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中據說能瞻仰天顏,還是真刀真槍的戰場,時辰又有一個鐘三刻之長,是以滬上戲院都沒有無聲放映,全是有聲,票價爲從一華元到三華元不等,而個別高檔戲院,居然有手工上色的膠片,票價三十華元到一百華元不等。價格如此之貴,可士紳們以及闊佬們還是趨之若鶩,以求一睹爲快。
梁啓超諸人很早就坐在虹口維多利亞影戲院的包間了,不過到了點電影卻沒有上映,只有一個身着西裝的講解員站在映佈下方,開始介紹電影的背景和情節。
電影講解員制度是日本傳過來的東西,沒有故事、沒有聲音的無聲電影時代需要靠講解員向觀衆介紹電影的內容,以免觀衆不解內情或錯過精彩鏡頭,而隨着講解員的確立,很多時候觀衆看電影不只是選擇影片本身,而是看哪個講解員更出名。
梁啓超在東京呆過,對講解員並不陌生,但同他前來的林長民、徐佛蘇等人卻對講解員極爲厭煩,只等數個洋人站起身對還不放映影片抗議時,那講解員才灰溜溜的退了下去,而後大廳裡燈光忽然全滅,自背後高牆的放映窗口射出的五彩光線,頓時將映布照亮了。
電影忠於原著有一小時四十分。梁啓超看着看着根本就忘記自己此來是要在電影中尋找政府意圖的,只是一心沉浸在電影的情節裡,待片尾曲響起、諸人拍手叫好的時候。他纔想起正事一點沒辦,光顧着看大寫真了;而當他想通過回憶瞭解電影的蘊意。腦子裡卻全是明末天下將覆的悲涼。梁啓超如此,林長民等人也是如此,等第二天睡了一覺諸人再次討論,事情纔有了些眉目。
“我怎麼越想越覺得這孫傳庭長得像楊竟成!”林長民說道,電影的魅力不是這個時代的人能夠抵擋的,所以一早上的討論還是白搭,見大家都沒個頭緒,林長民不知道爲何的如此感慨了一句。
“孫傳統若是楊竟成。那那個吳又可又是誰?”新入黨的湯化龍道。他本是國民黨的一員,但被宋教仁等排擠,便脫黨加入了進步黨,這一次來滬主要是和梁啓超討論如何擴大進步黨影響的,看電影只是湊巧。
“我看像章太炎。”林長民答道,說完感覺又不確切,笑道,“不過這章太炎不曾行醫,以前倒是倡佛,說什麼越是信佛就越是革命什麼的。”
章太炎數年前是有一段時間常常宣傳佛學。可信佛能求國那只是笑料而已,是以他這麼一座,在坐的人都是笑了。
梁啓超看着大笑的諸人卻猛然站了起來。他如此舉動笑聲頓時一滯,林長民看他眉頭緊鎖,趕忙問道:“任公如此,是否心有所得?”
他這麼問,其他人也止住笑聲看了過來,諸人的目光中,梁啓超白紙扇越扇越快,眉頭越皺越深,忽然。‘譁’的一聲,紙扇猛的一收。梁啓超無比確定的道:“我想明白了,楊竟成這是要平均地權!”
梁啓超說的是同盟會的口號。在座幾個還是懂這個意思的,但是他說楊竟成要平均地權,幾個人都是不信,湯化龍道:“這事情以前不是有斷論了嗎,田是私產,政府保護私產。佃戶雖苦,但只通過減租改善其生計。之前的租子雖說是五成,但其實家家都是四成起收,佃戶偷一些、賴一些、欠一些,最終也就能收到三成,現在租子減到兩成大家都喊着受不了,何況是平均地權。”
“正是減到兩成大家都受不了,要想改善佃戶生計,那就只能均田。”梁啓超道,他越來越相信自己的判斷,“朝鮮現在就在均田,朝鮮既然均田,那我中華當如何?不均那些泥腿子豈不是要把楊竟成給哄下臺。大家不要忘了,復興會能有今天,靠的是什麼?靠的可不是士紳,靠的乃是那幫泥腿子。若不是這些人拼命,他能得這天下,能把日本人趕下海?”
梁啓超話語斬釘截鐵,且他平時的觀點諸人素來認同。他現在斷然肯定楊竟成下一步要做的是均田,那便十有八九是真的。林長民豁然起身,憤然道:“楊竟成這是要自絕於天下!減租到兩成大家也就忍了,現在還要均田,這還有王法嗎?這還有公理嗎?哪家的田不是祖上所傳,他要均田,就不怕天下共討之嗎?”
