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師終於開拔了!”城牆之上,兩個上了年紀的長衫士紳說道。城牆上除了少許長衫客,身邊都是短衫幫,是以他們的聲音說的極小,生怕旁邊的人聽見。
作爲士紳老爺來說,對於革命黨是極恨的。恨在哪?恨在減租減息,同時也恨在革命黨不講三綱五常。前者斷了士紳們的財路,後者則斷了士紳們的官路——革命黨雖會要文人,文人亦能做官,但是都是要那些學雜學的,孔孟之道反而不尊,簡直是豈有此理!
“徐馬兒的兵又要打過來了!”長衫士紳說完,一羣短衣幫看着遠去的新軍,也發出了感嘆。徐馬兒就是徐順達,革命黨旅長,當初會黨爲了隱秘,只把頭目叫成馬兒。金華衢州地處平原,火炮沒有優勢的革命軍,在滿清圍剿潰退的時候一般追到蘭溪而至,並不再往衢州或者金華去,所以這蘭溪兩家都駐過兵。而且都是清軍進山幾個月後,革命黨就打了回來。
對於士紳而言,他們喜歡清軍來。清軍是朝廷的軍隊,更因爲是客軍,故而將校都對他們客氣,同時新軍軍紀尚可,便是違紀也不是欺負不到他們頭上;但對於百姓來說,他們希望徐馬兒來,大家都知道他底下的將官大都是本地的農民山民。雖然革命黨不在外圍減租減息,但百姓更希望看見和自己同樣身份的人,因爲造反而出人頭地。這些草莽英雄完全是他們的偶像,也是他們在漫長苦悶生活中的希望。
“哼!真是一羣亂民。”城頭上看了半天,那些赴墟要回家的短衫幫們城頭看了一會便都陸陸續續的散去。只等這時候,一個長衫才拂袖怒道。“現在吾朝內憂外患。若不剿滅山中革命黨。怕朝廷又要向洋人借款了。”
“什麼叫怕是要向洋人借款,清倚兄,朝廷已經向洋人借款了。”另一個長衫的消息似乎更靈通些,“只是盛宣懷現在被拘,一時沒法交付罷了。”
“什麼?!盛老賊被拘了?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先開口的長衫驚喜起來,聲音也大了幾分。“這浙贛鐵路若不是他,也不會借英國人的英金;滬上那橡皮股票,若不是他。也不會倒閉那麼多的錢莊,這老賊早就該千刀萬剮了。”
對於浙江人來說。盛宣懷犯的最大的罪就是兩樁,今年修到衢州的浙贛鐵路雖爲浙人之路,省內士紳也有錢,卻偏偏去借洋人幾千萬的洋款,讓浙人揹負了一筆三十年的外債;而前幾個月的橡皮股票風潮,盛宣懷更是見死不救、落井下石,把國內無數錢莊都往死裡整。山西的票號、徽州的當鋪、浙商的錢莊,這頓風潮下來,受損最大的還是浙人。
“他被拘倒不是因爲這兩件事情,而說是侵吞國有資產。”另一個長衫解釋道,吐出一個拗口的名詞,“說是昔年他收購那漢陽鐵廠,只在賬目上把虧損寫的奇高無比,一千三百萬兩就把兩千萬兩的鐵廠給買下了,中間吞沒了朝廷七百萬兩。”
“好!盛老賊也有今日,真是大塊人心啊!”先開口的長衫大笑道,很是爲這個消息高興。他高興之餘,手中的紙扇往外一打,只摔在身邊路過的一個學生身上,他正想致歉,卻不想這個學生連蹦帶跳的直往城下去了。兩個長衫客看着這個學生大搖其頭的時候,學生已經涌入城下街道上的人羣中,消失不見了。
只等盞茶功夫之後,學生又在一處書店出現,回頭張望向四面沒人,這才閃進書店裡面,也不招呼店內的夥計,徑直走到書店後面的木梯便咚咚咚的上樓去了。如此上到二樓閣樓,上面黑漆漆的樓梯口忽然冒出來個警覺的聲音,“誰?!”
“我,小三子!”上樓的學生回道。
“就知道是你,聽上樓我就聽出來了。快上來吧。”上面亦是一個年輕的聲音,三樓閣樓的窗戶狹小,只等走到近處,這個聲音的主人才現出了容貌,也是一個年輕的學生,但年紀更大些,棉襖上左胸蘭溪高中的字樣很是清晰。
“怎麼樣了?數完了嗎?”等着的高中生說道。
“數完了,這是數據。”小三子從手心裡翻出一個扭得皺巴巴的紙團遞了過去。
“哧”的一聲,一根火柴颳着了,硫磺的味道只傳到兩個人鼻孔裡,明亮的火焰把桌子上的半截蠟燭點着,皺巴巴的紙被平整的展開,高中生念着上面的兵馬大炮,一條條的和小三子應對,只等到了最後對照完了,他纔再問道:“除了這些,還聽到什麼消息嗎?”
