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成,你說的是好,但是我很是擔心這又會一次洪楊之亂,民衆發動起來不易,要控制起來更難。”王季同作爲一個書生,自然而然的害怕海嘯一般的民衆運動,他只覺得,一旦“海嘯”,那麼地上一切都會化爲烏有。而楊銳則不同,多了一百多年的經歷,然他很明白農民發動起來會是什麼樣子,這個烏煙瘴氣、腐朽已極的社會,就是要用海嘯才能沖刷乾淨。
“所以我們要好好的想辦法怎麼去控制它,並且,我們現在是在滿清的治下去發動民衆,故而不能太劇烈,哪怕是到時候舉義,也是要有諸多紀律和原則,小徐啊,你放心吧。”楊銳雖然還沒有想好發動百姓的具體策略是什麼,但對這個方向是深具信心的。
“竟成你不把舉義變成洪楊之亂就成。”話說完,王季同又難得的笑了起來,“阿德兄說我們是打着黃旗反黃旗,此話說的確實是這麼回事。他能看出我們圖謀,也不簡單啊。”
“這些個買辦,一個比一個精明,阿德是和我打過交道,知道我的脾氣,不過也知道我這人是認理的,不是不好說話,這才上門質問。”楊銳想起虞洽卿那一副驚恐的不得了的樣子,也笑了起來。
“可這些買辦不在少數,以後他們該怎麼辦?”和買辦們打交道愈多,王季同就越是不明白在政治上應該怎麼面對這些人,說他們是洋人的幫兇,卻也是,說他們是中國工商業興旺的代表,也不爲過。
“天通公司不是有洋行計劃嗎,有這個在,買辦不買辦已經不重要了。”楊銳說起了今日的正是,臨行之前,王季同是來向他彙報天通公司的洋行計劃的。
洋人對中國的經濟控制。除了海關、外資銀行外,還有一個洋行也不能忽視,銷售進口商品的洋行比如卜內門一般都是打壓中國本地企業,而那些做出口的洋行。則借買辦之力對整個中國的出口產業滲透極深。以絲綢爲例,因爲外國人難以在村鎮設立烘竈,是以這些大買辦下面的小買辦們就聯合着士紳在各處集鎮建立烘竈,鮮繭送到此處,立馬入竈滅蛹,然後再對外銷售,有這樣一烘竈爲重心的收購體系,那麼蠶繭便可順利的買到洋行手上,洋行可以根基底層的產量來“合理出價”,再加上外資銀行適時的抽緊銀根。買辦們資金不足,那些要還貸的蠶農,在高利貸主的威逼下,常常是低價賣繭。
東北是新興之地,本無士紳。而關內之農村,各種勢力盤根錯節,貿貿然的插手底層商業經濟,勢必會引起士紳宗族的反彈,所以關內的經濟策略和關內相反,是要由外到內,先去國外查看絲襪市場及其他土產品市場。忽然再根據市場情況或是把產品直接買給外國絲襪工廠、或是直接在國外收購工廠自己製造。反正不管怎麼,自己辦洋行都是很緊要的。
“這次和你一起出洋的有十四人。爲穆湘玥、汪孚禮、聶雲臺、諸文綺、劉鴻生、孫梅堂、冼冠生、吳蘊初、陳調甫、顧兆楨、邵晉卿、周宗良、沈子槎、陳萬運。只是這些人中吳蘊初還太小,我看他還是以後再出洋吧。”滬上的管理培訓班一直在培養商貿人才,這幾個人算是出洋的第一批正式商貿人才,他們以後都將會是中國在國外產業的頂樑柱。因爲搶了吳蘊初的天廚,所以吳蘊初是楊銳點名親要的。
“只要他自己不怕。那就帶去好了。年紀小也沒用關係,可以給其他人打下手嗎。”楊銳接過王季同手上的資料,看了起來。吳蘊初確實太小,91年的,才十四歲。其中最大的當是穆湘玥。穆湘瑤的弟弟,76年的,比楊銳還大,其他多是二十最左右。他翻着人事資料,沒有出聲,待全部翻完才道:“我在日本還要待半個月左右,他們就直接去紐約吧。屆時我再和他們在紐約相遇。”
王季同也知道楊銳會在日本停留一段時間,並不以爲意,又說到另一件事情,“竟成,現在日本外務大臣已經到了北京,和外務部正在談判東北之事,日本胃口極大,怕是不會善罷甘休啊。”
“東北那邊發動了士紳嗎?還有那個謠言放出去了嗎?”想到這件事情楊銳就頭大的厲害,日本在和俄國談判之前,已經在東北陳兵六十萬,對外號稱一百五十萬兩百萬,雖然這其中都是老掉牙後備步兵,但是滿清還是兩股戰戰,恐慌無比。上個月末張榕入京面聖,已經陳述了奉天之局勢,還以抗擊日人俄人的爲名,建議東北自治,但近百萬大軍就在遼陽等地,這些東西都未聽進去。
“士紳百姓已經發動了,日本要改線的沿線土地也已經收購了不少,就是怕這樣沒用阿。”王季同道,事情的應對他很明白的。
“是沒有用,只是要挑起百姓對日本的怒火而已,在我們的軍工廠未建立之前,腰桿子還是硬不起來啊。”美國人太軟了,本想和日本硬碰硬一次的楊銳不敢有太多動作,只能是參照後世的安奉鐵路地圖,暗中收買沿線土地,以待今後日本改線的時候製造大量的釘子戶,這種軟性的對抗對於日本還說並不是致命,但軍工廠未建,想打也沒得打。“那謠言怎麼樣了,傳到京城了麼?”
