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自勳到通化是坐航空公司的飛機去的。他開始的安排是坐火車,可臨時出了些變動,關內外鐵路正在大修,雖然不耽誤通車,但大修路段會長時間停車,最後秘書在他的允許下,給他定了北京到通化的機票。拿到機票的那時,他纔想起來國內已經組建了各大航空公司,據說在戰爭的最後一年,楊銳親自下令軍用飛機停造,轉而生產商用飛機,以期在歐美公司轉產之前,搶先佔據一些國外市場。
同時戰車也以低價傾銷非參戰國市場,哪怕對協約國交貨不足也要先向這些國家交貨。其深意也是打着搶先進入市場,而後竭力保住市場的算盤。誰讓中國沒有殖民地呢,要想從洋大人手上搶下一口食,就得起早摸黑,不然洗鍋水也喝不上一口。國內的航空公司就是商用飛機項目的先行試驗性產物,數年之後商用飛機之所以成熟,國內航線日益密集都與當初確定的發展策略有很大關係。
這些深層次的事情虞自勳未必知道,不過當他看到飛機票價只兩百一十五元,而且還是頭等艙時,就感覺這價錢真是便宜,要知道鐵路的頭等艙每公里每客都要五六分錢,這飛機……最普通座位怕不會超過每公里不超過一角錢吧,只是鐵路頭等艙的兩倍;再說飛機速度快、路上再無其他花銷,是有錢人出行的最佳選擇。
去南苑機場的當日,猶如京城汽車銷售展廳放大版的候機樓裡,虞自勳果然看到裡頭全是衣着華麗、錦袍皮裘的老爺太太們,當然還有他們的兒女和下人。因爲飛機載客一般爲十人、十四人兩種,所以很多時候都是包機。虞自勳此去通化的飛機上遇到的就是包機,一大家子十三口人。若不是他先定了這個班次的票,怕只能坐最尾的普通倉或下一班飛機了。
“先生您也是去通化?”虞自勳先上的飛機,座位號是甲一。第一排靠窗,其實這飛機就兩排坐。中間一條並不寬敞的過道,只是因爲窗戶不可能開成和座位一樣密,所以有些位置對着窗戶有些對不着。他上了飛機後,緊接着上來的是一個矮胖的商紳和他那一家子,此人戴着頂烏紗小帽,感覺像是口外那邊的晉商。待他一開口,果然是一股子醋味,不過此人皮膚白皙。看上去極有涵養,而四個小時的直飛行程,有個人聊天也是不錯的。
“是啊,聽說通化好,就打算去看看。”虞自勳孤身一人,鼻樑上架着副眼鏡,一看就是個先生。“您這這一家子也是去看看的?”
“也看看,也行商。”此人忽然掏出張商界剛流行起來的小名片,遞上道:“鄙人口外東昇源店東邵宇寶,表字順甫。家裡祖傳就是做皮貨買賣的。去通化除了去轉轉本朝龍興之地;再則是去和汽車公司談些買賣。敢請教先生名諱?”
“哦,在下虞和欽,字自勳。順甫兄是皮貨商。此去通化怎麼會和汽車公司做買賣?”虞自勳當下答道,一時忘記之前編好的假名,好在對方不知道虞自勳是誰,這纔沒出茬子。
“汽車上邊也要用皮子啊。”邵宇寶溫和笑道,“此前就供過貨,可現今他們要小號也搬至通化,您看,我得把一家子帶過去不是。”
虞自勳不懂皮貨行要搬到通化的意義,一路只和這皮貨商談天說地。四個小時後飛機在通化三源浦機場降落。他到通化的行程早就被通化柴油機公司的負責人顧兆楨知曉,是以他人還沒下飛機。顧兆楨就在跑道邊上迎着了。同行的邵宇寶明顯知道顧兆楨就是通化汽車廠總辦的總總辦,他能親自到機場迎接。那說明虞自勳定有大來頭,想到飛機上自己的吹牛言論,他趕緊滿臉通紅的告罪離開。
“先生何事要親來通化啊,給學生一個電報不就……”顧兆楨是當初楊銳安排赴美歷練的商業精英之一,之前也和劉鴻生競爭過大中華汽車公司總辦一職,奈何落敗;不過在通化一些本地股東的慫恿下,通化廠先於一汽涉足商用汽車領域。
“還是眼見爲實的好。”虞自勳呵呵笑道,他說罷回頭看向身後的飛機,道,“有這種飛機在,真是能日行萬里啊!”