“其他……對了,還聽到城東的吳老爺和另外一個老爺說朝廷的盛宣懷被抓了,”小三子只在城頭上細數城下的火炮,並沒有聽到什麼其他和新軍有關的消息。
“哼。盛宣懷這奸賊早就該死了。居然把我們的鐵路抵押給了洋人,實屬該殺。”高中生也如老爺們那般嫉惡如仇,只等罵完盛宣懷,他才說道道:“好。今日就到這裡吧。你先回去,有什麼事我會再叫你的。”
高中生只把小三子打發了,再又把他手寫的數據再重新抄了一份。然後便出了門,只在街面上轉悠了大半個時辰才把情報遞交了出去。很快,這些數字便傳出了蘭溪城。落到了北面大慈巖鎮新葉村的摶雲塔上,這裡是復興會第5軍第15山地師司令部的總檯所在。
雖然總參想把近兩萬人的山地師改編成一萬一千人的野戰師,但是嚴州這邊一直圍剿不斷,所以早前浙江方面軍的三個旅,只是擴編成四個山地師,兩個山地軍,每個師計有一萬八千人。一共爲七萬三千人。比之前給予的兩個野戰軍,六個野戰師的人數略多了六千人左右。本來多出來的六千人步槍是不夠的,但去年反圍剿殲滅的清軍超過六千。是以步槍算是夠了。此次滿清三十萬重兵圍剿,根據地和以前一樣都是放空外圍,引進敵人來打,不過南面的金華離嚴州實在是太近了。所以第5軍的方彥忱便派第15師張恭部駐守壽昌鎮一帶。防止清軍突襲嚴州。
“馮國璋出來了,這麼冷的天,他要到山裡面過年嗎?”新葉村文昌閣內,張恭看完蘭溪和塔石那邊的電報,很是自嘲的道。來的是六萬多清軍,不是他15師一個師能對付的。
“嗯,是全軍出動了。除了六萬多清軍,還有七八萬民夫。浙贛鐵路通到衢州。滿清的後勤便有了極大的改善。”說話的是參謀劉耀勳,他原來在方面軍司令部。軍隊擴編之後,他便從軍參謀部調到了15師參謀部。他是武義縣人,只是個童生,但卻能書善畫,在方面軍參謀部呆了三年,也能獨擋一面了。
“嗯。”彷彿是認同劉耀勳所說,不過張恭也沒有在意鐵路,只道:“現在清軍兵分兩路,蘭溪這路你看我們有機會嗎?”
“蘭溪這邊是第5鎮和第14鎮,第14鎮的吳介璋好打,此人聰明是聰明,但是打不得硬仗;就是第5鎮難啃,他們前幾次圍剿都沒有什麼損失,士兵更是早年袁世凱苦練所得,不是江西兵可比。我們要是真把他們咬上了,未必能動得了這兩個鎮。再說第25、26兩個鎮就在三十多裡外的橫山鎮,又是老辣的馮國璋帶着,一旦蘭溪這邊戰時膠着,那他們開過來,我們也就只能退走,這樣沒什麼意思。”都是老對手了,第14鎮和第5鎮在嚴州有好幾年功夫,劉耀勳對他們的情況很是熟悉。
“那另外那兩個新來的鎮如何?”張恭也知道第5鎮難打,不光是士兵訓練充分,將領水平也是不低,更可氣那個蔡鍔向來運氣極好,已經好幾次從革命軍手裡溜走了。
“第25鎮的統制官是田中玉,天津武備學堂炮兵科畢業,早前在淮軍葉志超部,打過甲午之戰,而後又跟着袁世凱小站練兵,算是一步步從底層升上來的。這人思想雖是老舊了些,但是帶兵作戰極爲老辣,實際指揮應變能力只在蔡鍔之上,很難對付;第26鎮的統制官是龍濟光,雲南蒙自人,是個土司,光緒早年辦團練做大的,更在前些年因爲剿滅同盟會舉事有功,被升任爲廣西提督,這個好打。而且兩廣的新軍聽說訓練也很鬆散……”劉耀勳拿着鉛筆轉來轉去,眼見直盯着地圖,想着怎麼才能找到機會……此次滿清大舉進剿,不給個下馬威,還真不能讓他們知道復興會的厲害。
新葉村張恭劉耀勳算計滿清第3軍的時候,蔡鍔所部已經到了永昌鎮,此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多鐘,已出蘭溪縣城二十里。雖然只有二十里,但在計劃上這裡卻是既定的宿營地,因此一到地方,全軍便停下來安營紮寨。
草草搭就的中軍大帳內,蔡鍔正和吳介璋相商,忽聽外面一聲報告,馬隊第五標標統張培榮進來了。“報告大帥,馬隊前出二十里,一直偵探到諸葛村,都沒有遇到浙匪。”
“哦。沒有遇見?”蔡鍔沉吟起來,旁邊的第14鎮統制官吳介璋也是奇怪道:“以往每次進剿,一開拔都能遇見革命黨的偵察騎兵,怎麼這次卻連影子都不見了。鬆坡兄,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吳介璋比蔡鍔年長几歲,但是年齡卻相差不大,他不是北洋出身,也不是留日士官生。只是在江南陸師學堂畢業,而後爲江西武備學堂的總教官。雖是總教官,但其所知的完全跟不上時代。是以雖大蔡鍔幾歲,但和蔡鍔一起倒是完全以蔡鍔爲長。
“耀臣,可有搜索仔細?”蔡鍔對着張培榮道:“除了大路,兩邊有沒有查看仔細?”