以謠言對謠言是楊銳的定計,但說到這謠言王季同就覺得的詭異,他道,“已經傳到京城了,‘安奉通,地龍動,十一帝,由此終。’那個董老道編的童謠是好,現在京城巡捕都在抓人,可竟成,你說的明年舊金山地震有準嗎?”
“會準的。這是科學,我的很多知識都是從這上面來的,摩爾老師是一個比牛頓都偉大的科學家,他的筆記本里面記錄了他對於舊金山地震的推斷,我相信這是真的。”楊銳把所有的一切都推到以前瞎扯出來老人摩爾身上,雖然有些牽強附會,但也只能如此。“現在日本人還沒有改線,他們要的只是保留現有的軍用鐵路。明年地震一來,那麼慈禧就死也不會讓日本人改線了。就憑那軍用鐵路,運不了多少貨物的,沒有辦法和我們的鐵路競爭的。”
王季同搖着頭,還是感覺不可思議。不過在北京的談判不是復興會就能影響的,他看着了毫不在意的楊銳一眼,只覺得這個人太詭異了。默默然的來,默默然的入了愛國學社,開始從不談革命排滿之言,而後卻忽然成立復興會,王季同入會是因爲對於鍾觀光的信任和對於滿清朝廷的憤怒,兩年時光,復興會已經變成龐然大物,反清指日可待。這不是奇蹟是什麼。而這些奇蹟都是有這個人做出來的。這難道是天意麼?
楊銳沒有想到王季同的心思,他只是想着怎麼樣再給日本設個套,自革命以來,唯一能讓他舒爽的事情就是坑日本人了,可惜舊金山地震太遲。要不然這次談判也就別想再談了。他想了想再道:“那董老道的身份太敏感了,我看我們還是要找一個大人物來宣揚這件事情。”
“大人物?”
“是,道教裡的大人物。全真教是韃子的,江西那邊不是還有個龍虎山嗎?那個什麼張天師能不能忽悠出來,或者不要他出面,讓他的弟子出面,地震之前到舊金山去登壇作法。”楊銳說這話的時候面目有些猙獰。一種說不出的戾氣透了出來。
“可以派人去龍虎山找,但是出不出山就不知道了。爲何要去舊金山去登壇作法?”
“哎,反正我看那些洋教士不順眼,爲了傳教無所不用其極。這次讓龍虎山的道士去美國,就是要趁着地震把事情鬧大一些,好讓那些以爲上帝是一切的二毛子、洋鬼子也吃個癟。他們不是說上帝很靈嗎。還不如中國的道士靈。”楊銳說的咬牙切齒,這純粹是因爲前段時間看了一份基督教報告,他看後幾天都不高興,屋子裡的桌子又被劈了兩張,牀也換了一個。其實明朝就有基督教傳入了。但從來就沒有教案,可這清末,處處是教案,縣縣鎮鎮有教堂,這種毫不掩飾的宗教侵略讓他抓狂不已。不過,他不會像義和團一般的去殺教士燒教堂,他有另外一個辦法,即通過道教或者佛教準確預測地震——某本太監文的作品相關裡有二十世紀大地震的記錄,本以爲沒用,但用來打擊基督教還是不錯的。
王季同不知道楊銳怎麼又出了這樣一個怪主意,不過他對基督教也沒好感,笑着道:“若是準確,那最好有道高僧也派兩個去,可以和道士分開建壇作法嗎?”
