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覽會開幕、飛機滅蝗,以及總理被刺,此爲九月三件大事,前面兩件都是喜事,唯有最後那件因爲是刺殺案,牽扯到五十多名學生,雖然按照正常司法程序,經過審訊獲得證據,滬上督察院將針對性對涉案人員提起起訴,但輿論卻認爲抓這麼多人有殃及無辜之嫌,加上有人故意推波助瀾,事情卻有越鬧越大的趨勢。
刺客都是抱着必死之志來,不要審自己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罪行都承認了,而那五十幾個學生,刺客們全部否認與其認識,更不承認他們也參與了刺殺事件。怎奈安全局的審訊有獨門秘技,一個晚上過去,就有兩名學生招認大家是受人鼓動才圍堵上前,但這只是邊緣人員,他們並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晦明學社參與了暗殺,爲次,審訊人員只能在次日照會工部局巡捕房,徹底搜查晦明學社,並拘捕晦明學社其他人員方能有更進一步的消息。
案件越來越大,抓的人也越來越多,在經歷初期的驚慌,同時得知同濟大學堂鑑於刺殺事件,調整了校內規定禁止學生旁聽後,滬上那些工讀互助學生徹底亂了,在半自發半動員下,數百名學生打着橫幅前往滬上巡警局抗議,要求警局釋放被捕學生。學生們頗爲激動,抗議半日見請願無效便突然衝入警局,於是事情便悲劇了,兩名學生在混亂中被擊斃。
滬上的突發事件傳到楊銳耳中已是回北京的好幾天後,收到滬上血案的電報——楊銳不由想到了數年前王季同等人在滬上鬧出的血案,他看也沒看,當即把電報拍在桌子上,怒道:“滬上警局連幾百個學生都制服不了,還要開槍?!”
“總理。按照當事人的回憶,警察也沒想開槍,但是人羣中忽然聽到兩聲槍響。有巡警中槍倒地,他們纔開槍的。”楊銳沒看電報。李子龍便只有口述電報內容。“安全局認爲,這很有可能是革命黨故意製造血案所致。晦明學社的學生,本來就信仰無政府主義,他們認爲警局抓人是有意公報私仇,不然那些學生早就放出來了。”
遊行示威中,故意開槍挑起事端,這是革命黨慣用的伎倆了,楊銳聞言立即就明白滬上的事情不是那麼簡單。當下問道:“那現在那些學生呢?”
“跑了一些,但更多的都被控制住了。安全局、督察院現在都介入調查了。”李子龍說道。
“那又什麼用?真要是有人故意開槍,那一定早跑了。”楊銳聽聞學生沒有全部被抓住,只覺得事情怕是棘手了。
“這事情明天估計要見報了,”楊銳站起身,感覺好睏乏,他在屋子裡走了幾步,然後道:“打電話給王小霖吧,這件事情,輿論一定要控制住。”
“明白了。總理。”李子龍道,不過他轉身之前還想到另一件事情沒彙報,又道:“還有一件事情。現在有晦明學社的學生供認,吳敬恆曾經帶着其中一個兇手前往晦明學社,請求學生總理劉思復幫助,說是要他幫忙帶一些學生去同濟大學堂旁聽……”
“吳稚暉這條老狗!”想到那一日還兩肋三刀幫汪兆銘等人說好話,想不到自己也牽扯其中。楊銳頓時怒了,“他現在人呢?”
“昨天獲得證據後,警局就照會了工部局,現在應該已經被拘捕了吧。這是早上的事情了。”李子龍道。。
“不管早上晚上,來求情的那些人全部給我擋着。”楊銳恨極。而後咬着牙道:“我倒要看看,就是法辦了他。又會有多少人跳出來鬧!”
楊銳這邊話語剛落,外面的二等秘書就敲門後隔着門道:“報告總理。學部蔡大人到了會客廳,說要緊急公務求見。”
外面一說學部,楊銳目光就是一寒,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於是道:“請見來吧,我倒要看看他有什麼破公務。”
楊銳吩咐將蔡元培請進來的時候,蔡元培正在會客廳外焦急的等待,他也是臨時收到從滬上張元濟發來吳稚暉被捕入獄的電報,這才緊急過來找楊銳的。吳稚暉這人雖然極爲親近孫汶同盟會,和枚叔也有不小的矛盾,但畢竟是曾經的同僚,且此人向來不涉政事,他會策劃參與刺殺那是萬萬不可能的,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蔡元培在花廳裡無心安坐,只是揹負着手熱鍋螞蟻般的遊走,忽然聽聞楊銳召見,便急忙的往內廳行去。待到了楊銳的辦公室,他還沒有說話就被楊銳給堵住上了:“孑民你來了啊,你這邊有什麼緊急公務,是教育普及案的具體計劃遇到什麼問題了嗎?”
