又或擺置盆景,週年香色濃郁。以花崗石爲階,蓋成走廊,曲折迂迴,每隔幾十米或亭或閣或館,分佈自然,園中之景盡收眼底,每年春秋間花開之時,裡外幾十裡的人都常常到此此賞花,好不熱鬧。園中有一眼井水,清洌甘甜,又因朱昌琳爲潭州首富之故,被人稱作發財水,與西嶽麓山的白鶴泉、潭州城內的白沙井泉、瀏陽石柱峰頂的百匯泉,並稱潭州四大名泉。
和之前預料的一樣,坐着官轎,打着着翰林院編修招牌的蔡老爺得到了朱家的隆重款待,朱昌琳和其堂弟朱諮桂以及子侄幾人,日日在恬園設宴款待。其時朱昌琳已經是八十多歲了,但仍然精神矍鑠,神采奕奕。他用帶着濃重湖南口音的官話道:“蔡老爺能從江浙之地來我潭州,也是有緣啊。蔡老爺是當朝翰林,又在滬上辦報辦學,可謂是學貫中西。老朽倒有一事想請教老爺,還請老爺解惑啊。”
蔡元培道:“請教則是不敢,請老先生言。”
朱昌琳道:“這庚子之後,朝廷開始變法,辛丑年停了武舉,壬寅年又說廢書院改學堂,現今又傳聞說要廢除科舉,全改爲遊學。請問蔡老爺,這科舉當真就要廢了麼?若真是科舉內廢,那朝廷何以選才啊?”老人家雖然年紀不小,但是政治事件還是關注的,教育科舉新學,這幾樣尤爲重視,這可是關係的朱家下一代的仕途,朱家能到今日之境地着實不容易。
廢科舉之事蔡元培是知道的,不單報紙上有所爭論,朝廷中那些辦實務的新黨早就上摺子要求廢掉科舉代以新學,平心而論這八股文章早就應該廢了,但就事論事而言,以今日官場之腐敗,廢掉科舉之後那麼下層士子的進階之路將被徹底的堵死了,以後要做官唯有通過朝中大人和地方大員的保舉,這將使得官場更加混亂腐敗。當然,在這個情景下蔡元培是不會說什麼科舉好話的,他答道:“老先生所憂也正是孑民所憂啊,自隋唐起,朝廷開科取士已經一千三百餘年了,貿然廢止,實爲不妥。但是各地督撫卻一味力舉,眼下看來,這科舉被廢也是早晚的事情。科舉一廢,朝廷就只重學堂和遊學生了,老先生子孫若要出仕,只能先入新學堂再出國遊學,待學有所成之後則可入朝爲官了。孑民曾在商部大臣盛宣懷大人所辦的南洋公學教書,如老大人想……,孑民也可引進推舉一二。”
這潭州城內大大小小的新學堂數以百計,可朱老先生對這些學堂怎麼看怎麼不舒服,感覺那不像是個教聖賢書的地方,但是新學盛行是將來的大趨勢,所以才請了盛書動到家中來教授新學。商部大臣盛宣懷朱昌琳是知道的,南洋公學也有所耳聞,知道是和京師大學堂、天津大學堂、山西大學堂並列的高等學堂。他道:“只聞這大學堂中招收的學生都是秀才稟生舉人,家孫還是太小,不然定要麻煩老爺推薦了。”
蔡元培笑道:“老大人有所不知,這南洋公學不光是大學堂,中等學堂也是有的。如真是不怕父母離別之苦,倒也是可以進去的。中等學堂畢業之後就可升入高等學堂,品學兼優則可以公費出洋留學。只是學校現今學生較少,每年出洋的人數都不夠朝廷的定額。”
朱昌琳和朱諮桂兩人對望了一下,心意相知。從明末開始之後朱家可是屢遭不幸,先是亂民舉事,打下武岡之後全家被殺,當時只有一個小主人帶着譜牒印信在家人奴僕的拼死掩護下逃離王府。這主僕二人一路向南流落到了潭州一帶,眼見天子自縊,江山傾覆,便從此隱姓埋名,或教書或農耕苟且偷活於世。朱家兩百年來都是家運平平,直到幾十年前在棠坡落戶之後這才時來運轉,先是暴富再是孫侄一輩中又有人中了舉人,這才一改昔日清苦,且富且貴。得來不易這才倍感珍惜,朱昌琳朱諮桂對彼此的心思很是明白,要想保住家業,那就要跟着大勢走,子孫遠行離別雖苦,但是再苦也爲家族考慮。