“哈哈。”楊銳聞言不由的笑了起來,腦海不由想到一幫洋鬼子穿袈裟的模樣,心中一時大樂,道:“好,那去找人,去找人。找到人,我們再好好籌劃籌劃,看怎麼效果最好。也該是我們超度超度洋人的時候了。”
臨行前的超度計劃讓楊銳的心情極爲暢快,手上的資料可以用到2008年的汶川地震,這一百年間,基督教要夾着尾巴做人了。心輕船快,十一月底他便到了橫濱。看着海岸山色隱隱,楊銳不由得想起前兩年的事來了,兩年前他孤零零的來,灰溜溜的走,而現在手下兵馬成千上萬,口袋銀兩也多不勝數,興奮間,他哼起了某本穿明小說兵臨廣州的橋段中,和他現在用的化名一樣主角唱的京劇,“想當初,老子的隊伍纔開張,攏共只有兩三個人,沒一把槍……”
身邊陳廣壽見楊銳忽然唱起了京劇很是吃驚,不過聽着這詞就笑了,多年以後他把這個情節寫到了自己的回憶錄裡,於是被越劇、崑劇壓的無處生存的京劇就這這一句話排了一部大戲,算是苟延殘喘了一陣。
檢疫完畢,下穿過稅關,謝曉石就在碼頭上候着了,“文老爺……”人潮涌動中,他看見了楊銳幾個,怕他們看不到,揮手喊了起來。不過他還是有些不太習慣楊銳這一次的化名——文嗣德。
楊銳和謝曉石是老相識了,又算得上是半個同鄉,見面親戚的很。一行人坐着馬車,浩浩蕩蕩的往東京趕,車上無聊,楊銳不由得問這一些東京的情況:“現在東京的情況如何。留學生多嗎?”
“太多了!”謝曉石搖着頭,“真是太多了。官面上說有八千多人,但是這只是公費,有更多的是自費生。他們進學校都不入學籍,只爲求知而來,並不爲做官。”
“哦。這樣的人有多少?”求學爲做官一向不爲楊銳所喜,現在東京居然有這麼多隻爲求學的人,他只想着籠絡過來爲復興會所用。
“有兩三千人,這些人家境都不錯,我們曾經動員過他們去歐美諸國,但是他們都說東語已經難學,那英語怕更不好學了,所以都不想去。”東京復興會的作用一向是以建設人才爲主(當然軍事人才也在抓緊收羅)。東京很早辦了一個歐美留學預備班,而中華時報則常常發佈一些世界大學排名和一些世界大學介紹,引導着學生往歐美去,不過因爲路途和語言,自費生很少去不去。而公費生則因爲費用想去去不了。
“不用了,他們很快就會改變主意了。”楊銳想着馬上就要發生的留學生取締之事,這是一個拉人的好機會,就不知道能拉到多少不要出錢的。“其他還有什麼事情嗎?”
“其他……復興會贊同立憲之說傳到東京,同盟會的民報大罵我們無恥,現在白水先生正在頭疼呢。”民報是同盟會的會刊,前幾天剛要出報的時候。忽然聽說復興會居然支持立憲,頓時把原先的稿子從印刷廠撤了,胡漢民、汪兆民、朱執信、馬君武等連夜寫文,批判復興會爲假革命,號召所有復興會員看清復興會卑劣無恥的面目,脫離復興會加入同盟會。
“同盟會不要去管他。也就一百多個人而已。會內還有其他人什麼反應?”楊銳對於統一戰線的副作用早有預料,這其實也是把“黨的建設”列爲三大法寶之一的原因,一輛汽車老是急拐彎,要是車架不牢固,早散架了。“黨的建設”就是焊條。把所有人焊的死死的,不管你動轉西轉,車子照樣能開,而且越開越快。
“會內右任兄做了一些講演,效果是有,但是不完全,已經有數人申請退會了。不過其他留學生知道復興會支持立憲後,很是支持,有數百留學生申請入會,其中還有幾個滿人。白水先生對他們倒不知道怎麼辦。”傳聞到了東京之後,復興會的聲望不降反升,滿人都要來入會了。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是他們自己來的,還是滿清派他們來的?”楊銳有點奇怪怎麼滿人也來了。
“不知道,大家估計這裡面倒是有滿清試探的可能,所以不敢擅作主張。”謝曉石對此也很不明瞭。
“也沒用什麼好怕的,收進來便是。不過他們要認可復興會的綱領,若是不認可,那就進不了。進來之後,派去留學便可。要是人多,也可以組建一支別動隊嗎,滿人殺滿人的時候我們可以旁觀一下。”楊銳笑着說道,想着可以命令滿人殺滿人,那會是個什麼樣的場景。
楊銳自己說的開心,可旁邊謝曉石寒毛都豎了起來,此次他見楊銳,只感覺和兩年前有很大不同,但到底什麼不同,他說不出來,現在見楊銳笑着說看着滿人殺滿人,他頓時發現其實楊銳身上是多了一股殺氣。“先生,這樣好麼?我是說讓他們自己人殺自己人。”
“這沒什麼不好的,滿人裡面也有窮人,真正享福的是那一些權貴。自己人恨自己纔是最可怕的,你不知道朱元璋的親衛很多都是蒙古人嗎?再說同盟會,都是革命,可一旦政見不同,就巴不得把我們踩下去。恨異端總是超過恨異類。”楊銳說話的時候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就是有一次看滿漢辯論,一個滿人居然說什麼嘉定三屠、揚州十日他完全承認,但是這都是漢人在殺漢人,和滿人無關,要報仇找漢人去。此事他印象極爲深刻,每每想起就決心以後手上絕不沾滿人的一滴血,但一定要建一支滿人別動隊,專殺滿人,而且到時候史書上一定要寫上,這完全是滿人在殺滿人,與漢人無關。
想到此的楊銳,滿身的殺氣讓謝曉石渾身的不舒服,不過一會楊銳話題就轉向了,問起其他事情來,“曉石,前兩個月到東京的那幾個人怎麼樣了?”