楊銳說教育普及案之事,蔡元培不知他是故意如此,當即跺腳道:“竟成,哎呀!都什麼時候了,我問你,這吳稚暉怎麼會牽扯進刺殺案呢?不是抓錯人了吧?”
“吳稚暉?”楊銳愣了一下,裝模作樣在思索,好一會才道:“好像是有這麼回事,怎麼,孑民此來不是爲了公務,只爲私務?”
“這什麼和什麼啊!”蔡元培拍着大腿:“稚暉再怎麼說也是當年的同事,大家曾一個竈頭上吃飯,今日何至於此啊!”
“吳稚暉牽扯進刺殺案,那自然會被拘捕。”楊銳看着他冷笑:“現在就看事情是不是屬實了,如果屬實,督察院將會提起訴訟,該怎麼判就怎麼判,你何必操那個閒心?”
“這!”蔡元培本以爲只是抓抓人的事情,不想還涉及到上訴判刑,他微微冷靜再道:“竟成,刺客已經被抓了,何必在牽扯到無關的人呢?得饒人處且饒人啊!”
“孑民,你應該去廷尉府,不該來這裡。”楊銳正色道:“你知道我的規矩,認法不認人,在我的字典裡,沒有什麼狗屁的仁義道德、得饒人處且饒人之類的東西。犯法就是犯法。有罪就是有罪。難道因爲他以前和我們一個竈頭吃飯,一個學校教書就可以網開一面,法外開恩?不說我沒有這樣的想法。就是有,那也沒辦法。這事情是廷尉府管的,和總理府沒有半毛錢關係,孑民要求情、要撈人,還請去廷尉府!”
楊銳一通話說的蔡元培語塞,其實以他的爲人,不管是誰,只要有那麼點學問,更或者被人鼓吹成什麼大師。且沒有做有違道德之事,那便是有難必救、聯名求情,更何況現在是曾經的同僚吳稚暉入獄。“竟成,你難道就不怕別人說你冷血無情麼?”
“我以冷血無情爲榮,並且以此爲終身目標!誰這麼說我,我要高興好幾天睡不着覺。”蔡元培的質問讓楊銳很是憤怒,他的語氣頓時也激烈起來:“不服的那就來暗殺我吧,或者把我趕下臺也行,我非常喜歡有人和我鬥!”
“你!”看着楊銳猙獰的表情,蔡元培嚇了一跳。他原地轉了一圈,再次跺了幾腳便氣呼呼的離開。不想他剛回到學部衙門,滬上的電報又來了。這一次不再是吳稚暉的事情,而是說滬上的學生和警局起了衝突,有兩名學生中槍身亡、多名學生受傷。
學生就是蔡元培的命根子,他根本不敢去想那些學生是怎麼受巡警的毆打和虐殺的。雙目盡赤間,蔡元培的面容也猙獰了,他跑也似的再次奔出衙門,上到馬車本想去再去總理府,可想到那個‘以冷血無情爲榮’的人,又只好讓車伕轉往廷尉府。
以大中華國的政治架構。稽疑院以上是傀儡皇帝,以下是太尉、丞相、廷尉三府。軍、政、法三府獨立,但事實上。太尉之職由丞相、也就是總理兼任,這就和德、日的統帥權獨立明顯不同了,但弔詭的是,憲法上並沒有明文規定太尉和總理這兩職必須要同一人擔任,只是在復興會內部規定,復興會軍事委員會主席由會長兼任,不過這裡卻又沒有明文標註:復興會軍事委員會和太尉一職有什麼關係。
其實細究深思的話,這樣故意不明確的設置,是爲了楊銳萬一下臺仍然能掌握軍隊,不過和在軍隊的控制上費盡心思不同,廷尉這邊只有最高大法官須十年考覈一次的唯一條件,再有就是督察院一直掌握在復興會手裡,其他如大理寺、包含刑部職能的廷尉府都不在復興會的勢力範圍之內。剛開國的時候是沈家本任廷尉一職,今年年中沈家本逝世,接手的則是當年和沈家本一起修律的伍廷芳。
廷尉是舊人,而廷尉府裡面的法官和主事,也都是滿清遺留下來的法律人才和其他沒有黨派背景的法律系留學生。因爲新朝允許前朝的官員不穿本朝官服,以免成了貳臣,所以廷尉府裡面很多人都是麻布白衫。衣服雖念舊,但這些前請遺臣們卻是一心向法,傅偉一案就有伍廷芳親自主審,考其罪責證據,最後依法判了一個死刑,弄得朝野大譁,這不由讓之前對此有成見的人閉上了嘴。不過在楊銳看來,沈家本這些人舊情會念,但骨子裡還是崇法的,畢竟滿清已亡,能成爲他們精神支柱的便只有司法獨立了,所以他對他們很放心。
