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大學堂有地質專業,但學生只有數人;北洋大學也設有礦務專業,但人數也不多,唯有十幾人;唐山路礦學堂則主要是鐵路、郵電專業,學礦務的二十餘人。可聽說外面有幾百名學生請願,楊銳忽然明白李鴻章爲什麼說自己只是裱糊匠了,這國家是隻能裱糊的,因爲不如此,你就會得罪許多人物,然後被他們圍着。
負責護衛的李子龍出去之後回來道,“總理,衛戍司令部已經去調動軍隊了……”
他話一調兵楊銳就不悅,“誰幹的?撤回去。我倒想看看這些人有什麼可怕!”他說罷就不顧阻攔就出了門,李子龍見此只好帶着人貼身跟着。
楊銳出門看到那些學生打着的橫幅時,頓時感覺這請願是有準備的,這不是牀單寫就的,而是紅布製成的,是以在人羣裡異常耀眼。
大理寺在刑部街。是滿清官衙中唯一座西式的,帶鐘樓的三層大理石建築,文藝復興風格。造型是一個橫着的‘日’字,造的高大。看上去極爲宏偉。後世因爲修人民大會堂,是以楊銳只在這個時代纔看到。他走出大理寺走下臺階的時候,站在大理寺圍牆外的學生便衝過法警,堵在他面前。走在他們前面的,不單有前段時間天求過情的張相文,各報記者,還有京師大學的外籍教員——幾個日本人,雖然現在聘用的日本極少。但京師大學堂初建時基本參照日本大學的痕跡還是無法磨滅。
“總理大人,草民張相文代表京師大學堂、北洋大學堂、唐山路礦學堂、南京路礦學堂向大人請願,吳老先生是地質界的前輩,而章演羣先生則是地質界的新秀,此兩人之前因爲辦事糊塗觸犯國法,還望總理大人能網開一面,撤銷公訴。”
張相文是中國地學會的會長,1900年的時候還在南洋公學任教,和章太炎、蔡元培都是舊識,甚至復興會天津總部白雅雨還常說起他對革命多有幫助。可就是這麼一個人,今天卻站在自己對面,向自己請願。楊銳心頭掠過張相文的種種往事。接過他的請願書,雖然沒有打開,但他還是聞道里面腥味,上面的文字是用血寫就的。
“張老先生,我會讓人把這份請願書轉交給沈家本大人的。”楊銳不想對請願者過多的表態,這些沒有頭腦的炮灰沒有什麼好談的,他轉過身交代李子龍道:“你馬上讓人去拜會沈家本大人,將這份請願書交給他。”
楊銳如此平靜的出來接受請願書出乎大家的意料,但他把請願書讓人轉送給沈家本的時候。諸人不解之下卻有些惱怒,一個學生在裡面喊道:“總理大人。您是一國之長,請願書爲何交給沈大人?”
他此言一出。旁邊的學生也是附和,楊銳忽然笑起,他道:“我雖然是一國總理,可依然還要出庭受審,吳仰曾和章鴻釗現在涉嫌泄密國家機密文件,已經被督察院提起公訴……”
楊銳話還沒有說完,底下的學生就開始亂了,一個聲音喊道:“那是因爲吳老先生阻止臨時政府賣國,所以才被告到大理寺。”
“對啊!就是這樣!臨走政府藉機陷害而已。”餘下學生隨聲附和道,場面開始亂了起來。
又一個聲音再道:“總理大人,臨時政府是不是要把陝西油礦交給美國公司承辦?全國的石油礦權是不是要交給美國人?請大人給我們一個準話!”
“對!臨時政府是不是要賣國?給我們一個準話!”更多的聲音大聲喊叫起來,現場的氣勢讓楊銳身邊的警衛警覺的將他護的更緊。
和美孚簽訂合同草案的時候,楊銳就想到自己會受到質問,但沒想到最先質詢他的不是國會議員而是一幫學生。他目光掃過這些激憤異常的學生,只等場面平靜下來才道:“臨時政府和美國的交涉內容屬於公務機密,我如果在這裡回答你們的問題,那我和吳仰曾、章鴻釗毫無差別,都是泄露國家機密!你們是要我坐牢嗎?”