“哪幾個人啊?”肅殺之氣忽然間散去,氣氛似乎變的有些侷促,謝曉石完全不知道楊銳的私事。
“就是從天津過來的那幾個人啊?”楊銳心中難爲情,只覺得他太不曉事了,但又不好明說。
“哦。先生說的是那幾個姑娘吧。她們一直都在青山練兵場那邊練槍,還不知道他們對這事情的反應呢。”謝曉石道。
青山練兵場?楊銳琢磨着這個地方在哪裡,旁邊陳廣壽見狀道,“就在神田區西面十五六裡的地方,那邊本是日軍軍營。”
“哦,在那邊啊。”楊銳嘀咕一聲,就默默不語了。
車行到報館旁邊的住處,于右任已經在等着了,他本也想去橫濱接人的,但考慮到他是復興會在東京的代表,一旦去了警察局那邊就要盯着了——日本警察對外國人向來的關注的很,所以只在住所等着。
“先生。”于右任見到楊銳很是急切,他來東京之後,工作開展的不錯,但是同盟會建立後,會員的發展有些阻礙,而最近的復興會支持立憲之說,在革命學生中給復興會的聲譽帶來了不好的影響,于右任雖明白滬上總部的苦心,但是很多事情是不能往底層透露的,所以很有些被動。
“哦,右任啊。最近難爲你了。”楊銳寬心的道。
“哎。難爲到不怕,就是怕會員不理解啊,有些事情又不能說,真是苦煞我也!”
聽聞于右任叫苦,楊銳笑道:“右任從陝西千里迢迢跑到滬上的都不嫌苦,怎麼在東京就覺得苦了。”
見楊銳打趣,于右任只能頹然坐地,他是個急脾氣,苦不怕,就怕冤枉,楊銳見他模樣再道:“東京支部主要是爲了爭取留學生的,革命是國內的事情。現在東京一萬多名留學生,傾向革命的有多少?”
“有八百餘人。”重視數據和調查是復興會的傳統,于右任來東多日,這些早就熟知於胸了。
“那贊成立憲的學生呢?”
“一萬多人。”
“爲了八百多人失去一萬多人,值得嗎?再說我們在東京本就是爲了吸收那些有才幹的留學生的,他們以後將是建設新中國的骨幹。換句話說,不管他們入會不入會,只要他們好好求學就成。一待革命成功,那麼不管旗人還是漢人、還是洋人,只要是能建設新中國,都將會是國家棟梁。其實東京這邊除了士官學校的那些會員以外,其他人都退出復興會也無關緊要。很多時候,我們不能聽着會員的意見就往他們希望的方向走,我們只能跟着歷史大勢走,這種大勢不是底層會員就能看得到的。再說,愛國主義一直是復興會的旗幟,之前我們舉着它拒俄,現在呢,我們舉着它立憲,這其中沒有什麼不同。”
“先生,我們不排滿了嗎?”楊銳誰的道理于右任都懂,但是他心中對於不排滿很難接受。
“誰說我們不排滿的?”楊銳奇道。
“可立憲不就是要護那滿清朝廷萬萬年嗎?日本報紙都是這麼說。”
“你啊。哎,還是心地太善良了。日本人當然喜歡中國立憲了,一立憲皇權轉變成紳權,那天下可就是大亂了。他們巴不得中國立憲,就像戊戌的時候他們還想着中日合邦呢。”于右任還是太天真了些,外國報紙特別是日本報紙那能看?!“這樣吧,你明日去通知會員,不,就通知士官學校的那些會員過來,我跟他們好好講講,什麼叫做立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