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知道書玉有孕,辜尨便不大樂意出門了,整日摟着香軟的小妻子,時不時便問:“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書玉啼笑皆非:“月份那麼小,能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辜尨卻很是嚴肅:“你向來粗心膽大,等你察覺到不舒服,那該晚了。”孕期漫長,他恨不得兩顆眼珠子都黏在她身上。
“今日不出門?”她攬住他的脖頸,親了親他的面頰。
他果斷搖頭:“不出門。”
她長長地“哦”了一聲:“我以爲你今日該和韓擎去點梅小築開閘放水,瞅瞅湖底到底有什麼古怪。”
確實有這個安排。但他懶在溫柔鄉里,實在不願動彈。
“韓擎這會兒八成還在睡呢,不用理他。”他言之鑿鑿。
院門外,等了老半天的韓擎蕭索地抖了抖手中的煙,擡腳踩散了一地菸蒂子。
“哦?”她似笑非笑,“那你瞅瞅窗戶外頭飄了半天的煙是怎麼個回事?你可別讓韓擎等得不耐煩,丟個菸頭點了整個院子。”
他面無表情地擡頭看了眼窗外雲山霧罩的灰煙,在心底狠狠記上了韓擎一筆。
是以,韓擎終於等到辜尨時,發現老友的臉色很是不對勁。但一向神經大條的韓三爺不大懂看人臉色,開口便道:“磨磨唧唧幹什麼呢,到底你老婆懷孕還是你懷孕啊?”
辜尨彈了彈硬呢大衣,閒閒道:“自然是我老婆懷孕,難不成你還有老婆可以懷你的孩子?”
韓擎當即炸毛:“歹勢!有種我們單挑!”
“沒空。”辜尨頭也不擡地往前走,“趕緊的,辦完事我還得回屋抱老婆孩子。”
韓擎:“……”還有沒有天理了!?
點梅小築早已被韓擎封了起來。
此時是正午,天色卻有些陰,韓擎擺擺手,便有手腳麻利的僕從一齊拉起了開閘的鐵轉輪。
巨大的鐵轉輪生了鏽,每轉過一格便發出難耐的沉吟,湖中的水位亦隨之一點一點往下降。伴隨着水位下降的,是愈來愈濃烈的異香。
像浸了油的鬆梔,甜膩得讓人蹙眉。
湖壁逐漸暴露在了空氣中。
大股大股的藤蔓盤根錯節地攀在湖壁之上,藤蔓上開滿了大大小小的藍花。
越往湖心,花色越幽豔。藍熒熒一片,本該是美物,卻不知怎的倒叫人不寒而慄。
眼見湖水馬上落到了底,湖邊諸人不禁繃緊了神經,畢竟湖中曾經蹦出了個要人命的小怪物。
直到湖中的水流了個乾淨,也沒見有什麼危險的東西竄出來。湖底安安靜靜,半點活物也無。有的,全是死物。
數不清的白骨橫七豎八地堆疊在湖底,一眼望去竟叫人探不到湖底的真實模樣。幽藍的野花就生長在這一片碎骨修羅場中,以屍骨爲養料,盛放得愈發嬌豔。
韓擎倒吸了一口冷氣:“我怎麼不知道,韓家秘密弄死過這麼多人?”
令人脊柱生寒的是,那密密麻麻的屍骨,骨架無一例外短而小,眼見生前都是不足十歲的稚童。
更令在場幾個大男人慍怒得紅了眼眶的,大抵要數湖根的幾具屍骨了。脆而細的短骨,分明屬於襁褓中的嬰孩。最外頭一個嬰孩,屍體還未爛透,青白着一張小臉裹在□□鳳呈祥的襁褓裡。
辜尨生生吐了一口氣,不忍再看,只慶幸書玉今日沒有跟來。
“這是韓菁姝的手筆?”韓擎咬牙道,“把養壞了的崽子統統爛死在湖底?毒婦!”
辜尨嘆道:“看來那個叫珪的小鬼,算是幸運的了。”
“三爺,需要將屍骨清走嗎?”旁邊幾個勁裝男人請示韓擎。屍骨完全覆蓋住了湖底,根本找不到地宮的入口在哪裡。
韓擎道:“清。”
“清下去的屍骨葬去福祿河。”這麼多死去的孩子,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父母親是誰,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叫什麼,想要給他們立個碑也不知該題什麼字。
白茬茬的屍骨被一車車運走,湖底的真實樣貌逐漸顯露了出來。
湖底鋪着大塊大塊的白玉石。玉石正中央,不知用什麼顏料畫着一個巨大的圓。
那個巨大的圖案是……太極圖?