“臨時政府是不是賣國,國會和大理寺會做出評定。難道你們認爲自己可以替代國會和大理寺?又或者,你們認爲自己可以代表四萬萬民衆?!”楊銳話說的極爲響亮,把學生們的氣勢壓下去不少。“吳仰曾、章鴻釗如果涉嫌違法,那就要接受大理寺的審判!如果有罪,那就要受到責罰!這是四萬萬民衆代表共同商議的規則,也是一切文明國家的天則。難道殺人犯說他愛國,他就可以免刑?難道你們來這裡請願,吳仰曾章鴻釗就可以無罪?難道讀過書是個人才,就可以法外開恩?諸位還是醒醒吧!不管吳仰曾有什麼功勞,不管章鴻釗有什麼才華,只要違法,就要受刑!有人想復辟前朝,以爲人情往來,上下打點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是做夢!”
楊銳話說完便走,但張相文早就在一邊攔着了,他一攔,剩餘的學生們也圍了過來,這一堵。只把他上馬車的路給攔着了。李子龍這邊的衛隊看着前路被封,很是發慌。但楊銳在人圈之中卻並不着急,他很想看看這些人還有什麼花樣。是喊口號還是刺殺,他都期待。
“總理大人。得饒人處且饒人,爲何不能放人一馬呢?”張相文看着並不着急的楊銳,不由開口相勸,學生們太嫩了,根本起不到作用。
楊銳看着他笑,“張老先生,哪怕你幫助過復興會,但要是你違法。也一樣受刑!”
“老夫不怕受刑,可吳老先生萬不能受刑!”張相文道,“國家儲纔不易,千萬要愛惜人才!”
“你到底是愛惜人才,還是爲了人情?”楊銳道,“有才就可以免刑?那學歷不成了免死金牌?我直言吧,哪怕大理寺宣判全國讀書人都有罪,我也贊成把他們全部槍斃!要說是爲了人情,難道你的人情比天還大,可以置身於律法之上?你是皇帝嗎?”
“你!”張相文本是一個極重情義的人。辦中國地學會曾得到吳仰曾諸多襄助,這纔不斷想辦法爲其求情,現在被楊銳之言只戳要害。頓時一時語塞。
“張老先生,還是讓學生讓開吧,你們對我請願完全無效,還是請審判的法官輕判吧。”楊銳道。他之前的責問已經把張相文繞暈了,卻不想一說審判,張相文忽然想起了這次請願的目的,當下大聲道:“你讓人撤訴,我們就回去。”
“那你們就等一輩子吧!”楊銳說完就在大理寺的階梯上坐了下來,身邊的警衛圍成一個圈。把他和請願的諸人隔開。
他如此一坐,外面的學生頓時看不到他的人影。但知道總理大人坐下之後,這些人倒是沒了辦法。他們本以爲諸人一請願,楊銳接過請願書之後總會溫言相勸,卻沒想楊銳接過請願書卻轉交給了沈家本,現在也不着急走,只坐在這裡和大家乾耗。
官衙街本是中央政府辦公的密集之所,總理大臣在這裡被圍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京城,之前被楊銳命令回去的部隊,收到衛戍司令王孟恢的命令又調頭往大理寺趕來,而當知道堵住楊銳的是張相文後,官衙街上的章太炎和蔡元培以及其他各部的官員也趕着來了。不過在他們到前,幾個記者倒也是做下和楊銳聊上了。
“總理大人,有傳聞說吳司長是因爲反對臨時政府出讓陝西油礦而被您命人逮捕,並不是因爲泄密一事,請問這是否屬實?”
“如果這屬實,那麼吳仰曾可以向法院提起訴訟,狀告我侵犯其人身自由。”
“總理大人,吳司長庚子年間曾力拒俄國侵佔開平礦,於國有功,他即便有罪,是不是也應該免於責罰?”
“呵呵,復興會每一個人都於國有功,是不是任命都可以犯法不究、殺人無罪?”
“總理大人,臨時政府和美國現在關係極爲密切,請問美孚石油是不是將獲得石油探勘權和優先權?”這次問話的人楊銳認識,是遠東時報的w.c.唐納德,在京城是和莫里循齊名的三大洋記者之一,他的中文雖然流利,但很怪異。
“對此我無可奉告!”
“您的回答讓我認爲您是在心虛。”唐納德不愧是名記,見楊銳嘴嚴就直接挖坑等他跳,但幸好楊銳對其不屑一顧。
“總理大人,有人說您自小在美國長大,所以對美國很有好感,請問這是不是臨時政府和美國交好的原因?”
“我還在英國倫敦旁聽大學課程呢,我的知識絕大部分是英國老師教的,爲何你不問問我對英國的好感?”