“報告大帥,都搜索了,就是沒有發現革命黨。”張培榮粗着嗓子道。
見張培榮說的肯定,蔡鍔道:“好。讓兄弟們先去休息吧。”
張培榮一走。吳介璋便問道:“此當如何?怎麼這見不到革命黨比見着了更讓人心慌啊。”
吳介璋說的有趣,蔡鍔笑道:“革命軍的優勢便是敵明我暗,他們要是現了身。那戰就好打了一半。最少,我們就不要擔心他們什麼時候會來一場突襲。爲今之計,還是按部就班加強戒備的好。即便是他們來了,我們亦能從容應對。來人啊!”蔡鍔高聲喊道。一會帳外進來了一個親兵。他再道:“傳令各標深挖塹壕,加強戒備,以防革命軍偷襲。”
蔡鍔的謹慎並無大錯,只在第二天拂曉,革命軍的炮火便落在了清軍的陣地上,永昌鎮依着溪水而建,溪水是南北走向,鎮子只在永昌溪東面。但兩個鎮加巡防營三萬餘人,再加上巡防隊民夫。有五六萬人之多,是以溪水的兩邊都駐紮了部隊。
炮聲隆隆中,部隊很是慌亂,巡防營不提,便是吳介璋也是臉色發白的跑了過來,急着道:“鬆坡兄,我們可是遭遇了革命黨的主力啊。快,快向馮軍統求援,晚了就來不及了。”
“主力?”蔡鍔側耳聽那炮聲,確是不是木頭炮的聲音,而是後膛炮,他這才道,“這確實是他們的主力。”他此言一出,外面的槍聲炮聲卻更加猛烈了,吳介璋的臉色則是數變,蔡鍔見此也是心下忐忑,只喊道:“傳令兵!快!,馬上報告馮軍統,就說我部在永昌鎮遭遇匪軍主力,其火力猛烈,估計不待多時就要發動總攻,請軍統速速救援。”
傳令兵見統制官下令求援,一接完命令便匆匆的衝了出去。等他一走,鎮參謀官孫宗先就快步進來,蔡鍔忙道:“如何?他們要總攻了嗎?”
