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崶風塵僕僕回到院子,就見到滿地瓜子殼,以及殼中央傻坐着的賀子池。
“嘉穗今日如何?”閻崶問。
賀子池懶在地上不願起來:“這扇門今日都關着,沒人出來,也沒人闖進去。”
閻崶推開門往裡看了看,半晌沒有動靜。
賀子池扭過脖子一瞅。嗬,屋子裡空空蕩蕩,連個鬼影都沒有。
嘉穗又跑了。
賀子池也不去看閻崶的表情,只在心裡樂呵。跑了好,趕緊滾蛋。
想雖然這麼想,但嘴上的功夫還是要做一做的。賀子池肅穆着一張臉,很是沉痛道:“俗話說,吊在一棵歪脖子樹上的男人不是好男人,眼下這個境況呢……”
閻崶涼涼地瞥過去一眼,賀子池一噎就忘詞了。
誒?莫不是他高興得太明顯,臉上露出了端倪?
閻崶理都不想理賀子池,砰地一聲把門關上,獨留賀子池滿身蕭索地留在院子裡。
“組長?組長!”賀子池一邊哀嚎一邊撓門,“給開開門啊,我這一整天都沒能進門啊,組長?組長……”
門內,閻崶看着空空如也的牀,心內毫無波瀾,大約……只剩下瞭如釋重負。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些東西早已變了質。
***
這大半個月來,書玉的睡眠質量連着上了好幾個檔次。因着她有孕,辜尨再也不敢將她在牀笫之事上折騰到半夜,只細心伺候着,生怕她哪裡磕着碰着冷着凍着。
這樣好的待遇書玉哪裡肯放過,處處雞蛋裡挑骨頭:“你最近回來得那麼晚,懷裡都過了冷氣,我睡着不踏實。”
辜尨連連點頭:“好好好,我捂暖了再抱你。”
“今日吃得有些撐,沒大有睡意。你來給我講個故事唄?”她忽而突發奇想。
他順從道:“想聽什麼?”
待他硬着頭皮講了一半,她又開口:“不行不行,你講故事實在太無聊了。你這個樣子,以後怎麼給孩子講睡前故事啊?”
他立刻檢討:“我改我改,以後一定要講出個天花亂墜人神共憤的好故事來,讓那些茶館裡的說書先生都甘拜下風。”
“那要不你唱個曲給我聽聽?”她勉爲其難道,“就《鳳求凰》吧。”
“……”
“要唱得深情一些。”
“……”
辜尨很努力地回憶鳳求凰的曲調並歌詞,然而過了老半天大腦裡半點回應也沒有。他態度良好地低頭正準備向懷裡的小妻子請罪,卻見她不知何時已睡得香甜。
緊繃了許久的神經終於鬆懈了下來,他忍不住搖頭失笑,這個得寸進尺的小女人。
不過沒關係,他樂意哄。
他習慣性地低頭吻了吻她的額角,伸手按滅牀邊的小燈。
後半夜起了風,枝椏被風颳得拍打在窗櫺上,砰砰作響。雨點夾着風打在了窗玻璃上,一下一下,聲音大得如同降了雹子。
辜尨淺眠,很快被雨聲並風聲吵醒,下意識便去看懷裡的人。
書玉睡得正酣,並沒有被外頭突變的天氣影響。
他鬆了一口氣,將她肩頭滑落下去的被子掖好,準備繼續睡去。
然而下一瞬,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動靜。
窗外濃烈的夜色裡,有什麼東西正藉着雨勢迅速移動。那個東西似乎有些笨重,與地面摩擦之音連雨聲都蓋不住。
如果他的判斷沒有錯,那個東西正向着這裡奔來。
異於常人的五感令他比常人更要容易受到聲音、氣味的影響,但同時這項異能提升了他的警惕,使得他可以更爲敏銳地保護他的愛人。
袖間刀已如游魚滑入了他的掌心。
嘩嘩的雨聲中,那個東西越來越近,他已凝神聽到了它粗重的喘息。
“砰”
黑暗裡,似乎有什麼東西砸在了廂房的窗子上。然而只那一下,再也捕捉不到多餘的後續了。
窗外,雨依舊嘩嘩下個不停,風聲似乎小了一些,夜色裡卻再無其他動靜。
辜尨睜眼到了天亮。
下了一夜的雨,次日倒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窗外幾聲啾啾鳥鳴中,書玉閉着眼動了動,顯然是醒了,卻又貪戀枕邊人懷裡的溫度,磨蹭着不願起身。
“昨晚睡得如何?”他在她耳邊低聲問。
“唔。”她閉着眼蹭了蹭他的下巴,“很好呀。”
他的心緩了緩,又道:“今日早點想吃些什麼?我讓廚房去做。”
她睜開了眼,嘟噥了一聲:“其實並不很餓,隨便來一點吧。”
他挑了挑眉,並不把這敷衍的話放在心上:“那燕窩鮑魚隨意上一點,你看着心情賞臉吃一吃?”