“總理大人,爲何天津水師學堂的嚴復先生也會被解聘?嚴復先生……”
“嚴復還好意思說他是水師學堂的教員?作爲一個軍校教員,不研習教學只做翻譯,我要是他早就辭職了。”楊銳看着問話的青年,覺得他不像記者,而後反問道:“你是哪家報紙?”
“啊,”青年有些驚異,當下道:“我,我是京話日報的。”
“你們的報紙……”楊銳看過京話日報的,“要再是不改文風,怕是沒人買了。”
……
亂七八糟的對話間,楊銳說的最多的就是無可奉告。他正想和請願的學生耗下去的時候,一身麻衣的沈家本出來了。他不是一個人出來的,身邊不單有法官還有法警。和楊銳的強硬不同,他的表情甚是嚴肅。特別是看到楊銳居然被一大幫學生堵在大理寺門口,他當下就喝道:“大理寺重地。攔在這裡成何體統?!還不快些退開!”
沈家本發話,旁邊黑色制服的法警立馬衝了過來,本已疲憊的學生被這樣一喝一嚇,頓時散開去不少。沈家本徑直走到楊銳跟前,拱手道:“總理大人失禮了!”
“哪裡哪裡。還要感謝沈大人解圍。”楊銳此時已經站起,馬車也挪到跟前。此時學生未走,不是客套的時候,問候之後他正上馬車。側身進去的時候卻看見那些驅散的學生遠遠的看着這邊,他不知道怎麼又想到了九年前愛國學社那些學生在雨夜裡等自己,心中熱流涌過,忽然伸手招他們過來,那些學生本被法警趕出了大理寺的院子,現在見他招手,有些膽子大的卻又回來了。
“今天我看到你們又高興又憂愁。高興是你們憂心國事、熱愛國家;憂愁是你們很多時候盲目衝動,很多時候不實事求是。
我們是一個全新的國家,但同時又是一個很古老的民族。這個民族要想重獲新生,那就要改變現在這一切。或者更確實的說,除了老婆孩子,什麼都要變!沒有這樣的決心。我們無法復興。而在這些改變中,最重要的是什麼?同學們,你們想過沒有,對於這個全新的國家,最最重要的是什麼?”
預留了足夠的時間喚起大家的思考,楊銳猛然大聲道,“不是實業救國,不是軍事救國,不是教育救國。更不是人情救國、人才救國,而是法律救國!!何爲法律?就是國會制定的憲法。她就是自由、她就是平等、她就是秩序,沒有她、不遵守她。那實業是空,軍事是空,教育也是空。因爲法律成空,到頭來我們面對將是一個官商勾結、軍閥混戰、教育敗落的國家。
同學們,醒醒吧!不要再以道德去看這個世界,而要以法律去看這個世界;也不要人云亦云的去看周遭的一切,而要實事求是的去看周遭的一切。吳仰曾章鴻釗違不違法,要看證據,妄聽人言只會衝動;臨時政府賣不賣國,國會自會評判,腦子一熱,口號一喊於事何補?”
楊銳勸說着那些學生,話語只說的他們低頭,他乘此機會再道:“我們知道你們很多人都不是地質系的,你們爲何而來?還有那些本是地質系的,你們又爲何而來?還有張老先生,你又是爲何而來??……,你們不說,但我知道。朋友之義、師生之情、同窗之誼,你們是爲這個而來。可你們知道吳仰曾和章鴻釗所犯何事?你們真的可以確定他們是爲了保礦才泄露機密?
你們不知道!你們很多人對此根本一無所知!你們只是爲了情義不得不來請願,因爲不來就是不義,不來就是無情。說到底,你們就是一些被情義綁架了的可憐蟲!你們和那些不得不纏腳的女子有何差別?在那些女子看來,小腳才能嫁個好婆家,大腳沒人要;在你們看來,不情不義將招人唾棄,有情有義才被追捧。你們到底有沒有哪個人是真正獨立自由的個體?有沒有哪個人敢想自己之所想、做自己之所做?