“哦,這是杭州飛機廠的鳳凰客機。總理大人親自督促的,據說這三發發動機機構也是總理想出來的。”顧兆楨邊說便請虞自勳上專門迎賓的黃旗轎車,“這樣一千三百多馬力才能將如此之重的飛機還有十數人送上天,不容易啊!”
稱呼自己先生是親切,稱呼楊銳爲總理大人是恭敬,這幫管理培訓生都是楊銳親自指導過專業的。虞自勳心中掠過此節,再問道:“好像眼下工部的重點項目就是汽車、飛機、化工了?”
“先生,還有電子、家電和電影。”顧兆楨答道,而後對前面吩咐了一聲,汽車此時纔開動起來。
“電子、家電和電影?”電影虞自勳看過,卻不想也是一個產業,而家電和電子,裡面包含些什麼他是不知道的。“細說一下。”他道。
“電子就是收音機、無線電臺、廣播之類;家電就是收音機、電冰箱、空調、洗衣機之類,”顧兆楨也不是非常清楚電子和家電具體包含那些項目,“電影主要就定在滬上,電壓學院也搬到滬上去了,如今投資電影的人很多,什麼片子都有,幾乎要趕上以前京劇了。”
“是這樣啊。”虞自勳說道,他倒沒想到那些也能成爲一樣產業,更不曾想到通化會是什麼模樣,以致次日他站在通化新城的龍門客棧頂樓,見工廠和煙囪看不到頭時,他才發現這根本就不是汽車廠,這是汽車城。
“從憲鬯先生神武前九年到通化開始,通化的建設就一直沒有停過,那怕是戰爭時期。迄今算來。通化立城馬上就要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啊!”顧兆楨陪着虞自勳站在客棧的頂層,看到眼下通化的規模。不由出聲感慨。
虞自勳也被通化的規模震撼,他忽然問道:“當初爲何會選在通化啊?既然選在了通化。那一汽公司爲何要建在大連?”
“選在通化是因爲通化有焦煤,還有優質不需精選便可如爐的鐵礦,確實是辦工業的好地方,除了地處深山,交通不便外,幾乎沒有缺點。而且當時憲鬯先生也不知後事如何發展,選在山裡是有深意的。”顧兆楨道。與打天下那幫人相比,他們這些管理培訓班出來是治天下的人。對於前者能開拓如今的局面,是極爲敬佩的。
“現在國泰民安,天下大定,一汽放到山裡明顯就不合適了,而且那裡主要是裝配廠,只針對亞洲用戶,北美、歐洲那邊都是直接出口零件,由當地的裝配廠裝配成車。這樣一來可以減少關稅——比如英國,整車入口關稅爲百分之二十五,但零件入口關稅卻只有百分之十。這是想我們拉動當地就業;
二來,通化的鐵礦儲量不大,都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小鐵礦。本溪鞍山纔是大鐵礦,以此爲中心建廠纔是合適的。當初也想將裝配廠放到營口,但考慮到碼頭設施,最後還是放在了大連,那裡是深水港,百年後都有發展餘地。”
“那通化呢?”聽聞顧兆楨的解釋,虞自勳再問。
“通化這邊基本是維持現狀,同時加緊在附近探礦,如果有合適的鐵礦那就再行開採。擴大規模;如果沒有,那就運入本溪的鐵砂。不過這樣運費上就不經濟了。”顧兆楨說道。大型工廠的選址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工廠的命運。比如漢陽。煤鐵相隔五百多公里,要不是工部一直在支持,同時受歐戰刺激,怕早就倒閉了。
工廠如此,工業基地更是事關命脈,不然數億、十數億資金變成鋼鐵水泥廠房砸進來,弄個十幾年礦最後挖完了,可真是損失巨億。不過竟成先生的眼光確實不一般,當初選中了通化,而後再選中馬鞍山,最後是山西,這三個地方都沒有選錯。遼東以本溪鞍山爲中心,是一個大工業基地;山西以同蒲路爲中心,又是一個大工業基地;就是馬鞍山定位不明,滬上是國家的經濟、金融中心,但工部卻不想在滬上多建工廠。
“瑞贊啊,你通化年產多少汽車啊?”虞自勳沒有工業基地概念,他看着落地玻璃窗外面的汽車城,不由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就是看看通化的汽車製造。
“汽車?去年年產十五萬四千三百餘輛,今年估計要超過二十萬輛。”顧兆楨一說二十萬輛虞自勳就嚇一跳,可後面更讓人震撼,只聽顧兆楨再道:“另外還有拖拉機和貨車兩個大頭,去年拖拉機以及工程機械,也就是卡特彼勒品牌下的設備賣了十七萬零七千輛,貨車賣了十四萬輛……”
“怎麼會有這麼多?”虞自勳驚道,他來通話前根本沒想到通化柴油機廠產量這麼大。