學部在東華門,廷尉府在天街西側第二排官衙,馬車上蔡元培想到楊銳之前開會的時候解釋自己爲什麼對那些滿清遺臣很放心的理由時,眉頭再一次緊鎖起來,真要用什麼同僚、革命志士去說服那些滿清舊臣,那簡直是找死,他們巴不得早前的革命黨全死光呢。
馬車很快就到了廷尉府,當門口的法警再一次重複‘請問大人找誰’的問題時,蔡元培忽然想到了兩個人,當下道:“我找章行嚴章大人,或王亮濤王大人……”
“王大人外出公幹了,只有章大人在。大人要找章大人嗎?”法警回到門衛室估計是打了幾個電話,把消息回報了過來。
“好,好!我就找章大人……”蔡元培點頭道,說着就要往裡去。
“大人,還請下車登記一下吧,這是規定。”法警說道,只等他把登記簿寫完,纔給了他一塊牌子。放馬車進去。
蔡元培之前是出示過官牌的,不想他堂堂尚書大人還要下車親自登記,他嘀咕着這些。只等車伕隔着前窗告訴他到了地方,他才理了理官袍和烏紗帽。堂而皇之的下車。
接到門衛室的法警的電話,章士釗早在樓下等着了,看到面有憂色的蔡元培,他關切的問道:“孑民兄,出了什麼事,你怎麼來了?”
“哎!”蔡元培一聲長嘆,看了看周圍有不少人來往,於是道:“有什麼地方好說話嗎。我有事想和你談談,很重要。”
“去我辦公室吧。”章士釗帶着蔡元培上了樓,廷尉府的經費雖然不多,但卻足數,現在這棟大樓就是去年新蓋的,他作爲法制報的主編,還是有一套極大的辦公室的。
兩人上到二樓,剛剛坐定蔡元培就道:“行嚴啊,我是爲了滬上刺殺案來的,現在不單是稚暉兄被巡警抓了。那些前去巡警局請願的學生,還被他們開槍打死打傷,你說!你說!這是事情啊!這和以前滿清的時候有和差別。這不是草菅人命嗎?”
“啊!開槍打死了學生?”章士釗嚇了一跳,他作爲法制報的主編,消息也很是靈通的,不想滬上除了刺殺一案,還出了這樣的事情。他看着激動的蔡元培,安慰道:“孑民兄彆着急,我去打聽下到底出了什麼事,你等我一會。”
章士釗想走,蔡元培想攔可想到他是去打聽消息。不由伸出的手又放下了,他只焦躁的等了好一會兒。才見章士釗面色不愉的走了進來,他坐下道:“確實有這麼回事。滬上督察院和安全局都介入了,想來明後幾日就會有確切的消息。”
“明後幾日?爲何要明後幾日?”蔡元培聽章士釗如此說話很是氣氛,“現在幾百個學生都被警局抓了,明後幾日怕是要多死幾個!”
“孑民兄,現在督察院已經介入了,也就是說警局的一切舉動都得在督察官的監督下進行,這還能出什麼事情?我國的司法是獨立的,就是竟成想幹涉也干涉不了。”章士釗道。
“督察院就獨立了?督察院院長徐錫麟還不是復興會會員。”蔡元培知道的東西比章士釗多的多,對司法獨立並不太看好:“現在我來就是想救救那些學生,還有稚暉兄,他只是一個書生,怎麼會和刺殺扯上關係呢?一定是下面的巡警見是當朝總理被刺,巴不得多抓些人好討好上官,這種把戲,自古皆有。行嚴啊,你可得幫忙把那些人給放出來啊。”
“這…,孑民兄,我就是一個辦報紙的,怎麼能放人?”蔡元培所請讓章士釗很是爲難,吳稚暉之事他是知道的,此人身居租界,要是巡警沒有確鑿的證據,是絕不會拿他的。但他也是當初愛國學社的一員,蔡元培爲何來救人他是明白的,所以這些實話真不知道當如何說。
章士釗說自己救不了,蔡元培道:“行嚴,可不要忘了愛國學舍啊。稚暉兄我是知道他的爲人的,還有那些學生,想想以前的南洋公學,學生們不是被老師逼急了,誰會退學?這根本就是下面的巡警官逼民反、草菅人命啊!”