朱昌琳道:“老朽雖已老矣,但這天下大變之勢還是能看得清的。這科舉今年不廢明年也要廢,只是遲早罷了。老朽雖是子孫滿堂,但是能成器的也只有一個,還只是個舉人。若是蔡老爺不棄,還望老爺能舉薦一二。”
蔡元培正是要他這句話,聞言心裡大喜,但臉上卻是一片爲難之色。朱昌琳倒是會錯了意,又趕緊道:“中間若是有什麼開銷,老朽一定不會讓蔡老爺爲難的。”
蔡元培連忙搖頭,道:“孑民適才直言全爲愛才之心,並不爲私人牟利。入南洋公學雖是成才之捷徑,但孑民也怕會誤人子弟啊。如老大人真要如此,孑民當打電報到滬上,以探聽南洋公學情況。”
朱昌琳等大喜:“如此就勞煩老爺了,真是感激不盡。”席間一時間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接下來的幾天,朱家那三個小孩蔡元培都見了一遍,確如盛書動所說的那樣是朱家所有孩子裡最有天分的。此次選人,聰慧是重要的,不聰慧以後難免會被人哄騙,但比聰慧更重要的性情,不要有什麼大志,只要有仁愛質樸之心,樂於隨遇而安就最好。選來選去,蔡元培還是最小的朱寬??品性純良,未明俗事,而朱寬浚和朱寬瀚因爲年長已經懂得追求功名,雖然上進之心人皆有之,但是太過求上進的人怕難隨遇而安。
人選一定,蔡元培就假借盛書動之口表示了要收朱寬?爲徒的意思,聽聞蔡老爺要收朱寬??爲徒,朱昌琳幾個都是大喜,有這師徒關係,那以後朱家子孫入南洋學堂就在不是什麼難事了,幾個人當下鄭重遴選了吉日做了個隆重的拜師禮,簡單讀過“人之初、性本善”之後便算是開蒙完畢。蔡元培歡喜之餘還將自己隨身多年的懷錶送給了朱寬??。七歲的朱寬??還帶着小孩子特有的迷糊,當然,受師父之禮的規矩他還是知道的,只見他小大人的模樣雙手鄭重接過懷錶,一口湖南方言:“勞慰噠,先生。”蔡元培看他可愛,聞言大笑。
幾日之後,滬上王季同的電報到了,憑藉着蔡元培和昔日學校總理張元濟的過硬關係,南洋公學那邊硬是給了三個下院的指標,當然和蔡元培等人所期望的一樣,下院要最少十歲才能入學。而在蔡元培的提議下,朱寬??也將和其他幾個小孩一起去到滬上就學,只不過他將跟着蔡元培,由蔡元培敦促他的學業,等合適的年齡再入南洋公學學習。在朱家呆到月底,蔡元培提出學校九月開學應該早點回滬上爲好,朱昌琳等也認爲是時候要去滬上了,開始安排行程。除了定好了幾日後的船票之外,朱家怕孩子在外地受累,家僕奶媽之類的一下子弄了一幫子隨行。
收到蔡元培即將返程的電報,整個復興會知道這個計劃的人都鬆了一口氣,事情終於完成了一半,就差另外一半了。在等候出發的這幾天,蔡元培又去潭州城裡拜會了黃廑午,畢竟華興會舉事在即,自己來潭州這麼久也沒有去拜會,不管是同志情誼還是革命友情,都是應該去看看的。華興會的總部就在明德學堂裡,黃廑午之前留給蔡元培的地址也是這裡,可當蔡元培到明德打聽黃廑午到時候,對面的人打量了蔡元培一眼,問道:“同心撲滿?”