“卡特彼勒和貨車的成績得益於我們有全世界最好的車用柴油機,船用和德國的man公司比還是要差一些;而車用柴油機的核心在油泵,也就是精密研磨,這一點除了德國有可能趕超我們外,其他國家基本沒有這個可能——美國人也許可以,但他們不屑於做。
柴油機市場是小市場,貨車和拖拉機很多都用汽油機,甚至拖拉機有些還用煤油,加上關稅保護、與鐵路運輸競爭等等,全世界的貨車市場只有汽車、也就是轎車的十分之一左右;拖拉機以及農機市場類似;而工程機械現在還在培育,這方面我們是有絕對優勢的,但問題這個市場更小,一年有十萬臺工程機械就很了不起了。”
介紹完柴油機車輛,顧兆楨再介紹汽油機,“我們生產的汽車其實主要還是皮卡。”他見虞自勳不懂,便解釋道:“是一種轎車和貨車的結合體,前面是轎車、後面則是貨車,美國農民之所以買福特汽車,一是地廣人稀,有車就能去集市;再是他們地裡的東西要運到集市上去賣。這一點有點像山西二汽投產的時風三輪汽車的定位。四年前我們的皮卡一經推出就供不應求,這得益於拖拉機的關係,美國農民對我們有了一定的信任……”
顧兆楨一說到信任。虞自勳就頻頻點頭,牧師生涯讓他很熟悉美國農民。他們固執、難以相處、粗暴,但人卻很老實,而且普遍戀舊,一旦有什麼東西曾經打動過他們,那麼幾十年後他們都會記着。
“……再是其他公司都沒有這樣的車型,所以第一年就賣出了三萬輛,第二年八萬七千輛,前年是大戰結束。農民糧食賣不出去,又有欠銀行不少錢,只賣了七萬輛,去年好一些,超過了十萬輛,今年到陽曆十月爲止就有十二萬輛了,整年估計會超過十五萬輛。”
“賣多少錢一輛?”虞自勳問道,雖然他無法想象出皮卡的樣子。
“各年不等,今年是每輛五百美元起,最高不超過一千美元。”顧兆楨道。他此時帶着虞自勳坐電梯下樓。準備驅車去裝配廠裡參觀。聽聞車價在五百美元以上,虞自勳頓時覺得這並不是在傾銷,因爲比福特的定價要高。以那一日在汽車專賣店的經歷。他最擔心的就是中國汽車以極低的價格在美國市場上銷售,那樣的後果是極爲嚴重的,現在不是以最低價格傾銷,那他便沒有這麼擔心了。
想着這個問題好一會,虞自勳才吐了口氣道,“看來我們和美國車的價格相差並不是太多啊。”
明白虞自勳擔心什麼,顧兆楨笑道:“先生,如果真是單純的比較價錢,這或許不是最低的。但要是比較性價比,這卻是最低的了。先生是不是以爲。我國人工便宜,造出來的車相對於美國車就會便宜好幾倍?”
“這難道不是?”虞自勳調查多日。腦中最深刻的一個概念便是中國的人工只有美國的二十分之一,甚至是三十分之一,如此造出來的東西,價格最少也在十分之一。
“也不完全是。”顧兆楨答道:“正常情況下一輛汽車的出廠價裡,人力成本只佔其中的百分之二十到二十五左右,另外還有百分之二十左右的利潤,百分之二十左右的固定與流動成本、三十的物料、五左右的研發,所以說人力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不是全部。
按此算我們是能省百分之二十到二十五的人工成本,但這些抵消關稅是不夠的,英國整車關稅是百分之二十五,我們與美國間的關稅是百分之三十——美國國內的拖拉機公司不喜歡我們,所以戰後要求政府提高關稅,單算人工我們是沒有優勢的。”
“那優勢在哪?”虞自勳追問道,他之前不知道關稅這麼高。
“我們和美國公司不同有很多,比如我們是訂貨式生產,前面銷售沒有訂單,那麼工廠就不會運作,而福特等美國公司每天都在生產,不管前面銷售訂貨是多是少。這樣的好處就是相對它們,我們的流動資產非常的少,大概只有他們的百分之一吧。
存貨積壓的資金少,那麼需要額外支付的利息就少,同時轉換車型就很快速。美國車很多時候稍微更改一下生產工序,一些小問題就能徹底消除,可他們就是做不到。任何一個小小的改動對於他們的生產線來說都幾乎不可能,所以福特近十年來只能生產t型車,而我們大概三四年就升級換代,推出一個新車型。加之本來系列就多,所以面對單調的福特或者新組建的通用公司,他們會面對一片車海。”
車海之說不由讓虞自勳想到了在京城時的驚訝,他當時以爲一個公司就銷售一款車,就像亨利.福特說的那樣——不管顧客需要什麼車,我生產的汽車都是黑色的。但實際上卻是兩個公司居然有二十五款車,堆滿了展示廳,這是他無法想象的。想到此他問道:“是不是我們有很多條生產線?”