“不知道。”孫宗先搖着頭,“他們現在正在猛轟27協的陣地,炮打的很猛,估計是昨天晚上摸過來的。”孫宗先一說27協,吳介璋臉色就是發青,昨天晚上他本不想安排27協過溪水的,但紮營卻是嚴格按照行軍計劃,所以27協不得不過溪,卻沒有想到現在革命軍找的突破口就在27協那邊。
吳介璋臉色蔡鍔是看在眼裡的,第14鎮說是新軍,但訓練很是不足,戰力只有第五鎮的一半,吳介璋擔心自己的部隊被革命軍突破,蔡鍔也擔心西南角的安危,聞言只道:“那馬上派馬隊迂迴革命軍的側翼,伺機進攻;第20標馬上過去增援,還有炮標,野炮馬上對革命黨的火炮進行壓制射擊。”
“鬆坡兄,現在外面霧氣太大,什麼也看不見啊。”蔡鍔起來就沒有出帳篷,根本不知道外面卻是濃霧,能見度極低,馬隊迂迴和炮隊反擊都是不能,現在己方的炮兵開炮,無非使瞎開給自己的兵壯膽而已。“還是先讓20標先上去支援吧,其他的等霧散了再說。”孫宗先最後提醒道。
清軍沒有氣象兵,但革命軍卻有這個兵種。是以昨日夜裡氣象兵把今晨有濃霧的報告一打,第15師師長張恭就定了計,派第30山地旅的旅長徐馬兒徐順達連夜開到永昌鎮,天微微亮便對準清軍營壘放炮,此時他連塹壕都沒有挖全,全旅八千多人半圍着清軍的西面開打,不過霧氣裡什麼也不見,只有山炮炮彈落在清軍的陣地上纔有依稀的火光。
“猛虎哥,這戰倒是怎麼打,這樣不是浪費彈藥嗎?”昔年的二營長呂阿榮已經升任了二團團長,現在辛苦跑了一晚上,只來這裡放空炮,他弄得一點勁也沒有。
“霧氣這麼重,誰知道對面的清軍是個什麼情況。你可別忘記了,我們這次只是圍城打援,真要我們這邊被纏上了,那可就不妙了。”徐順達一點也不擔心彈藥浪費,其實呂阿榮也不是心疼彈藥,除了剛在嚴州落腳的那段時候,嚴州是不怕缺彈藥的。只是現在光開炮不衝鋒,讓呂阿榮憋得慌。
“可……可怎麼就輪到我們圍城,一旅就打援呢?”呂阿榮質問道,他總覺得從二連開始,自己這幫人就是一連周華昌的配角,這根本就沒道理。
“你問我,我問誰去?!”被呂阿榮說到了痛處,徐順達一腳踢了過去,然後下了逐客令,“快滾,回陣地上去。”
呂阿榮帶着怨念被徐順達趕出了旅部,不過他回去的路上還怨念着29旅的旅長周華昌,總覺得自己二旅吃了虧。而此時在永昌鎮西面待敵的周華昌連打幾聲哈欠,只引得師長張恭轉頭看了過來:“安瀾你不是着涼了吧?”
“沒有,沒有的事情。”旅長周華昌只摸着鼻子,然後道:“伯謙,你說馮國璋會上當嗎?”
“這麼大的霧,怕是不會。”張恭說道。“馮國璋以前可是上過當的。”
“那我們在這裡……”周華昌再問道,很是奇怪張恭的回答。
“不再這裡那就一點機會也沒有。”張恭答道,“蘭溪到嚴州也就只有一百五十里路,雖然都是山路,但是迂迴的空間極小。現在清軍分成兩路進攻壽昌,不抓住這個機會,等他們在壽昌會合之後那就更難打了。”
“我也是明白這個道理,可就是很不明白馮國璋軍中宿將,爲何要把四個鎮分成兩路呢,要是他一路打來,我們圍城打援的機會怕也是沒有吧。”周華昌很是疑惑的說道。
他這麼說,張恭倒也不驚訝,這個問題他早就想過了,只笑道:“這四個鎮雖然分爲兩路,但是相隔也不是太遠啊。三十多裡的路程,急行軍兩個小時也就到了,有第5鎮在,我們再怎麼厲害也很難再短時間內結束戰鬥的;再則是……”
張恭說到‘再則是’就沒有再說了,他總覺得這一次滿清進剿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更本能的感覺有一種危險正在威脅着自己,但危險到底是什麼,他卻想不出來。不過久經戰陣的他不以此爲兇險,反而希望那危險早日現身,好看看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張恭的本能無比正確,此時永昌鎮西面四十里不到的橫山鎮,馮國璋已經接到了蔡鍔的求援,他看着地圖對着第25鎮統制官田中玉說道:“這一帶哪裡好設伏?”
“大帥,應該是在這裡,”田中玉指着地圖上李漁壩的位置說道,他是北洋的老人了,和第26鎮的龍濟光相比,深得軍長馮國璋的信任,前進搜索的任務都是交給他來完成。龍濟光雖然心中不悅,但他是客軍,初來乍到不敢多言。
“李漁壩?”馮國璋看向田中玉指的地方,念着地圖上的名字。
“是的,大帥,就是李漁壩。”田中玉說道。“這裡剛好是在橫山鎮到永昌鎮的中心位置,附近雖有村落,可那都是丘陵地帶,即便是冬天也極好藏兵埋伏。再則李漁壩就在遊埠溪旁邊,溪水雖是冬天,但卻是常年不枯,便是現在這時節,溪水也有五六丈寬,水深也在三尺左右,最深處大概有五尺。在這裡設伏,那等我軍過溪的時候半道而擊,那可就……”
圍點打援是革命軍作戰的特點,清軍常常上只有的當,所以在西湖培訓班上,軍官都被反覆灌輸一點,那就是友軍遭襲,那敵軍真正殲滅的對象往往是自己。這一次進剿兵分兩路,正好給了革命軍圍點打援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