進步黨全是士紳,家家都廣有田畝,之前擔心復興會勾結着泥腿子亂來,這才答應減租到兩成,而今政府一戰而勝日本,中華已然是重振雄威,大家本還想上表請求加租,雖料加租不成還要均田,這即刻就激起所有人的義憤,湯覺頓道,“在座諸君誰家中沒有田畝?楊竟成此般,就是要將我等趕盡殺絕,他就不怕天下大亂嗎!
“他怕什麼?就憑他手上的百萬雄兵,還有千萬農會會員,這天下還能亂得起來?”衆人說話間,湯化龍也將事情想了個通透,只覺得抗爭無望:“現在楊竟成民心士氣正旺,此時不均田,又待何時?此人終究是詭詐多術,防不勝防啊。”
湯化龍一說百萬雄兵、千萬農會會員,幾個怒髮衝冠的人頓時泄了力氣,即便是最激烈的林長民也頹然的坐了下來。復興會坐天下才三年,可就這三年,除了偏遠的蒙藏、西域、雲南、兩廣,其他地方都被他們經營的像鐵桶般牢固。蒙藏、西域地多人少,肯定不會均田,而云南窮僻。就是鬧事,又能鬧多大?至於兩廣,開始還不知道。可現在大家都算是明白了,這輔仁文社和復興會本就是一窩的。
全國二十餘省。都沒有好鬧事的地方。國內如此,國外更是不堪,列強被歐戰所累,無法東顧,日本新敗,更不是干涉不了,唯一能騰出手來只有米國……,可米國素來和當朝交好。且即便不交好,中華均地,米國人又能如何?
默然間,諸人只把內政外情都想了一遍,全是一聲聲的嘆息,不得不說這可真是均地的最佳時機,內部臣服,外無干涉,楊竟成這是想幹什麼幹什麼,根本就找不到破綻。
毫無辦法的情況下。目光又都聚集在梁啓超身上,林長民道:“任公,這如何是好?”
“只能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梁啓超道。
“此話怎講?”這一次不單是林長民,就連湯化龍也出聲相詢。
“楊竟成以前說過,實業救國、教育救國、軍事救國都是空話,唯有法律救國纔是真的。從其一言一行來看,他確實是相信法律能救國的,上月滬上一案,吳稚暉等人會被放出來,就是因爲他要給這國家確立萬事之基——只要是法院判了的,即便裡頭有問題。他也是認的。”梁啓超想着開國以來的楊銳的所言所行,自以爲分析的絲絲入扣。“這均田之事,其實就是劫富濟貧。這濟貧無話可說,可他楊竟成有何理由劫富?以開國所定憲法,此乃違憲之行爲,只要楊竟成推行均田,那我等便可狀告大理寺,訴政府違憲。”
“對啊!說得好!”湯覺頓幾個法盲醍醐灌頂般的喜悅,但曾在日本法政大學學法律的湯化龍卻道:“任公,憲法雖神聖,可還是議員所定,既然違憲,那以復興會在稽疑院裡的比例和影響,他楊竟成何不能修憲?”
“楊竟成既然修憲,那我等難道不能護憲?”梁啓超道,臉上微笑,扇子又自在的扇了起來。
他此言一出,湯化龍眼睛一眯,捻着鬍子也思索起來,而林長民、徐佛蘇、湯覺頓等人只是高興梁啓超有護憲之策,並未明白其中的深意。
“這護憲要護到什麼程度?”有些明白梁啓超所言的湯化龍想了半響,又開口問道。
“最少要護到我們進稽疑院吧。”梁啓超笑道,“復興會勢大,是萬萬不可硬來的。而修憲一事,雖然從法律程序上來說毫無謬誤,可在情理上言,那便是復興會失民心之舉。地主之中是有爲官數載、暴富購地的地主,但更多的人家卻是歷代辛勞所積,還有那些海外僑民,九死一生出去給洋人做工,捨不得吃捨不得穿,爲的是什麼,還不是想在家裡買幾畝地嗎?他楊竟成真要均地,那勢必會讓天下有地者不滿。”
“可要是楊竟成均地不是像朝鮮那般,是像日本那般贖買呢?”湯化龍思考的越來越深,連均地的方式都考慮到了。
“開國初統計全國有十二萬萬畝田地,佃戶所種爲其中三成有餘,也就是說,大概有四萬萬畝田地要贖買,以二十兩的地價算,這可是有八十萬萬兩。”梁啓超對於數字過目不忘,中國之農業他早就研究過了。“楊竟成有八十萬萬兩嗎?我看把所有官產都賣了,也沒有八十萬萬兩。既要均地,贖買的話最終還是強買強賣,譬如想五年前鐵路國有一般,朝廷象徵性的補一些錢,發些債券,可實際上呢,那些廢紙又有何用?