“當面算清。”蔡元培答道,這是華興會的接頭暗號,在輪船上的時候黃廑午和他說過。
對方見切口對上,又問:“可是滬上來的蔡先生?”
看到對方知道自己,蔡元培不做他想,欣喜道:“正是。請問黃先生在何處?”
對面那人道:“請先生隨我來。”說吧就返身往外走。蔡元培不疑有他,跟他這個年輕人出了學校,進小巷出短街的,曲曲折折的在潭州城裡繞了起來。終於,小半個鍾之後,對方把他帶了一個西洋聖公所裡,讓他稍待片刻就上去通報了。蔡元培看着聖公所裡的基督像心裡恍然大悟,難怪那個黃廑午減了辮子也不怕官府追究,原來是入了洋教,真是好辦法。他正稱讚的時候,只見黃廑午從裡面奔了出來,遠遠的就伸出手來欲和他握手。
蔡元培見他熱情,也是微笑,雖然不習慣這種西洋禮,但還是伸手和他兩手相握。黃廑午喜道:“蔡先生真是大駕光臨啊。上次武昌一別,到潭州這麼久也不聞先生消息,還以爲先生回滬上了。今天前來廑午真是有失遠迎,有失遠迎。”邊說邊把蔡元培迎了進去。
兩人上了教堂的閣樓,黃廑午神秘的道:“不瞞先生,我等準備十月初十,在慈禧生辰那天舉事。現在各地會黨已經聯絡完畢,湘、贛、鄂、川等地響應者有十幾萬之衆。待到舉事之日,先有長沙發起,湖廣一地將烽煙四起……”
黃廑午自從回到潭州之後就廢寢忘食,處置舉事前的各項事務,累得不行。蔡元培看着他滿眼血絲,猶是一臉激情的在興致勃勃的想自己介紹潭州舉事的大致情況,心中頓時有些愧疚,雖然他也很認同楊銳提出的“厚積遲發”的起義策略,但是此情此景又怎麼不能讓他心生感觸呢。他待黃廑午說完,道:“哎,克強啊,現在復興會真的是沒有力量舉事啊。要是有,我一定會提議在江浙等地舉義給予相應的。”看到黃廑午的興致下去了不少,他又道:“克強,現在各項事務都已經在籌備,可有什麼我能幫的上忙的?”
看來複興會真的是暫時沒有武裝組織了,黃廑午想到。見蔡元培發問,他道:“上次王先生給我們的四百杆槍,槍雖舊,但卻全是八響的快搶,兄弟們那邊試過,都說甚好。蔡先生能否和王先生說說,多賣給我們一些快搶和彈藥,”槍支是舉事的第一要務,現在參與的會黨都沒有快槍,全是刀叉,最多隻有鳥統,所以黃廑午由此一說。“我也知道貴會的槍也是買來的,而且全部轉給我們,但能不能去洋人哪裡再買一些,不多,就四百杆!”
蔡元培對軍火之類不熟悉,但也知道復興會有槍,而且知道這槍是楊銳從海外弄回來的。只是料想王季同辦事認真,他說沒有了那就應該真的沒有了。他說道:“只要洋人哪裡能買到,我們幫忙買倒不是難事。可是舉事定在十月,現在距那時時間甚短,怕就怕從外洋購入再運到潭州來不及啊。”
黃廑午倒是早想到了這問題,他道:“先不管時間長短了,現在請先生打電報到滬上,那麼有三個月時間從外洋購入還是來得及的。”
蔡元培想想也是,道:“好,我一會就是打電報。如果能買到哪一定幫貴會買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