以前的中國是人情社會,那些達官貴人、士紳富商,聯姻的聯姻,結拜的結拜,整整的弄出一個大而不漏的關係網。在這個網裡面的,就是上等人,他們辦事只講人情、不說制度,他們犯事只看權勢、不依法律。吳仰曾章鴻釗被抓,爲此辭職的官員超過三百五十人,爲其說情的超過千人,他們有的說人才不易,有的說仁者愛人,有的說保全大局……
放屁!這些都是幌子,都是藉口。他們最怕的就是以前那種只講人情、不說制度的社會不再,最怕的就是以前那種只論權勢、不依法律的官場不再,因爲一旦如此,關係網上的任何一人都不再是上等人、不能從中牟利、不能作威作福、不能非富即貴。
他們害怕,正因爲害怕才用情誼爲繩索,綁你們來請願,不來就是無情無義。無恥啊無恥!沒有什麼比這更無恥的事情!這些人爲了達到自己的私利。就可以綁你們綁來請願,爲了成全自己的情誼,就可以肆意踐踏國家的法律。他們的面子比天還大,他們的情誼比還海深。可他們心裡還有這個國家麼,還有這個民族麼?他們把法律當何物?他們把四萬萬民衆當何物?
以前歷次鼎革,那些士紳們、那些非富即貴的貴人們,從來都不損分耗,因爲皇帝可以換單士紳不換,誰坐天下他們都是上等人;有些看的準的,還能從龍有功、光宗耀祖。但是,他們忘了。復興會發起的是一次革命,不是改朝換代!以前的那種人情關係將一去不復返,任何人不需要家世,不需要關係,只要聰慧,就能讀書,只要勤勞,就能致富,只要勇猛,就能拜將。只要廉潔,就能做官,這是我楊銳的承諾。也是復興會的承諾!”
楊銳的即興講演終於完了,面對他的學生毫無反應,張相文卻被他說的臉色發青,一隻手按在胸口,欲言不能,但他的身後,那些剛剛趕來的臨時政府官員們,卻在使勁的鼓掌,章太炎、蔡元培、秋瑾。這些人都鼓掌微笑的走向他,楊銳的講演雖然是他一個人的暢想。但其實這也是復興會所有人的夢想。
而當他們走向他的時候,遠處騾車裡的一個人影嘆道。“不愧是叫楊銳,銳不可當,他這是在向全天下的士紳宣戰啊。”
“你不懂,大選已經結束,復興會九成的議員都是農民,他不說這種話說什麼話?”另外一個人影不以爲然的說道。
“二哥,這裡是不行了,我們接下來怎麼辦?”最先說話的人影問道。
“按計劃辦!”另一人決斷道,而後趕着騾子往棋盤街去了。
章太炎在與楊銳招呼之後去勸張相文,但張相文似乎被楊銳幾個無恥罵慘了,他雖然有用情誼爲繩索,捆綁學生來請願的意思,但絕不是爲了自身的榮華富貴而來的,章太炎去勸的時候,他卻轉過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看着此人遠去,楊銳傲然道,“枚叔兄,他想不開就讓他去吧。他們這些老人啊,有幾個是自由的,全被亂七八糟的東西捆版着,身不由己。我們復興會員,沒有朋友,只有同志!”
楊銳的講演不管是給學生上課,更是復興會的會員們上課,旁邊秋瑾問道,“竟成說我們要不講情誼,那我們講什麼?”
“講什麼?”楊銳嗓子有些啞了,“講本心!*律!你想幹什麼就去幹什麼,只要不要違背法律。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僞,六親不和,有慈孝,國家婚亂,有忠臣。中國的倫常禮教,不但吃女人,而且吃男人,在其之下,有多少人是自由活着的?全都在禮教之下唯唯諾諾,真是一羣懦夫!”在這個時代越久,楊銳也就越明白這個時代的本質,現在已經不是滿清尚且如此,真不知道幾十年前鴉片戰爭的時候這個社會是什麼樣子。
請願一事就這麼完結了,楊銳再想旁邊的李子龍道:“讓王孟恢把部隊撤回去,告訴他不要動動就出兵,這裡是北京,我們自己的地盤有什麼好慌張的。還有那些學生,如果不是北京的,先給他們安排食宿,明天再送他們回去。還有王小霖那邊派記者去採訪一下,省得明天有報紙說我們出動軍警,鎮壓學生。”
“是的,總理。”李子龍道,剛纔被學生圍着,他心中擔心極了,但想不到事情就這麼解決了,真是大出意料之外。
諸事都安排妥當,楊銳才和其他幾人上了馬車,車子寬大,坐幾個人都不嫌擠,他一上車便對蔡元培道:“今年大學招生要改一改了,你之前說的那套還是自主招生。這樣下去,老師以後就是天,說什麼就是什麼,以後政府裡將全是他的徒子徒孫,根本就是個學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