黑白陰陽相咬,確是太極圖沒錯,可是那個狀如梅花的外輪廓又是怎麼回事?
無論是韓擎還是辜尨,都沒有見過梅花形狀的太極。
“讓書玉來瞅瞅?”韓擎試探地問。畢竟古物鑑定是書玉的專長,讓她來看一看,總好過他倆大老爺們杵在這乾瞪眼。
“我把圖案拓回去給她看。”辜尨淡道。
韓擎嘖了一聲,沒話了。寶貝老婆到這個地步,是辜尨沒毛病。
***
書玉待在屋內並不覺得無趣,她向韓擎討了一堆書簡古籍,趴在軟塌上一本一本翻得津津有味。
珪趴在牀腳的小榻上,呆呆地瞅着書玉,任亞伯怎麼哄都不挪窩。
“譚,帶孩子簡直就是噩夢!”亞伯哭喪着一張臉,“你肚子裡的那個千萬不要像這個一樣難搞定。”
書玉頭也不擡,閒閒道:“不管乖孩子還是熊孩子,被你抽了那麼大一管血還任你擺佈的,全天下也沒幾個吧。”
亞伯訕笑:“我這不是爲了研究嘛。”
珪偏轉過腦袋,陰森森的視線甩得亞伯抖了抖。
“譚,這孩子黏你,因爲你血液裡的氣味讓他覺得親切。”亞伯道,“他身體裡有很稀薄的細菌液,還有一些目前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現在他更像是一隻獸,而不是一個人。他的五感比人類敏銳得多,很多行爲全憑本能而不是思考。”
“他這個樣子,有那麼一點返祖的意思。”亞伯摸了摸下巴。
珪瞪着亞伯的眼又陰森了幾分。
書玉摸了摸珪毛茸茸的腦袋,柔聲道:“莫聽他胡說,就算返祖我也喜歡你。”
珪登時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奶貓般蹭了蹭書玉的掌心。
亞伯不滿:“什麼叫胡說,這是科學!我是拿數據說話的!”
“還有,譚,你必須想清楚,這個孩子其實已經不算真正意義上的‘生物’。他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也不知什麼時候壽終正寢,畢竟他已經‘死’過一次了。”亞伯難得嚴肅道,“現在他還小,有你引導,但以後呢?百年之後你不在了,他的神志依然原始如野獸,那個時候,誰來管束他,或者,誰又能保護他?”
書玉默了默。這個問題,她也考慮過,然而實在想不出解決的好辦法。
“未來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只要我在一天,便照看他一天吧。”她微微嘆了一口氣。
“或者還有一種選擇。”亞伯舔了舔嘴角,“把他交給我,我可以一邊研究他的身體,一邊改造他的體質和思維。”
書玉挑眉:“讓他做你的試驗品?”
亞伯反駁:“譚,你的思維不能這麼狹隘。臨牀醫學的特殊病例具有研究價值,這個是公認的。很多頑疾的療法和疫苗都是在經過先前病歷的治療試驗中摸索出來的。”
書玉啞然。
“或者,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亞伯聳了聳肩,“你現在所謂的對他好,並不等同於對他的未來負責。”
書玉簡直快要被說服了。
她逃避似的低頭埋入厚厚的古籍中,將書頁翻得嘩嘩作響。
一個不慎,她竟將書頁裡夾着的一張紙給撕拉了出來。
那是一張摺疊起來了的泛黃的薄紙。從紙的顏色和摺痕來看,這張紙的年歲比這間院子還要長得多。
書玉小心翼翼地攤開薄脆了的紙,好奇地向紙上的內容看去。
只一眼,她的心便停跳了半拍。
“譚,譚?你到底有沒有聽我在說什麼,我跟你講……”
耳邊亞伯還在鍥而不捨地叨逼叨,然而書玉半點也聽不進耳去。
泛了黃的紙上細細載了一個人的手書,簪花小楷,很是漂亮。
書寫的是一個人的生平。
滿清第三代正黃旗統帥將軍,頤順王爺。
密密麻麻的小字,書玉還未靜下心去看。此刻,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文字末尾的一張人物小像吸引住了。
那小像過了數百年,已經有些模糊。但她依然能分辨出那英挺的輪廓和俊朗的五官。
畫上那人,有七八分像辜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