均地令一出,天下富戶必定仇視復興會,也必定會入我等這進步黨,但我黨切記不可讓那些鬧事的地主入會,只能在報章上多多批評政府魚肉百姓,劫富濟貧之本因是爲了討好佃農。此種強盜行爲,不是爲國立基,而是爲國添亂。”
梁啓超言語到此,即便是再笨的人也明白的他的意思:當今中華只有復興會一個大黨,國民黨雖也有席位,但根本就不起眼,進步黨要出頭,那就要另闢蹊徑。現在復興會打算均地,那勢必會得罪士紳地主,還有一些薄有家產的富戶。這便是進步黨的機會,若說復興會是窮人黨,那進步黨就是富人黨。如此一窮一富,即可打響進步黨的牌子,擠掉國民黨進入稽疑院。至於是不是真能保住那些富戶的財產。這和進步黨有什麼關係?沒有進步黨,富戶們連個說話的代表都沒有。
進步黨出頭之辦法就在此。可進步黨的事情辦妥,自家的田畝該怎麼辦?難道真任由楊竟成收去嗎?想到家中那些良田,諸人欣喜的同時牙又發疼了。
以電影看政府的行徑,這並不是只有梁啓超才能想到,早幾日看過電影的廷尉府伍廷芳就知道了總理府的意思了,今日忽然聽聞秘書說總理來訪,他頓時明白楊銳是爲什麼而來的。不過因爲還不知道楊銳具體會怎麼做,所以伍廷芳只緊繃着臉讓秘書將楊銳請進來。而自己也離開辦公室到了客廳待客。
楊銳見到客廳的時候,便見伍廷芳身着紅色一品官袍,正坐在主位上冥思,見此他進門的時候只有清咳了一聲,伍廷芳這纔回過神來。
兩人施禮之後,伍廷芳道:“總理大人公務繁忙,有事派人傳信即可,本不必親來啊。”
“呵呵……”楊銳絲毫沒有上個月對廷尉府的怒氣,只笑道:“這事情事關重大,我必須親來像伍大人請教。”
楊銳如此客氣。伍廷芳更不敢怠慢,道:“請教不敢當,總理大人有事請講。本府洗耳恭聽。”
“前幾日看了電影局的電影,只覺得上面的臺詞甚是有理。三百年大明,之所以傾覆,除了天災,便是土地兼併了。土地爲百姓之根,一旦兼併,百姓無糧可食,那就要天下大亂,歷朝歷代都是如此。
‘黃帝內經有云:不知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今國家初立。百廢待舉,可看前明之故事。念新朝之現狀,我覺的很不安。今天下有民衆四萬萬餘人,土地呢,開國初統計只有十二億畝,人均三畝不到,可既是如此,有四億田畝還是爲地主所有。此次鼎革少有殺戮,土地未均,遲早要生出事端。
可若真要將有地之人的田地分於佃戶,又深覺此舉違法,不過總理府幾個不成器的秘書又說,憲法上規定,全國之土地、礦產、山林、河流一切有形、無形之資產都歸全體國民所有,按照這麼說分地好像又不違法。銳此來就是想請教伍大人,若是政府將地主自己不種的地都收了,然後再分於佃農,此舉算不算違法?”
楊銳一說電影,伍廷芳心中頓呼來了,不過聽聞他只是來諮詢收地主的地是否違法,神色頓時放鬆下來,他等楊銳說完,細想之後道:“憲法上明言合法私有財產不可侵犯,政府若是沒收地主地產,當視爲違憲。全國之土地是爲全體國民所有,但政府既然發了地契,那就是承認地契之地爲私人合法財產。此兩條並不矛盾。”
“伍大人,哈哈,”雖然早知伍廷芳深信憲法不可侵犯,私有財產不可侵犯,但他回答的如此果決,楊銳不得不打了個哈哈:“那請問伍大人,若是我國真有那天和明末一樣,百姓無地可耕舉旗造反,那如何是好?”