蔡元培的話語一句比一句重,章士釗聽的很不是滋味,但想到愛國學社,他的心也軟了下來,道:“孑民兄,吳稚暉被捕是有確鑿證據的,他帶着刺客前往晦明學社,請他們幫刺客熟悉學堂環境和各科課程。他不管知不知道刺客的目的,就憑他事後對此隱瞞不報,還跑去找竟成那裡要求輕判那些刺客,就無法洗脫自己和刺殺案的干係。
還有那些學生,後面開槍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前面在刺殺當夜逮捕的那五十多個學生,有十多個確實是參與或知曉這次刺殺,另外還懷疑其他幾個,但那些人都不肯招認,巡警局本來是想在今天放了那些沒有證據的學生,不想卻出了這麼個事情。”
蔡元培之前只信張元濟的電報,卻不想還有這樣的案情,他開始有些不安,但還是堅持道:“刺殺案既然沒有得逞,爲何要株連如此之廣?稚暉再怎麼也是國之大才,學界名人,真要判刑入獄,那以後讓他如何自處?還有那些學生,即便參與其中,那也是被人蠱惑所致,怎麼能真的訴之公堂呢?”
“孑民兄!”章士釗見他還是執迷不悟,只好道:“刺殺一案,總理府的護衛一死一傷,死的那位就是被藏在那些學生當中的刺客所殺。這事情如果大理寺或是督察院沒有盡職作爲,那竟成會怎麼說?那說不定廷尉府明天就要關門了。司法之所以要獨立,就是爲了能做到秉公執法,鐵面無私,同盟會早年便嗜好暗殺,現在惡習不改,不嚴懲的話那以後將更加無法無天。前幾日廷尉伍廷芳伍大人就此案已專門開過會了,說這件案子是要從重判處的,絕不能姑息。”
章士釗一個從重判處,蔡元培涼意從心底裡升了上來,“難道就不能法外開恩,就像…就像那什麼傅偉康有爲一樣?”
“難!”章士釗再下了一個論斷:“滿人會被寬容,還是因爲舊士紳、舊滿臣多。再是滿人想復辟,大家也覺得情有可原,王朝更替,舊朝總是要來這麼幾回的。可滬上那些刺客,他們是爲了什麼,真是爲民主共和麼?”
章士釗回憶起同盟會那些人,再回憶起黃興,搖着頭嘆道:“怎麼才叫民主共和?還不是要看是不是孫汶當總統、同盟會坐天下。如果是孫汶的總統,同盟會的天下,那就是民主共和;尚若不是他當總統、同盟會坐天下,那就必定是專制獨裁,這說到底,還是離不了爭權奪利。竟成會同意赦免滿人,但絕不會同意赦免同盟會諸人。”
“這不公平。”蔡元培搖頭,無法認同章士釗所語。革命在他看來是無比神聖的,也正因爲如此,他覺得楊銳的做法很是過分,要知道這些人都是革命同志。
“孑民兄,一山不容二虎。這天下有孫無楊,有楊無孫。平心而論,楊比孫強,現在楊坐天下,那孫就只能被拋棄了。”章士釗說着當今世上的這一對冤家,很是感慨,想當年他翻譯宮崎滔天三十三年落花夢時,可是覺得這中國非孫不可救,卻不想事到如今,他卻遠避重洋:“哎,你就放心,公道自在人心,孫先生爲革命所做的一切,總有一天會被世人所知的。”
他說完見蔡元培還是憂心忡忡,只好道:“伍大人重視滬上的案子,已經專門派人去了滬上,王亮濤就在其中,真要是能幫什麼忙的話,只能是找他了。”
“王亮濤去了滬上?”蔡元培忽覺得抓了根稻草,這王寵惠本是南洋公學的學生,庚子時參加自立軍,事敗逃至日本,但次年卻經張元濟保舉赴美留學,獲耶魯大學法學博士學位。他既然去了滬上,那找張元濟說項便可。
“嗯。去了,這是大案。去的人還有許世英和楊蔭行。”章士釗不是滬上學堂出身,對王寵惠過往之事不熟悉,但還是從蔡元培的神色上看出些端倪,道:“他們只是去巡視,並不參與審判。”
“我知道了。”蔡元培只想着早些打電報給張元濟,說話心不在焉,站起身拱了拱手,便急急的告辭了。
蔡元培如此匆忙的離開,而此時滬上巡警局的牢房裡,剛下火車的許世英、楊蔭行、王寵惠三人正在審視巡警局的檔案。他們本是爲刺殺一案而來,卻不想巡警局發生槍擊學生案件,此事影響甚大,因此不得不先審查此案案情,以早安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