她噗哧笑了:“你這樣,韓擎得把你趕出去。”
他不以爲意:“韓擎說過,他可是要當咱孩子乾爹的人。這個時候不榨一榨他的油水,怎麼知道他的心誠不誠?天下哪來的便宜乾爹那麼好當。”
她縮在他懷裡笑得直打跌。
小夫妻二人正溫存間,突然院子外頭一陣騷動。有尖銳的哭聲從外頭傳了進來,好不淒厲。
“外頭這是怎麼了?”書玉好奇地撐起了身子。
辜尨心思一轉,語氣平淡道:“大概又是哪個姨太太犯了事,鬧起來了。”
哪知,院子外頭的聲音越來越大,一片嘈雜中竟隱隱傳來了韓擎的聲音。
書玉頓了頓,狐疑地看了一眼辜尨。
“我去看一看。”辜尨披衣下牀,“你在屋子裡別亂跑。”
下一瞬他便改了主意,還是得將她時時刻刻放在眼皮子底下比較好,於是又無奈道:“罷了,留你在屋裡你也安分不了,與我一起出去吧。”
兩人推開房門,便見院子裡烏壓壓一片人羣,半圍着中心一個躺倒在地的人。韓擎正站在人羣之外,擰着眉頭不知說些什麼。
書玉和辜尨對視一眼,走向韓擎。
立刻有人發現走近了的辜氏夫婦,人羣中一個衣着華貴的婦人當即嚎哭起來:“害人命的罪魁禍首來了!仗着有韓三爺撐腰,屋裡養着怪物還不知收斂。現下好了吧,怪物咬死人了!”
韓擎腦仁疼得不行:“沒有證據你在這瞎吵吵什麼?”
書玉心裡一咯噔,低頭便看到那個躺倒在地上的人。
地上毫無生氣的人竟是她先前在芙芳冷院裡見着的那個老嫗。此刻,老嫗瞪着雙渾濁的眼望向虛空,眼裡早已失了焦距。最是嚇人的當屬老嫗的脖子,頸動脈被咬出了個大口子,血流了一地。血漬混着昨夜殘留的雨水,蔓延了一大片。
那傷口的形狀令書玉的心一緊:月牙形的傷痕,中間淺,兩頭深,似是野獸的獠牙。
腦中一時嗡嗡作響,書玉還來不及有所反應,就聽那嚎啕大哭的婦人指着書玉尖聲道:“我們韓府裡鬧了多時的鬼,十成十就是她養的怪物。府裡走失的孩子,全都餵了那隻怪物!”
這番話如一顆驚雷,炸得人羣內的女眷當即色變,只礙於韓擎在場不敢發作。
那婦人抹了一把眼淚道:“我女兒菁姝也是給她害了的,如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我可憐的女兒啊……”
書玉愕然。這偌大一盆污水就這麼被扣到了她的頭上,言語之荒誕驚得書玉一時沒反駁出半句話來。
大概這位老婦不知顛倒黑白這幾個字如何寫。
韓擎忍無可忍,冷笑道:“大姨娘,韓家鬧鬼的時候辜太太還沒來韓府。你這樣血口噴人,不合規矩吧。”韓菁姝私自豢養藥人之事不宜聲張,故而他私下裡處置了,那知這會兒卻叫這個無知婦人鑽了空子。
婦人瞪眼:“我不管什麼規矩,你把我女兒還給我,再和我說規矩!”
書玉這下是看明白了,韓菁姝之母定是受了人挑唆,前來這裡鬧事。那挑唆之人也是精於此道,知道從沒甚見識的深宅婦人下手,否則貿貿然找一個明理的人,斷然不敢公然與韓擎和辜尨叫板。
“這位夫人,你說內子養了只怪物在身邊,不知那怪物長得什麼樣子。”辜尨驀地開了口。
婦人一愣,結結巴巴道:“就是……就是怪物的樣子,青面獠牙。”
辜尨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那請問夫人何時何地見着內子與那青面獠牙的怪物在一起?”
“大概……我也記不清了,總之有人見到過……”婦人略有些慌亂。
辜尨一擊掌,眉目疏朗:“這便好辦了,既然有目擊證人,一一叫過來逐一審訊一番不就知道答案了?不知夫人所說的證人是哪幾位,我好差人找他們過來對峙。”
婦人啞了嗓子,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當口,人羣裡的竊竊私語越發放肆。婦人一咬牙,連比帶劃道:“那怪物就是……就是這麼高……挺瘦……就是一個孩子!”
此言一出,人羣一片譁然。
辜尨似乎有些困惑:“先前說是怪物,如今又變成了孩子,夫人這番話辜某不太明白。”
婦人語塞,面色越來越白:“我……其實……”
“大姨太,我看你這鬧劇也該夠了啊。”韓擎譏誚地扯了扯嘴角,“你女兒爲何不見蹤影,你心裡沒數?我是看在大房的面子上不好將她犯下的事情公開,到了你這裡倒成把柄了。”
“如今我便把話撩開了,韓菁姝犯了族規,已被囚入地牢。老太爺拍板的事情,你們要有疑問儘可以去問他。”
頓了頓,韓擎冷冷道:“至於冷院的老僕爲何死在此處。大姨太,人剛死你就知道來這裡鬧,不知情的還以爲你早就清楚這邊該死個人嘞。”
“鬧鬼一事已查清楚了,皆是你們後宅私鬥的禍事。我聽聞大房幾個太太最是善妒,大姨太也首當其衝啊。擇日不如撞日,來我的私牢裡,我們好好聊一聊鬧鬼的事?”
韓擎帶笑的眸子裡半點笑意也無。顛倒黑白,倒扣污水的事情,他韓三也一樣手到擒來。
那婦人登時面如白紙,再也不敢多言。
沒了鬧事的主心骨,人羣很快散去。死去的老嫗被韓擎的屬下擡走,只留了一地黑紅血漬。
院子裡再度安靜了下來,書玉的心卻依舊緊繃。
“珪呢?”她問。
韓擎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