“百姓舉起造反……,總理大人,廷尉府只負責依照憲法行使憲法上規定的義務,政務上的事情實在不好干涉。”伍廷芳滴水不漏的把楊銳的問題退了回來。
“哈哈,”楊銳再次打哈哈:“法律之本意還是爲了安國養民,若是法律不能如此,那要法律何用?便如戰場上的決斷一樣,死一萬人就不如死一千人,人在法律是命,可在軍報上只是數字。現在天下三成多土地在地主之手,百姓食不果腹,要想長治久安,只能是將地主的地交與百姓耕作……”
“總理大人,請問地主之土地交與佃戶之手,能多收糧食嗎?”伍廷芳打斷道。
“不能!”楊銳側頭想了一想,覺得還是不說化肥的好。
“既然不能多收糧食,那這就是將地主口中之糧均於佃戶,實屬劫富濟貧而已。”伍廷芳道:“總理大人本是佳人,奈何做賊?”
“哈哈……”楊銳更是放聲大笑,不過伍廷芳還沒有說完,他接着道:“今日政府將地主之地沒收分於佃戶,那明日是否可將有錢人之財沒收,而後均分於窮人?後人是否能再尋一個由頭,將全體國民之家產收歸國有,以確保國家長治久安?
政府乃民之奴僕,今奴僕要沒收主人之地,以討好另外一些主人,怎麼看都不合法、不合理、也不合情。真要是這麼做了,那天下必定大亂,人心也是大亂。到時候除了佃戶還有誰能信任政府?
我國是地少人多,可既然如此,那唯有提高畝產、節制人口才是正道。光是將地主之地分於佃農,這對提高畝產何益?且不說很多佃農耕作之資本全賴地主所出,即便是佃農真的多收了糧食,那人丁滋長下,不出三十年,人均耕地將更少。如此結果,請問總理大人,此舉除了能討好佃農,多拉選票,還能有其他益處嗎?”
伍廷芳到底是見過世面的,看完電影又專門研究了農業問題,所以質問的這些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以現有的數據看,均地確實是無法增加糧食畝產,那些佃戶沒有資本、沒有耕牛,真要是獨立耕作,那畝產必定大減,這也是政府一直沒有強制減息的原因。而要想提高畝產,就要增大農業投入,以每畝二兩算,這種投入是要超過二十億兩的,可那些佃農每年所交的地租只有三億五千萬兩,這些錢就是投資從地主手裡沒收的四億畝耕地都不夠,更何況是全國近十三億畝耕地。
沒錢則沒糧,沒糧又沒錢,如此惡性循環,直等1929年世界經濟危機所引發的農產品掉價,白銀法案所造成的通貨緊縮,士紳將資金抽離農村,農業便徹底破產。
楊銳知道是各種不平等條約,使得農民在農產品市場化過程中逐漸貧窮;也知道農業繁榮的關鍵在於加大投入、提升科技,但對於土改他是有執念的,自己不土改,革命一起,總是有人會替自己土改的,到那時,可就不是溫文爾雅,而是內亂不止刀兵相見了。他不希望別人來幫自己土改,加之現在天時地利人和俱得,此時不土改更待何時。
楊銳心中想着這些事情,臉色陰晴不定,而伍廷芳質問完,卻是老神在在,小心的用茶杯蓋撥開茶葉,細細的品了幾口茶,就在他頗爲享受的時候,楊銳道:“伍大人所言極有道理,政府也正在朝這方面努力。但,佃戶問題終究是個政治問題,不解決終究有一天會出事的。現在各國社會主義理論盛行,而我國青年受嚴復進化論影響甚重,只認爲最先進的便是最好的,我想要不了多長時間,國內的青年都會拋棄民主立憲,信奉社會主義。
真到了那一日,佃戶必定會被這些人所利用。百姓思想簡單,跟着誰能吃飽,能分地,那聽誰的。若是有一日有人在農村殺地主分田產,這些人必定中蠱。到那時可不是普通民亂了,而是全天下之亂,要想防微杜漸,那隻能先行分地,以堵塞來日之口。”
不知道楊銳此言是不是危言聳聽,伍廷芳眉毛擡了擡,但最終還是放下了,楊銳對此也不在意,他只將帶來的一份文件放在桌子上,然後道:“這是總理府起草的一份土地改革草案,三日後將公示,其中若是有違法之處,還請伍大人指出;若是能避歸法律,那最好不過,若是不能避過,那最終的結果只能是修憲。”
“總理大人,若是因此而修憲,後患無窮。”伍廷芳聽到修憲兩個字,目光通亮。
“不土改,農村窮富之爭一旦挑起,那勢必會演變成革命,那才後患無窮!”楊銳答道,目光也是炯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