“不是的,先生。皮卡、轎車、猛士都是一條線出來的,貨車一條線,拖拉機和戰車是一條線,一共三條線。大連那邊也只有一條生產線,他的產品花樣更多,又是大衆、又是寶馬的。全是混線生產。美國人根本做不到這一點,他們是有多少個車型就有多少條生產線,比如通用公司。從雪佛蘭到凱迪拉克六個車型,每一個都有各自的生產線。雖然他們之間有些零件是通用的。”顧兆楨道。
“生產線少,那固定資產的投入就低,特別是沖印機牀,它是機牀裡面最貴的,想當於一臺小型的液壓機,每條生產線都要數臺衝牀,如果流水線很多,那麼固定成本的投入就很大。福特工廠內有三萬多臺機牀。五百萬美元的夾具和模具,雖然有這麼多機器,可一旦要生產別的車型,這座工廠便只能廢棄。
我們則不然,換車型後機牀、夾具和模具還可以接着用在其他車型上,這就變相攤地了成本。以通化的汽車生產線爲例子,加上配套工廠的投資,不包括鋼廠,總資產大概在一千萬美元左右,產能是二十萬輛。也就是說,五年折舊的話,攤在每輛車的成本僅僅是十美元;
而通用汽車。除了低端的雪佛蘭和奧克蘭以外,別克以上的產量都不大,但生產線是一樣的,所以他只有兩款車的固定成本低於我們,其他都高於我們。福特則因爲t型車將永遠生產下去,所以他的固定成本攤銷幾近於無。
可如果換一個角度看,不按照財務上硬性規定的五年直線折舊,我們的固定成本和福特一樣也幾近於無。因爲這些生產線將一直使用下去,二十年、三十年。直到機器徹底損壞爲止。這樣算下來,整個固定成本攤銷只有幾美元不到。這其實也是成本節省的大頭。再算上節省的流動資本利息,這百分之二十最少能省去一半——相比於福特。我們成本上有百分之三十的優勢,相對於通用的中端品牌,我們則有百分之五十左右以上的優勢。”
“哦,原來差距在這裡!”虞自勳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沒想到固定資產、流動存貨之類佔用這麼多錢。
“這只是其中之一,原料成本我們也比美國要低,因爲鋼鐵廠也有人工成本優勢和管理優勢,那邊同樣按訂單拉動式生產,生產線也儘量是混線生產以節省固定資產投入,所以總的算下來,我們的成本大概是美國同類車的百分之五十,而且隨着管理模式的推廣,成本會越來越低。
亨利.福特是極爲自信他那套生產模式,從潛艇到戰車、再到飛機,只要是工業生產,他認爲都能按照福特模式重整一遍,這不但能提高效率,還能降低成本。其實我們這一套東西也是如此,等到從採礦到衝壓機牀,這一切設備我們都能生產時,我們和美國產品的價格就會無限趨近於兩國人工比值,現在不能做到這一切,是因爲整個工業生產中,絕大部分設備都是進口的,它們的折舊拉高了整個生產體系的生產成本。”
顧兆楨最後一個推論讓虞自勳只打寒顫,他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工業生產只存在人、機器、原料、技術四種要素。原料因爲自然條件因礦而異,機器說到底是人用一定技術做出來的。現在之所以只是美國同類車成本的百分之五十,關鍵因爲造車設備自己還不會生產,一旦掌握了技術自己能生產所有設備,那麼百分之五十乘以百分之五十,成本就是百分之二十五,再乘以一個百分之五十,就是百分之十二點五……,如此,當整個工業體系都是自己的技術和設備時,產品成本就無限接近於二十分之一的中美勞動力工資比值。
這樣的成本誰能受得了?!虞自勳臉色有些發白,好一會他才問道:“瑞贊,我們要多久才能做到你說的這種,技術和機器都是我們自己的?”
“不遠了吧。”顧兆楨沒有注意到虞自勳的不安,他很自信的道:“沒有我們做不了的機器,我想大概十五年吧,整個工業體系就會煥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